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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来的忠诚。金钱换来的忠诚是可靠的,正如金钱换来的背叛是致命的一样。”
海蓝蓝:“你太赤裸裸了!太赤裸裸了!”
梅之木:“我喜欢赤裸裸!很多人喜欢把真理包裹得整整齐齐,打扮得花枝招展,渲染得天花乱坠。我不能!我是真理的‘虐待狂’,我渴望扑向真理,将她剥得赤条条,一丝不挂。只要她身上还有一丝棉纱,我都不能将‘真理’的定义赋予她。因为真理必须是赤裸裸的。”
海蓝蓝:“说得好!我好喜欢!跟你聊天总是这样,开始还好好的,突然间你就歇斯底里地发起狂来,疯子一样地大喊大叫,好像希望全世界都听到你的声音。可我就是喜欢听!你应该来我们报社,你一定能当个好记者。”
梅之木:“我做不了好记者。我怕别人把你们报社当成疯人院!美国曾经有个投身黑人解放运动的著名杂志主编,叫威廉加里森。他有个座右铭:‘我是认真的,我决不含糊其辞,我决不宽恕原宥,我决不后退一英尺。我还要他们听到我的声音!我愿如真理般冷酷!’”
海蓝蓝:“你会受不少苦。也许你现在就在受苦。你是干什么的?”
梅之木:“我都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海蓝蓝:“骗人!臭男人你骗人!我都告诉你我是干什么的了,你还一直不肯告诉我!不公平!你没当我是朋友!”
梅之木:“怎么这么多感叹号?你比我还疯狂。我们本来就不是朋友,我们连面都没见过。你只不过是个喜欢听大疯子胡说八道的小疯子而已。”
海蓝蓝:“臭男人!臭男人!臭男人!臭男人!——!”
梅之木:“你怎么总说男人臭,不说男人坏呢?”
海蓝蓝:“女人心里想着男人的好才会说男人坏。笨蛋,这都不懂!”
梅之木:“那你说男人臭是想着男人的香了?我从不用男用香水。”
海蓝蓝:“别像太监似的嗲声嗲气!我有洁癖,最讨厌脏东西。你那么臭,好恶心,我讨厌你!讨厌你!”
梅之木:“别这样小气。不就是没告诉你我是干什么的吗?我得加班去了,回头咱们再聊。有一天你会知道的,你一定会知道的。”
海蓝蓝:“你工作好辛苦,总是加班。其实我并不一定非要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不可,在网上跟你聊天就很好。真正的你我只怕还不敢见呢。”
梅之木:“对。这个虚拟的网络世界就像一条在覆盖地球的大海上航行的渔船,我们这些生活在不同海洋里的各种各样的鱼被渔船捞起来,挤成一堆在船舱里聊天。这样挺好。我在太平洋,你在大西洋。我是冷水鱼,你是暖水鱼。有缘相会,多亏渔船!”
海蓝蓝:“你是章鱼。不,你是海豹。你要是能有海豹那么可爱就好了。渔船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跨越大洋?你的比喻不贴切!”
梅之木:“所以才要提高网速呀!傻丫头!真的该走了。88!”
海蓝蓝:“有空QQ呼我。88!”
秦雪雷在窗户底下蹲了半个小时之后,双腿麻木得失去知觉。他尝试着伸伸腿,手铐铐得太紧,手腕子疼痛难忍。汗水滴在水泥地上,渐渐湿了一摊,没有人进来,屋子里静悄悄的。他咬牙忍痛,调整手腕和胳膊的角度,慢慢伸开两条腿坐下去。屁股着地,一片冰凉,一股酸胀从大腿发作出来,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舒服多了。真的舒服多了。
他盯着布鞋顶上的两个破洞想起了火车。小时候,坐火车永远和过年联系在一起,总令他兴奋不已。初三是奶奶带他进县城走亲戚的日子,赶不上汽车才能坐火车。从村里去火车站有二十多里山路,奶奶头上顶一块扎起四角的手帕,嘴里哼着放羊小曲,攥紧他的小手气昂昂地赶路。奶奶是个快活的老太太。沿着光秃秃的山路走,冷不丁能看见一两头在陡峭的山坡上吃草的黑山羊,它们低头啃完草根,直着脖子一蹬前腿,蹿过坡顶消失了。奶奶拍着他的小脑袋,咂摸着嘴说:“亲蛋蛋,山羊那鬼东西会飞呢!”
下雪奶奶也不怕,奶奶不怕他也不怕。从白皑皑的山坡望下去,乌鸦和黑喜鹊在干枯的灌木丛顶上跳跃,不时发出“嘎嘎”声和“叽喳”声,让寂静的雪野热闹一下子。走一段奶奶停下来歇口气,两手摆弄着头上的白手帕,朝天边张望一会儿。天空阴沉沉的,可一块黑云彩都没有,他搞不懂奶奶到底在望什么。这时候他就害怕了,用手去抻奶奶的衣服角,一下一下地抻,越抻越用力。奶奶低头笑着捏捏他的脸蛋,一把抱他起来,在他脸上狠狠亲几下。他们一起大笑,他看见奶奶雪白的牙齿和红润的舌头觉得很踏实,害怕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一次一只大乌鸦跟在他们身后一蹦一蹦地走,他扭着头只顾看,一跤滑倒在雪地里。愤怒的奶奶拣起道边的石头扔乌鸦,乌鸦飞起在半空盘个圈子,又落在他们身后探头探脑地跟随。如此三番四次之后奶奶被逗笑了,掰碎一块饼撒给乌鸦吃,说:“亲蛋蛋,乌鸦那鬼东西也学会走路了!”
县城的火车站很小,小的像个火柴盒。站长是个勾肩缩背的小老头,跟奶奶很熟,一见面就抽着鼻子笑眯眯地打招呼:“他大嫂子,又去城里打秋风呀!”奶奶也不搭言,从兜里掏出半包香烟递过去。老头子喜滋滋地接了,把信号灯夹在腋下,抽出一支就吸。火车进站后,老头子找个相熟的列车员嘀咕几句,把奶奶和他送上车,隔着窗玻璃朝着他们把手里的灯晃了又晃。他们一起低声大笑,他笑得把头直扎进奶奶怀里。
警察小郭推门进来看看,见秦雪雷叉开两腿坐在地上,撇着嘴咕哝一句:“倒会舒服。”又提高嗓门警告一声:“老实点呆着!”砰地一下关门去了。秦雪雷舔舔干裂的嘴唇。他实在太渴了。
在火车上列车员会提着水壶送来热气腾腾的开水。奶奶会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瓶,打开盖子倒些白糖在水杯里,搅拌均匀了给他喝。糖水真甜呀!车窗玻璃上结了白花花的雾气,他小心翼翼地在那片雾气上蹭出一个小圆洞,把一只眼睛凑上去向外张望。北方荒凉萧瑟的雪野从眼前飞速掠过,天际有淡淡的轻烟缭绕,看不到一个人,看不到一头牛,看不到任何生灵,但他觉得那些活生生的东西都在这辽阔静谧的雪野后面藏着呢。他不愿意火车到站,他想让火车一直开下去,直到那些隐藏着的活生生的东西从躲藏的地方跑出来。他想让火车从冬天开到春天去。他没有告诉奶奶这个愿望,他以为奶奶知道。
这次从北到南的跋涉也是坐火车,坐很长时间的火车,长得出乎他的预料。他高举着包袱挤上火车,连气都喘不上来了。他是买了票的,但他的座位被一个抱着小孩的中年妇女占据了。那女人身材伟岸,有他两个那么宽,公然掀开短袖上衣给孩子喂奶,孩子用两只小手捧着她那只青筋暴突的大奶子使劲吸吮。秦雪雷脸红心跳,看都不敢再看那女人一眼,更别说据理力争,夺回座位了。他在两节车厢之间的过道上坐下,两手抱着他的宝贝大包袱,把过道上的人来回看了好几遍,确认都是些老实巴交像他一样的农民才放下心来,在火车有节奏的摇晃中睡着了。黄昏时他被查票的列车员叫醒,凭借那张皱巴巴、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车票躲过了被赶下车的厄运。过道上的人少多了。
他坐的那节硬座车厢紧挨着卧铺车厢。他不知道什么是卧铺,只觉得阵阵凉风从敞开的车门那边溜过来,很舒服。他回到他的座位上看那个女人走了没有,车厢里臭烘烘的闷热让他头昏脑涨。一些腿和胳膊从座位底下伸出来,他努力稳住身子以免踩到它们。那些肢体好像已经同身体分离了,显得了无生气。他看见一个人打开车窗脸朝外啃烧鸡,另外一个满头大汗的胖子狼吞虎咽地吃盒饭,盒饭里有肉丸子。那个女人还没走,抱着孩子睡着了,打着很响的呼噜。孩子倒醒着,睁着两只小黑眼睛四处乱看。他回到过道,禁不住朝铺着红地毯的卧铺车厢偷偷瞄了几眼,本能地意识到那是一个根本不属于他的地方,又本能地好奇那个根本不属于他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他长出一口气,抱着大包袱背靠车门站着,漫不经心地打量车窗外黯淡的黄昏。
他听到有人在卧铺车厢里说话,说话的是一男一女。
“你叫什么名字?”
“不告诉你。”
“那我怎么称呼你呀?”
“随便。”
“总得有个称呼呀!飞机上的叫空中小姐,火车上的肯定叫铁路小姐。飞机上的简称‘空姐空乘’,你就简称‘铁姐铁乘’。你想我这样叫你吗?”
女的笑起来,笑得“咯咯”的。男的跟着笑起来,笑得“嘿嘿”的。他把头伸到门边,露出一只眼睛往卧铺车厢里看。一个女列车员背靠乘务室的门框站着,亭亭玉立,美貌如花,白衬衫里隐隐透出粉红色的胸罩。一个男人靠着热水柜,衣着光鲜,粉面油头,像戏里的小生,手里拿着一个手机。那男的见四下无人,突然把嘴凑到女乘务员耳边轻声说了句话,女乘务员捂住红嘴唇笑弯了腰。他猛一下子转过身,不再偷窥下去,可那对男女的调笑声依旧传到他耳朵里来。他不由自主地轻声嘀咕:“这火车怎么变的跟以前不一样了呢?”
门又开了。沉浸在回忆里的秦雪雷抬起蒙眬的眼睛,看见一个瘦高的警察轻轻走进来,轻轻把门带上。他一下子清醒了,因为这个警察身上的某种东西让他打了个寒战。警察在桌子后面坐下来,打开抽屉拿出一摞稿纸和一支笔,开始问问题。他回答得磕磕绊绊,心里越是希望这个警察能够相信他,嘴里就越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警察的笔“刷刷”轻响着在稿纸上飞速移动,他下意识地伸长了脖子盯着那来回穿梭的笔尖,他的直觉告诉他,所有写下来的东西都对他无比重要。有的问题他觉得自己说的不清楚,盼望警察再问他一遍,可是所有问题都没有被问第二遍。他心里又怀疑起来,他想,也许辩白对他这个殴打便衣的罪犯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于是他的声音逐渐低沉,脑袋一点点垂向地面,最后终于长吁短叹地放弃了挣扎,软软地靠在墙上。一只大个蟑螂从他腿边爬过,钻到墙缝里去了。
警察看一遍笔录,放下稿纸,走过来打开他的手铐,示意他站起来。他吃惊地张着嘴,一时间丧失了站起来的力气。他扶着窗台站直了,脑海里突然掠过一个奇怪的想法,这个警察他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的目光与警察的目光碰在一起,他明白了刚才让他打寒战的东西是那双锋利坚定、悲天悯人的眼睛里射出来的眼神,淡淡的,雪亮的眼神。他用嘶哑的喉咙请求:“我想喝水!”警察从水壶里倒杯水递给他,他一口喝光。警察又给他倒了一杯,轻声说:“坐下吧。”
他哭了,哭得像个孩子,既凄凉委屈,又肆无忌惮。
三
在秦雪雷长达一分钟哭泣的最后三秒钟,便衣老曹推门进屋,一眼看见涕泪滂沱的犯人居然摊手摊脚地坐在椅子上,不由得怒喝一声:“楚天梅!你又干什么?”秦雪雷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抬头四顾,好半天才确认这雷霆并不是对他而发。老曹连打两个酒嗝,双眼圆睁,继续大喊大叫:“楚天梅!你把我的犯人放开是什么意思?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楚天梅面对激怒的便衣神态自如地说:“今晚我值班,给他做了个笔录。”
老曹的火更大了:“你给他做笔录?!你凭什么给我的犯人做笔录?”
楚天梅仍旧轻声慢语:“值班警官有权给当事人做笔录。再说,他有没有犯罪还要进一步查证,你怎么能说他是你的犯人呢?”
老曹大怒欲狂。“我抓贼他拦着,还打我!暴力袭警不是犯罪什么是犯罪?你非要等他杀了警察才算他犯罪吗?”
楚天梅曲起食指敲敲桌面上的稿纸,说:“他撞上你是无意的,他并不知道你是便衣。一个今天刚到梅港的北方农民怎么可能与车站的惯偷沆瀣一气来对付你这个便衣呢?”
老曹跨前一步,直问到楚天梅脸上:“你怎么知道他是刚来梅港?你凭什么说他是刚来梅港?你有什么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