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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处。例如我们大家所最欣赏的唐代的诗和文章,乃至中国的书法,所有这些都是因为唐太宗(李世民)是此中高手,因此而造成了划时代的风气。他的诗,自从虞世南死后,便很少写作,他说已经没有知己了。他的字,极力学习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临死还要将它带进棺材里去。我平常总喜欢对人说,要学唐人书法,先要读看唐太宗所写的《晋祠铭并序》然后再读柳公权、欧阳询、颜真卿、裴休等的法帖,便可稍能有会于心了。现在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来讨论唐太宗一生的是非得失,须急转直下略说唐代的文化思想和儒家的关键所在。
儒佛道禅与唐代文化
唐朝开国之初,还在李渊称兵起义的时候,首先提出改革自南朝五代以来的文学风气,不许再用华丽词章来写政府公文。然后到了李世民登基以后,贞观十一年,规定以同宗祖先李老君(老子)为教主的道教位列先班(上朝的礼仪次序),佛教序列第二,但并没有什么儒教或儒学在后的意思。因为朝廷政府的全体臣工,都是从读儒书出身的儒生。虽然后来建立了以考试取士的考试制度,但根本没有要考“四书章句”出身,作八股文章的进士。到贞观二十三年唐太宗死后,由太子李治即位为唐高宗,才复以周公为先圣,孔子为先师,用以尊重儒学。
唐初在宗教信仰方面,也非常自由,不但大量修建佛寺,而且准许在长安建立了大秦寺,以及基督教另一派的景教。后来又有由波斯传入的祅教(拜火教)和摩尼教等寺庙,一切都让人民信仰自由不加干涉。唐太宗贞观四年,即公元六三○年,也正当伊斯兰教创始人穆罕默德征服了麦加,称霸于阿拉伯的同时。到了贞观十九年(公元六四五年),正当玄奘法师由印度取经回国,便要他在新建的宏福寺开始译经,并派宰相房玄龄主管其事。玄奘法师不但对佛学有渊深精致的造诣,而且又兼通儒道等世俗学问。他在翻译佛经的同时,也把中国的《老子》(道德经)译成梵文,反馈印度,可惜后世失传,这对于古代沟通东西文化的历史作用来说,实在是一大损失!
至于唐太宗本人,因受奘师学识修养的感召,一向倾心佛理,同时,又希望玄奘法师还俗,做他的宰辅,但都被奘师婉转辞谢,只好亲自动笔。为玄奘法师所译的佛经,做了一篇《大唐三藏圣教序》的宏文,的确是唐文中的翘楚,果然不同凡响。因此而使初唐的中国佛教和佛学,盛极一时,朝野上下,普遍流行。所谓中国佛教特色的“十宗”,便从初唐开始,声光普耀,远及东亚,如日本、朝鲜等各地。尤其是从南朝梁武帝时代就由印度东来的达摩祖师所传佛法心宗的禅宗,这时渐渐普及流传各个阶层社会,甚至还转而反馈了印度后期佛教新兴的秘密宗乘,和密乘的持明〔真言咒语〕、曼陀罗(总持坛场)、愿行等相结合。到了唐玄宗李隆基开元四年(公元七一六年),又有由印度东来,专传密宗的善无畏、金刚智、不空三藏等人,世称“开元三大士”,大弘密宗的修为法门。中国佛教的“十宗”佛法,由此更加盛行于东方各地的国土。例如鉴真法师受日本的邀请而东渡弘法,日本的空海法师入唐求学等等事迹,都是唐代文化和宗教史,和中日文化史上影响深远的大事。
总之,由唐朝开国以后,经唐太宗、高宗父子,以及武则天做皇帝的三朝七八十年之间,佛教和道教乃至禅宗的自由发展,使儒、佛、道三教汇成为中国文化的三大主流形势,便在这个时期中确定了地位。尤其禅宗以“不立文字”、“即心即佛”、“心佛众生,三元差别”、“非心非物”等的教法,普及于朝野上下,而且在下层民间的僧俗社会里,更所欢喜信受。所谓“南宗尚许通方便(由禅宗六祖广东慧能大师开始称南宗),何事心中更念经。好去比丘(和尚)云水畔,何山松竹不青青”。我们只要翻开初唐以后的名人诗文集来看,所有诗词的名著,几乎十之八九,都离不开和禅与道息息相关的大作,如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白居易、杜牧、柳宗元、刘禹锡等等,实在不胜枚举。
百丈禅师与吕纯阳的深远影响
在唐玄宗(明皇)李隆基的中期,正当封杨玉环为贵记以后(约在公元七五○年之间,中国所发明的造纸方法,使开始传入欧洲),禅宗的大师马祖(道一)禅师,和他的弟子百丈(怀海)禅师,便在江西开创中国佛教特色的“丛林制度”,不顾原始佛教不事生产的戒律,提倡以集体修行、集体耕作、生活平等、劳逸平均的原则,制定了“百丈清规”以替代原始戒律而适合时地相宜的信守。而且百丈禅师,年过九十,还以身作则,天天领众劳作,留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风范。当时百丈、马祖师徒的作风,被信守原始佛教戒律的僧众,骂为“破戒比丘”。可是从此以后,禅门丛林风规便大行其道,大多数的佛教僧众寺院,都以“丛林”相标榜,而额称为“禅寺”或“禅林”的,甚为普遍,因此使佛教能在中国的土地上生根立脚,并且为后世历代的社会福利慈善事业,有形无形地做了许多功德。因为“丛林寺院”,兼收并蓄了“鳏、寡、孤、独,老无所归,幼无所养,贫无所依”的人们。可以说百丈师徒是中国宗教革命的先驱。我在三四十年以前,便有一本讨论中国特殊社会“丛林制度”的小书,可做参考。在这个时期,欧洲方面的西方文化,也正是基督教的权威进到颠峰的时期。
不过讲到佛教的宗教革命,在这里,顺便提出晚唐懿宗咸通的时代,约当公元八六○年之间,道教出了一位特殊人物,他便是相传在邯郸旅邸中,“梦醒黄粱”,不求功名而去修道的吕嵒(字洞宾,“嵒”一作“岩”),号称“吕纯阳”的道土。他是融会儒、佛、道三教的神仙,也可以说他是从东汉魏伯阳、晋朝葛洪(抱朴子)、梁朝陶弘景以后道教的宗教革命者。从他开始,在中国的民间社会上,提起道教,大家都会知道吕纯阳。但很少有人知道魏伯阳、葛洪、陶弘景等人了。
《原道》与《复性书》的出现
由于禅与道在初唐、中唐两三百年之间的风头太健,太过煊赫,所以到了唐宪宗李纯的时代,也就是吐蕃求和,欧洲法国的查理大帝死去,由儿子路易即位的时期公元八一○年前后,名儒韩愈(昌黎)倡导古文艺的复兴,重视从事文学改革,而且不甘坐视唐室宫廷迷信佛教的作风,为了《谏迎佛骨表》这一道表章,就被贬到潮州去做刺史。他同时感慨道佛两家的文化太过流行,特别提出中国传统文化的正统,应该是以儒家为主,因此奋笔作了一篇《原道》的大文章,说明真正大道的道统,是以“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子”的一线传承.这才是真正的人伦大道。他并且特别提出《大学》的“明明德”到“先诚其意”的一段,批驳道佛两家的出家修道,是对父母国家的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但他在引用原文中,也没有指明这是曾子所著的《大学》上的话,只说“传曰”两字,也不说“礼云”。其实,《大学》是在《礼记》中的一篇,而韩愈却不提起它的来源,只说是儒家传统的说法,但引来作为证明的说辞而已。
韩愈被贬到潮州以后,心有不安,又向禅宗的大颠禅师问道,略有心得,这在禅门中的实录,另有传记。不过,他问不问禅,并不重要。只可惜他的—篇《原道》大论,批驳道佛的见解,并不高明,实在还是外行。如果说是一篇批评道士、和尚们不可随便出家的文章,那就另当别论了。犹如他写的《谏迎佛骨表》,同样是不大得体的文章,所以会惹得唐宪宗发了脾气。但《原道》一文,劈头就提出“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然后便说“仁与义是定名,道与德是虚位”等等,气势不小。因此,后世的儒者大多认孔子所说的“仁”,就是“博爱之谓仁”了!殊不知“博爱”是墨子主张的精义。“行而宜之之谓义”,也正是墨子的学说的精神。韩愈是对墨子之学极有研究的学者,所以《原道》一文的开头,便引“墨”入儒,致使后世的学者们,却被他的健笔宏文轻易地瞒过去了。
对不起,我是开门没遮拦,提到韩愈韩文公的《原道》,目的是说明宋儒倡说理学的根源,是由《原道》一篇大论所启发。同时又因韩愈的门人李翱,从药山禅师问道以后,作了一篇《复性书》的高论,因此而使宋儒理学家们,凭据《大学》、《中庸》而大谈其“心性微言”的性理。所以我便对《原道》一文,多讲了几句,好像是在讲国文的课一样,反而耽搁了不少时间,到此再也不敢再牵引到李翱《复性书》的原文,不然,就离题更远了。因此,只是略说李翱所提出“复性”观念的来由而已。
如果说我妄加评语,李翱的《复性书》所讲的性命之说,比起他老师韩愈《原道》的立论,就深刻得太多了。那么,李翱的儒学,又怎么能有“超师之见”的造诣呢?事实上,他是得力于禅门的启悟。所以便引禅入儒,果然就不问凡响了!可是他仍然同一般的儒门学者一样,不敢违背士林的现实。终于故作托辞而已。至于他的参禅故事,在我过去所讲禅学的书上已经提过,在这里不必再来画龙点睛吧!但顺便告诉大家,现代已经逝世的儒宗禅学的大师马一浮先生,他也是我忘年之交,师友之间的老前辈,他所取个人自由讲学“复性书院”的名称,便是取用《复性书》而来的意义。
前面已经大略讲过唐代二百年来的文化,由公元六一八至九○○年之间儒、佛、道、禅的文采风流,飘逸潇洒的风格。但是,好像都是象征了开国明君唐太宗李世民一人的外在的形象一样。至于李唐三百年来帝王宫廷的内幕,父子兄弟夫妇之间,以及“修身、齐家、治国”的“外王(用)”之道,可以说,并不见得比秦、汉、魏、晋、南北朝以来,更有什么特别高明之处。
总之,从李世民起义之初的动心用意,已经深深埋下了不良的前因。他在说动其父李渊起兵的布局,是设计用酒灌醉了李渊,使他在昏味之中奸污了隋场帝在晋阳的两个妃子,因此迫使他的父亲,不得不听从他的主意而起兵。所以就由武则天的夺权做皇帝开始,使李唐一代后世的子孙帝王们,始终都在受内宫夫妇男女之间的“女祸”所困扰,甚至还要受那些不男不女的“宦官”(太监)随便摆布。因此,造成晚唐时期军阀专权的藩镇之乱,终至国亡家破,以了却前因后果的一笔滥账。至于李世民在登位之初,弑兄杀弟、霸占兄嫂等行为,遗祸到唐肃宗李亨以后四代之间的兄弟宗室的权位之争。如果不是介乎禅道之间的同宗名臣李泌,不避嫌疑的斡旋其间,恐怕在中晚唐的阶段,早就失鹿中原,移鼎他人了!
因此,我在前面说过李世民的内在个性,具备了齐桓公(小白)所有的坏处,只是初唐时代的贞观政治,能够听信魏征等意见的作为,作风比较开明,实在大有值得后代当家治国做领导的老板们效法之处,我们民族的个性,是最喜欢崇拜个人英雄人物,尤其是比较豪迈爽朗的英雄人物,纵使他们有很多的缺失,也都能曲予宽恕,只看他的光明一面,撇开他的阴暗一面不谈。中国的民情如此,中国的历史学家们,也是情有独钟的多,因此在历史上,李世民就成为中国帝王中的旷代一人了。
至于晚唐时期末代李家子孙的皇帝们,外受藩镇(据地拥兵的军阀)的压力,内受“宦寺”(太监)的专权蒙蔽,已是由来已久的事实。这些历代在最高领导人皇帝身边的太监们,都是生殖器被阉割,不男不女心理变态的家伙,因为生理不正常的影响,头脑思维有时更加偏仄和细密。我们读历史上的记载,只要细想在唐武宗李炎时代一个太监头子仇士良的话,实在是古今中外,包围蒙蔽上司领导人的薪传口诀。讲到这里,好像骨鲠在喉,不得不一吐为快。我是希望一般做老板和那些做“长”的、“员”的所有人们,都应明白其中的道理,才能“好自为之”,“善自为之”。
唐武宗也算是一个“少有才,而末闻君子之大道”的皇帝,他做了皇帝以后,心里讨厌宦官们跋扈专权的坏处,想要设法疏远处置。仇士良正是当时宦官的首领,他很聪明,已经看出了苗头不对,就赶快首先提出辞职,告老还乡不干了。唐武宗也就马上照准。因此,在宫里一批大大小小的徒子徒孙太监们,都来为他送行,并且请示他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