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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从来也没说过要带她们一起去,因为我心里是有个小九九的,这个小九九说起来或许有点阴暗,因为我只想带其中的一个人去。把话说白了吧,我只愿意带云嫂去,因为云嫂比五嫂长得乖态,五嫂皮肤很黑,况且五官也不怎么样,嘴唇也太厚了,再者,她说话的声音很粗,有点像男人的嗓子,听起来令人不太舒服。云嫂则不然,细皮嫩肉的,长得十分的清秀,说起话来也细声细气的,十分悦耳。
所以,她们坐在一起时,我的眼睛只朝着云嫂脸上瞄,不太瞄五嫂。
我现在想,矛盾可能就是从这里悄悄地开始的,五嫂见我不太注视她,便知道了她在我心中的分量,她的心里可能就不怎么舒服了,你老姜凭什么只瞄着她,而不瞄我呢?大约在她看来,她认为我是不应该小看她的,但她不是从审美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的,而是从政治的角度出发的。因为云嫂的父母是教师,属于臭老九,正押在茶场劳动,她嫁给村里的曾小云,是很无奈的,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而五嫂嫁给了五林,双方的祖宗,十八代都是没有丝毫问题的,干净得像一张白纸。五嫂当然也知道我的父母有问题,正在挨着批斗,所以,她就认为我没有理由看不起她,而且我这种的做法也不合时宜。所以,五嫂后来坐着坐着,脸色就有点不高兴了,也不说话,把打鞋底的针线故意抽得嗦嗦响,气氛就有了微妙的变化。
我虽然不太瞄五嫂,但我也不喜欢这种令人尴尬的局面,便说,五嫂,你怎么不说话呀?
五嫂冷笑地说,我有什么好说的?我听听你们说话就可以了。
云嫂不是那种多心眼的女人,她只顾跟我说话,说得高兴时,就哈哈地大笑起来,前仰后合的,甚至有点夸张,把肉肉的大腿拍得叭叭直响。这一笑一拍,坐在一边的五嫂便更加不高兴了,板着脸色,硬是不笑。我暗暗地朝云嫂眨眼睛,意思是说五嫂不高兴哩,可是,云嫂也不管,只顾着自己大笑。
有一次,五嫂趁云嫂不在旁边时,对我说,老姜啊,你好像不太理我了?
我慌忙说,我哪里敢呢?我说你们来玩,我最高兴了。
五嫂却酸溜溜地说,你恐怕是因为云嫂来玩高兴吧?
我说,哪里的话呢五嫂?你们来我都高兴。我当然不敢说出心里话,担心伤害了她。
我不知道这种局面要维持到什么时候,我倒是暗暗希望五嫂不要再来我屋里了,这样倒是免去了许多的尴尬。但是,五嫂仍然来,来了也不说话,像哑巴一样地坐着,手里则忙着针线。所以,我和云嫂说话也不得不小心了,尽量不高声,也不大笑,尽可能地照顾五嫂的情绪。
可是,没多久,五嫂居然有了很大的变化,再来我屋里玩时,不是不再说话了,而是滔滔不绝,但又是漫不经心的。她当着我和云嫂的面,故意说那些让人极其不高兴的事情,比如说,哪个生产队又批斗人了,哪个生产队的一个地主分子投河自尽了,哪个生产队的富农分子被打断了脚……诸如此类。
她好像是个极其合格的情报收集员,对这些消息了如指掌,且语气平淡,好像只是陈述这些发生过的事实,并不是有意来刺激我和云嫂的。
不过,五嫂一说这些,云嫂的脸色就顿时变得惨白,紧闭着嘴巴不再说话了,更不再笑了,放下手中的针线,望着油灯呆呆地望着。我知道她肯定想起了自己可怜的父母。我也不喜欢听这些让人惊心动魄的东西,因为我也会想起我那挨批斗的父母。
我和云嫂谁也不接她的话,让她独自说着。
气氛就显然很沉闷起来。
五嫂和云嫂从此变得面和心不和了,虽然还在一起玩,但两人中间却隔了一道厚厚的墙。这些,我都看到眼里了。我也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其实,我可以不需要经过多大的努力就能够彻底地改变这个局面,让她们重新和好。因为我只需多多地看看五嫂,多多地跟她说说话,局面就轻而易举地可以改变了。可是,我却是一个很固执的人,怎么也改变不了。她们来我屋里坐时,我想尽可能地控制住自己的眼睛和嘴巴,多瞄瞄五嫂,多跟五嫂说说话,可是,我的眼睛和嘴巴却根本不听我的指挥,还没跟五嫂说上两句,脸马上一别,眼睛就朝云嫂瞄去了,跟云嫂说起话来。用造反派批斗我父母的话来说,我也符合死不悔改。
有一次,五嫂高兴地对我说,老姜,我要去一趟县城,你陪我去吧。她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皮革的包,说是五林的一个亲戚在县城,她害怕找不到,我熟悉县城,叫我陪她去。说心里话,如果是云嫂去,我可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可是,我看着五嫂的脸,我居然没有一点兴趣。
但是,我又不能够毫无理由地推脱,因为事情是明摆着的,五嫂是特意请我陪同她去县城的。于是,我装着无可奈何的口气说,唉呀,我去不成呀,我的几个知青朋友要来哩。
五嫂一听,很失望,她说,你往后推一推嘛。
我解释说,推不得,他们来一趟不容易哩。
五嫂眼睛里居然含了泪水,说,我长到这么大也没有去过县城,请你陪我去,你偏偏又说有事。
我说,实在是对不起五嫂。
五嫂便独自忧郁地上路了。去了两天就回来了,她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见了我,居然很气愤地说,我问了队里的人,你的那些知青朋友根本就没有来,老姜,你是不是骗我?
我说,我哪里敢骗你五嫂?我为这件事情后悔极了,那些猪弄的家伙,明明说好了要来的,可是我在家里等了一天,也没见到一个鬼影子。我装着气愤不已的样子。
尽管我装得毫无破绽,可是,五嫂眼里仍然是一团狐疑。
就在五嫂去了县城的那天,我悄悄地对云嫂说了,说我以后带她去县城看看。云嫂高兴极了,可是,脸色又顿时阴沉起来,说她没有机会去啊。我说,机会都是由人创造的嘛。云嫂说,这次五嫂叫你陪她去县城,你怎么不去啊?我煞有介事地说,我不是有几个知青朋友要来嘛。云嫂瞄我一眼,低低地笑了,说,你这人,鬼精鬼精的。
两人仍然来我屋里玩,五嫂便吹牛,说县城里真是热闹啊,可惜老姜你没去,真是遗憾。我说,的确很遗憾,如果我去了,我可以陪你去看造纸厂磷肥厂机械厂五金厂,这些地方你没去吧?五嫂摇摇头说,没去,又说,谁陪我去啊?
我一直想陪云嫂去一回县城,但是五嫂在,我怎么陪她去呢?不过,机会终于还是来了,五嫂那天回了娘家,说要住五天。我等她走了之后,便对云嫂说,云嫂,机会来了。云嫂为难地说,我怎么对我男人说呢?我信口开河地说,你就说你要为生崽女做准备嘛,去县城扯点布。云嫂脸一红,羞涩地说,老姜亏你想得出来。
云嫂跟她男人一说,事情竟然出乎意料的顺利,她男人答应了,听说我也回家,陪云嫂一起去,她男人连连说那他就放心了。云嫂高兴得居然流泪了,她说一辈子还没有去过县城哩。我说,云嫂,我一定要陪你好好地玩玩。
第二天,我就和云嫂去了县城,一路上,云嫂激动极了,不断地说,老姜,我们这是去哪里?我说,去县城。她说,是真的吗?我说,是真的。云嫂像个小妹子一样,兴奋得很,走路一跳一跳的。一边走,一边摘着路边的花,放在鼻子下闻一闻,又丢掉,然后又摘。我虽然也很高兴,心里却有一种不妙的预感,不知道五嫂回来之后,会怎样地看待这件事情。
到了县城,云嫂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惊讶不已,嘴里不断地哎呀呀地,看见那么多的人也哎呀,看见那么多的车子也哎呀,看到那么多的房子也哎呀。我只是笑。云嫂便意识到了,红着脸说,老姜,你莫笑我,我是真正的乡巴佬哩。
我把云嫂安顿在我家住,然后,就带她去街上走走,再然后,就带着她去那些厂子看看。她看到那些跟她年纪一般大的女工,穿着工作服,脚下穿的是黄毛皮鞋,眼里便流露出无限的羡慕,说,老姜,我这辈子是农民的命了,你呢,还有希望,你如果也进了厂里,那多好啊。我说,是呀是呀。其实,一听她说起招工,我的心里是沉沉的,因为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够招工进工厂。
我父母虽然在挨批斗,回家之后,看到我村子来了客人,还是很高兴的,买了鱼肉,叫云嫂吃。听说云嫂的父母也在悖时,我父母便更有了一种痛爱,不断地往她的碗里夹菜。云嫂吃着吃着,泪水就涌出来了。
晚上,我还带着云嫂去县城的大礼堂看了一场《红色娘子军》,她坐在椅子上,不停地看看椅子,用手摸摸用铸铁做的扶手、椅脚以及木靠背。那椅子是折叠式的,她便故意站起来,又坐下去,然后又站起来,反复再三。椅子发出砰砰的声音。她简直像个小孩一样,感到非常新奇。我看了很心酸,没说话。
我可以肯定地说,我带云嫂虽然只在县城玩了一天,但比五嫂玩了两天还要充实和愉快。在回家的路上,云嫂才担忧地说,老姜,你可不要跟五嫂说我们来县城玩了。我说,那怎么瞒得住她呢?她的消息可是来得很快的呀。
果断不出意料,五天之后,五嫂从娘家回来了,听说我带云嫂去了县城,居然对我大发脾气,好啊老姜,我去县城叫你去,你说没时间,我不在了,你却有时间带云嫂去了。
我说,这只是很偶然的,我娘病了,云嫂要去扯布,就一起去了。
五嫂哼了一声,眼光尖刻地看着我,说,鬼才相信你。
就是从这次开始,五嫂就不再来我屋里玩了,她对我大为不满,可是,对我又无可奈何。五嫂不来玩了,云嫂也不便来了,一个女人老是往我屋里钻像什么样子?
我陡地感到了一种寂寞。
但是,事情并没有完。
后来,队里的萝卜被人偷了。这个偷萝卜的人很狡猾,从土里把萝卜扯出来之后,再把萝卜叶子插进土里,当时是根本看不出来的,可是,过了一两天,叶子就变得蔫蔫的了。这是怎么回事?拔出来一看,原来萝卜被人偷走了。这件事情,引起了村里人极大的愤怒,说一定要把这个狡猾的贼抓出来。于是,便一家家地搜查。可是,搜查也没有搜查出来。但那萝卜仍然有人偷。看来这个贼也太大胆了,竟然没有一点收敛。于是,又一家家地搜查。这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居然在云嫂的猪栏里查出了几个萝卜,而且,那萝卜上沾着的泥土,与那块地里的泥土是一样的。证据在此,云嫂夫妇怎么说?可是,云嫂夫妇死也不肯承认,云嫂哭泣着说,我们不会去偷的呀,这一定是有人故意栽赃啊。可是,是谁栽你的赃呢?又说不出来。
云嫂的男人甚至对天发誓,如果是我们偷的,我们以后生崽没屁眼。
在乡下来说,这应当说是最毒的发誓了,可是证据在呀,光发毒誓又有什么用呢?队里便狠狠地罚了云嫂家的工分。
云嫂夫妇一直抬不起头来,尤其是云嫂。因为队长说了,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那意思就很明显,直指云嫂复杂的家庭背景。云嫂家出了事之后,五嫂的态度倒是变了,她变得很宽容,也很豁达,不断地安慰云嫂,说云嫂身正不怕影子歪,不要怕。居然还陪着云嫂来我屋里玩。我也劝云嫂,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五嫂连连说,老姜说得对。
但是,我却暗暗地怀疑五嫂突然变化了的态度,她本来不再来我屋里玩的,可是自从云嫂出了事之后,她的态度陡然有了改变,而这种改变就让人非常生疑。可是,怀疑归怀疑,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是她五嫂栽的赃。
我想,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五嫂也不至于做得出来吧?
一次偶尔的机会,我发现有个黑影子在云嫂的猪栏里晃动,然后又迅速地溜走了。天已大黑,冷风嗖嗖,我看不清楚那个人究竟是谁,但我怀疑的是,人家的猪栏你来做什么呢?况且,萝卜又是从云嫂的猪栏里查到的。于是,我陡然多了一个心眼,便悄悄地跟随在那人的后面,最后看见那人迅速地走进了自己的屋里,门呀地一声。
于是,我便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我对不对云嫂说呢?
一场即将发生的械斗
傍晚的乡村,本来是温馨的,鸡要归窝了,牛也要归栏了。晚霞淡淡地涂在湛蓝色的天边,流露出一种依依不舍的样子。炊烟渐渐四起,人们有说有笑地正从田野里往家里走来。有人想着回家煨温一壶米酒,有滋有味地抿起来,有人想着让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