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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雷 作者:刘晓刚-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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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就喊“停”,灯跟着灭了。胖子上来对他们交代,说等一会儿拍下一个镜头,有几个黑衣蒙面人冲上来打,他们必须做屁滚尿流四散奔逃状。 

        大灯又亮了。果真有几个黑衣蒙面人冲上来乱打,那几个古装男女奋起抵挡,嘴里大声吆喝。秦雪雷等人奉命逃窜,有人还掀翻了桌椅板凳,塑料鸡鸭掉了一地。打完之后,坐在灯后面的一个长头发男人走上来,对几个古装男女讲解叮嘱几句,还夸奖刚才那个爬进桌子底下的人表现好。那人不好意思地站着,扭捏地涨红了脸,两只手没地方搁。 

        拍完这个镜头,秦雪雷他们被胖子带出去,走了五分钟,来到一片小树林。又过了五分钟,长头发导演也来了,坐在一个可以升降的椅子里。胖子拿些红油彩给他们涂在身上脸上,让他们躺下装死人。于是他们躺倒在地,按照胖子的吩咐仰卧或俯卧。秦雪雷半睁着眼睛看一个古装少女朝一个倒毙在地的老头子啼哭,另一个古装少男扶着她的肩膀把她抱在怀里安慰。长头发导演从半空里降落,冲着少男少女说了半天,又升到半空里去。秦雪雷觉得导演像只乌鸦。两个男女又哭了一回,这回导演没有飞下来,只是在半空里喊停。秦雪雷爬起来掸掸身上的土,挺担心导演会失足掉落尘埃。他觉得导演这人蛮有意思。 

        胖子将他们带回原先的酒楼吃午饭。一人两个饭盒,一饭盒菜,一饭盒米饭。秦雪雷三下两下就把青菜肉丸子米饭吞下去,可肚子还是觉得空空的。导演和演员也吃盒饭,不过多了三四样蔬菜,还有一盆香喷喷的红烧肉。秦雪雷瞧着远处的红烧肉直咽口水,急得眼珠乱转。他发现导演一边吃一边跟一个女演员眉目传情。那女演员红晕上脸,不停微笑。导演放下筷子,站起来向女演员丢个眼色,说:“休息一会儿。下午一点半开机。”说完就上楼去了。过五分钟,女演员也扭搭扭搭地上了楼。秦雪雷盯着楼板咽口唾沫,想起村里纠缠在一起扯不开的公狗母狗从村头蹦到村尾的情景。村里的孩子们一边扔土坷垃石头块狠打连裆狗,一边大声叫喊:“连裆狗,狗连裆。打不死,臊得慌。”秦雪雷到现在也弄不明白狗怎么可能搞得那样紧。胖子指挥两个人抬来一铁桶西红柿鸡蛋汤,大家一拥而上抢着舀汤喝。秦雪雷坐着没动。他想,野狗夺食的时候也是这样不管不顾,日急慌忙,喉咙里还发出低沉的咆哮。 
      
        整个下午秦雪雷都扮作衙役,有时手持“回避”或“肃静”的木牌,有时拄着水火棍站堂吆喝。四点收工,一人分得三十块钱。他们出了影视城,那辆破旧的大轿子车在道边等着,发动机的轰鸣像喘气。路上塞车塞得厉害,回到城里已经快六点了。秦雪雷在劳务市场找一遍,不见大黑的踪影,一道烟似的走回东湖桥下,躺倒在地,开始睡觉。草棵里有响动,他起来一看,一只小刺猬正在草里拱,见有人来便把黑圆的小鼻头藏到肚皮下面,缩成一个灰黄的肉球。他用脚扒拉扒拉这个刺团,刺猬在他脚底蠕动着。他以前在村里吃过刺猬,山里的刺猬又黑又大,洗剥干净一煮,味道鲜美。可城里的刺猬连颜色都变了。他重新躺下,打消了吃刺猬的念头。他没有烹调工具,再说他觉得这只刺猬根本不能算是刺猬,就像在这个大城市里他根本不能算个人。 

        醒来已是夜幕沉沉。秦雪雷不知道钟点,估计可能十点左右。他伸个懒腰,活动活动腰胯,寻路往妈祖街去。走到妈祖街口他张望一下,大半条街的灯火都熄灭了。他跑到黄大全的铺子前敲门,刚敲两下,脑后就挨了重重一击,揍得他一下子趴在地上。数不清的拳头脚尖专拣吃痛的地方招呼,他肋条上被踹个结实,疼得喘不上气。最后,他像一摊泥似的瘫软了。几个人将他双手反剪,拖着脖领子拽起来。他身上麻木,心里听天由命。毕竟,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他被拖到一个大仓库里,两个人将他吊起在半空。他的眼睛早就肿得成了两条细缝,什么都看不清楚。牙没有打掉,嘴里的伤口血流不止。过了大约十几分钟,棍子开始抽击他的双腿和屁股。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心想也许很快就可以在另一个世界见着神威凛凛的父亲了。一个东西抽了他的脸,他的嘴唇裂开了。他不知道那个东西把他的下唇几乎豁成两半,只觉得血顺着下颌流到胸前。他一点觉不到疼,痛苦不屑于和他这个倒霉蛋为伍。、 

        他的听觉还没有消失。他听见有人建议把尿撒在一个盆里,再用这盆“公共尿液”泼他。四周嘈杂的人声突然沉寂,一个人问:“你们把什么人吊在这里?”另一个人谄媚地回答:“大哥,这小子前天打了我们两个兄弟。我们正商量着卸他的胳膊腿,教训教训他。” 

        “打了我们几个人啊?” 
        “三个。” 
        “就是他一个人打的呀?” 
        “就他一个。” 
        “操你妈!你们这些没种的东西居然把个有种的给吊起来了!” 
        有根棍子支起秦雪雷垂着的下巴。秦雪雷猜想这位大哥想看看他这个有种的是个什么德行。大哥会失望的,他这个有种的人早就血肉模糊了。 
        棍子掉在地上“咣啷”一声响。一声大喝震耳欲聋:“这个是我兄弟!”针掉在地上能听个响的寂静持续了几秒钟,随即,追打声、痛骂声、逃跑声、求饶声接踵而来。秦雪雷听见一个高亢嘶哑的声音气急败坏地嚷嚷:“你们这些不长眼睛的畜生,倒把我兄弟给封了眼!还想卸我兄弟的胳膊腿,我先卸了你们的胳膊腿!你们狗娘养的东西不许躲,站好了让我打!看我今天不割了你们的卵子喂狗吃!我兄弟被你们打坏了!我兄弟被你们打坏了!” 

        四下躲藏的人里有一个战战兢兢地提醒道:“大哥,打我们有的是时间,你先把你兄弟放下来呀。”大哥不追不打不骂了,跑过来抱住秦雪雷的两条腿架在肩膀上。旁边众人手忙脚乱地给秦雪雷松了绑,扶他在一张垫子上躺好。大哥看秦雪雷浑身上下没有个囫囵地方,一时间说不出话。有人说:“我看得赶紧送医院。嘴上的口子太深,咱们没法子止血。”大哥命令众人把秦雪雷抬到他车里去。秦雪雷神智清醒,全身火辣辣地疼。他想看看这个大哥究竟是谁,可是根本看不见。两个人扶他在车后座上坐稳,大哥打着火,猛踩油门。一瞬间,秦雪雷心里透亮,想起这个开车的人是谁了。大哥一边开车一边说:“你个犟小子不听我的话,吃这样大的亏。你知道我是谁?我是黄东阳。” 
    
        黄大全坐在小吃店的柜台后面闭目养神。虽说已经立了秋,可午后的太阳照样炎威逼人。店里没有食客,时间是两点一刻,两个服务员趴在餐桌上睡得鼾声阵阵。店里很安静,电风扇来回摆动,发出嗡嗡的轻响。 

        秦雪雷毫无消息已经快一个月了,今天早上秦顺还打电话来问情况,怎么一个大活人说没有就没有了呢?那天晚上秦雪雷刚翻墙逃走,一伙手持棍棒的流氓就把小吃店砸了个稀巴烂,还狠揍了黄大全好几个大嘴巴,逼问秦雪雷的下落。临走的时候撂下话,一天交不出人就砸一天的生意。黄大全吓得关张一个星期,躲在家里烧香拜佛,保养那颗被打得松动的后槽牙。他以为秦雪雷肯定回秦顺那里了。第八天他提心吊胆地重新开张,两个小流氓成了第一批光顾的食客,把一个纸包往他手里一塞,二话没说就走了。他哆里哆嗦打开纸包一看,里面一捆崭新的人民币烧得他几乎蹦起来。他吓得追出去想把钱还了,可人早走得没影了。后来秦顺来电话找秦雪雷,黄大全就认定这一万块钱是流氓们的封口费,秦雪雷的小命怕是已经交代了。他没敢告诉秦顺底细,把一万块钱存了银行,天天在佛前祈祷秦雪雷早升西天净土。他没有报警的勇气,也没有动用这一万块钱的勇气。这些天他思前想后总觉得自己有点不像个人,今天早上秦顺的话更戳了他的心窝子。是呀,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可他还宽慰秦顺说秦雪雷可能回老家了。这事得包到哪天才算完呀?黄大全想起来心里就烦。 

        店里来人了。这人走路轻悄悄的,两个睡得香甜的服务员根本没有察觉。黄大全从柜台后面站起来,刚要叫醒服务员招呼客人,却一下子无声地睁大了眼睛。进来的这个人上身穿一件白衬衣,下身穿一条牛仔裤,肩宽腰细,身姿挺拔,眉毛和眼角斜斜上挑,双眼皮像刻出来似的,又深又花,黑亮的眸子灵动光彩。这个人的下嘴唇有一道新鲜的伤疤,长长的,跟他深邃的嘴角搭配在一起并不难看。黄大全不敢眨眼睛。他觉得这个人跟另外一个人的形象重叠了,两个人既相象又不同,还一起朝他微笑。如果这微笑不是满含善意的话,黄大全一定会汗毛直竖,转身逃走。 

        这个人走到他跟前,轻声说:“黄大哥。” 
        这声呼唤使黄大全的恐惧完全消失了,他现在可以肯定这个人就是另外一个人。与此同时,不可思议的奇迹使他精神恍惚,所有举动都不由自主。他不记得这个人对他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到后院把一个大包袱拿出来给这个人。这个人又对他说了些什么,他喃喃地答应,却不知道自己答应的是什么。最后,这个人提着大包袱轻悄悄地走了。黄大全眨眨眼睛,两个服务员依然酣睡,电风扇仍旧来回摆动,小店里还是一片寂静。但塑料珠串成的门帘在摇荡,这摇荡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幻。黄大全呆立着,嚅动着嘴唇自言自语:“是他。没错。是他。没错。是他。没错。” 

        当天晚上,秦雪雷带着大包袱来到东湖桥下。老头子踪迹全无。秦雪雷在湖边静静站了一分钟,把大包袱丢向无光的湖面。他看着那团黑影顺水缓慢地漂走,非常缓慢,缓慢得秦雪雷觉得这个大包袱好像永远也不会从他的世界里消逝。 

        天空今晚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没有云彩,就那么黑糊糊地悬在秦雪雷头上。秦雪雷呼吸畅快,满身轻松,因为那个大包袱终于不见了。自从他来到这个新世界,还从未如此畅快,从未如此轻松。 
          
               第八章 
        一 
        楚天梅仔细地看服务小姐洗茶,泡茶,冲壶,摆杯。此时此刻,除了观察这套工序,他的目光不知道该往哪里搁。对面的女孩子很漂亮,是那种带着大家闺秀气质的漂亮,称得上端庄秀丽,文雅大方。女孩子微笑着轻轻侧过头去,仿佛觉察到了他极力隐藏的拘谨。楚天梅抬眼瞥见女孩子耳际柔滑的曲线,咳嗽一声,端起茶杯说:“尝尝这里的大红袍。” 

        前天父亲把他叫回家去,告诉他有人要给他介绍个女朋友,是市政法委书记孙天颐的女儿。父亲抿着嘴唇威严地盯着他,伸出食指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就在我闭眼前好好找个老婆吧!” 

        他不记得这是第多少次给他找对象了,现在只要一提到这件事,父亲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毕竟他已经长大成人,父亲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狠狠揍他。但是他还是防备着父亲从沙发里一跃而起,顺手抄起烟缸痰盂之类的东西朝他扔过来。父亲会的,他知道父亲会的。 

        吃饭的时候父亲喝二两五粮液。父亲喝酒的速度越来越慢,二两酒要喝半个钟头。以前可不是这样,半个钟头的时间喝光一瓶都富裕。他注意到父亲面颊上的老人斑,眼角下那一颗有指甲盖大小。他还注意到父亲端酒杯的手不停哆嗦,每杯酒都要洒出一点。吃到一半的时候父亲突然呛了一口,脸憋得通红。他给父亲捶背,父亲宽宽的肩膀佝偻了,父亲挺直的脊梁弯曲了。临走时父亲拄着拐杖送他到门口,柔和轻缓地对他说:“我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你得明白,没有老婆在政治上就是不成熟。你去看一看,去想一想。” 

        为了这句话,楚天梅服从了父亲的安排。他这个生性叛逆的儿子在那一刻领略到逐渐远离生命的父亲的焦灼。父亲真的老了。很可悲的一件事。他完全能够体会父亲的心意,父亲不愿儿子经历自己经历过的沧桑坎坷。可是父亲啊,命中注定的沧桑坎坷难道能够逃得开吗? 

        女孩子浅浅喝口茶,放下天青色的茶盅,微笑说道:“好香!” 
        楚天梅咽下含在舌根的茶水,手指拂过茶盏,抚摸紫砂壶的壶盖。“这不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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