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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脸盆的温度在上升,搪瓷发出哔剥的爆裂的声音。香得仿佛整个屋子都在向上升腾。父亲再次检查门窗是否关紧,又把窗帘拉了一遍。但香气还是逸出了,引起邻居的关注。他们来敲门,咚咚咚地敲门,以为出了什么事。我们越不开门,他们敲得越起劲。最后父亲动员全家火速行动,将破脸盆里还在燃烧着的佛像和香,一齐倒进煤炉中,最后在上头压上一只又黑又湿的蜂窝煤。“这又是为什么啊?在屋子里生炉子,会烟得吃不消啊!墙也熏黑啦!而且危险啊!冬季要注意防火安全啊!”邻居们投进来狐疑的目光,同时这么说。
佛像没有了,奶奶就对着空墙敬香。没有香,她就以蚊香代替。她无法将蛇一样盘绕着的蚊香拉直,她说,拉直它就断了!她只能让暗红色的香头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蚊香的烟是混浊的,散乱的,它没有柔美,更不会幻化成文字。而且它的气味难闻。
它就像黑泥的气味。
我们家楼上向北的一个窗户,是一个很小的窗户。我经常坐在这个窗户口,眺望窗外的风景。“风”和“景”确实是应该联系在一起的。我注意到,即使是无风的日子,空气也是流动的。零级无风,烟向上冲——这是我在一本科普杂志上看到的一句话。那些日子风力是零级,远处的黑烟,确实是既不向东边飘,也不向西边飘,也不向南边飘,也不向北边飘。它只是慢慢地向上升腾。在升腾的过程中散开。但在我的感觉中,零级风力,并不等于空气就绝对是静止的。我注意到北窗外的叶子,那些香樟树的枝枝杈杈上的细小的叶子,在无风的日子,也轻微地摇动着它们的手掌,小巧的,绿色的手掌。造物让寒冷的冬天也有绿色,那就是我们外表柔美内心刚强的香樟,它们在冬天与其他季节里一样,绿着。绿色的小手掌,无风的时候,也微动着。有了一点风,它们就不停地鼓掌,好像是参加大会,对领导的发言,或者某项决议,百分之百地鼓掌通过。除了叶子,空气的流动,是呆在北窗口的我时刻能够感觉到的。冬季,也有风力为零级的时候,我来到北窗口,就感到窗子外的冷,暗暗地向屋子里流淌进来。我的脸皮,越来越凉,越来越凉,我因此不得不把窗户关起来。
一个少年,看着“风”和“景”,他会长时间地呆呆地看。他的内心,在对风景的眺望中,变得舒展,内心平静,又有些忧郁。
窗子关上之后,冬天的凉意并没有被完全隔绝在外头。江南的冬天,屋子里有时候更阴冷。这种阴冷像忧郁的心情一样,会长久地徘徊。但毕竟,脸皮上越来越凉的感觉中止了。隔着窗子的玻璃,照样能看到外头的风景。但这是没有了“风”的景,不透明了,不灵动了,没有切肤之凉了。
嘴巴里呼出的热气,在窗子玻璃上迅速变成了白色的水汽,玻璃变成了毛玻璃。窗子外的景物,必须要用衣袖将水汽抹去才能看得清。擦去了,不一会儿又蒙上了一层。用手指头在玻璃上划拉几下,可以画出简单的画儿,也可以写几个字。我划拉着,写着,写着写着,把我们老师沈雪的名字写了上去。我再呼气,一次次地呼气,沈雪的名字就模糊了,但它始终能够看得出来。水汽多了,就凝成水滴,在玻璃上滑下来。一滴一滴的,像泪一样流下来,流成线。
更多的时候我愿意开着窗户看。除了几株高大的香樟树,还有一些别人家的屋顶。远远近近的,都是黑灰色的屋顶。瓦和瓦,鱼鳞一样整齐地排列着。屋脊上有时候会停息一只、两只,或者几只鸟儿。它们像我一样呆乎乎地站着,一动不动,看着远方的风景。我不知道鸟儿的目力有多远,它们也像我一样,能看到一条大河,向远方蜿蜒而去?能看到大河里的船,以及远得几乎看不见的一叶船帆么?在日升和日落的时候,也就是说,阳光斜照的时候,大河里浮光耀金。而阴天,天气阴沉,天空灰暗的时候,河水显得更亮了,用水银来作比,的确是较为恰当。河水比天空更亮,好像天上的那点儿光,是河水投射上去的。
在我家北窗口能够非常清楚地看到,大河打了一个很大的弯子。在这个弯子的岸上,有一座碉堡似的砖窑。爬山虎爬满了窑身,包括烟囱。砖窑边上的土场上,堆放着赭色的砖坯,和青黑色的砖头。窑工像蚂蚁一样,运送砖和土坯。他们在腰间系一根粗草绳,然后将码好的砖和土坯搁在草绳上,用手扶着,搬来运去。他们将土坯运上岸来,将青砖搬下船去。这个港湾,因此被称为“窑港”。窑港里停泊着船儿,船一律都是吃水很深,船舷几乎与水面齐平。这样的船儿,怎么经受得起风浪?一个稍稍大些的浪头打来,定能让这船儿倾覆!这些船一到黄昏,就生火做饭了。炊烟升起,那可是浓黑浓黑的烟,比窑烟更黑。如果风向偏北,我就能闻到这烟的气味。对我来说,这气味是再熟悉不过。那是一种陈腐的,但又非常好闻的气味。它从那些大小船只上,慢慢地升起来,散开,一边散开一边向上升腾。它像一张渔网,将船儿们笼住。这张网越来越大,把半个天空都罩住了。
沈雪老师在课堂上非常认真地告诉我们,那冒出黑烟的燃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东西。它既不是柴火,也不是煤,当然更不是泥,虽然它的名字叫做“黑泥”。但黑泥的叫法,是不准确的,尽管大家都这么叫它。沈雪老师说,黑泥像煤一样,来自于地下。但它不是煤,它埋得不深,软而松散,就像牛粪,也有一股臭气。它是水稻和麦子根部的腐烂物。其实对于黑泥,我们真的非常熟悉。冬天,只要走到镇子外头,就能看到农民们在水稻田里挖土。挖下去一米来深,至多两米,黑乎乎的黑泥层就显露出来了。说煤是黑色的金子,那么黑泥就可以说是黑色的铁,黑色的铝或锡吧。它被大块大块地挖出来,运往生产队的晒场上,晒上几个好太阳,就能分配给社员们了。而船民们的黑泥,通常都是家里带来的吧?或者就是向当地的农民购买的。
沈雪老师也使用上黑泥了。就在她住处的门外,走廊的一个角落里,支起了一口灶。这灶头,是教体育的潘老师动手建造的。他花一星期的时间,四处搜罗,觅到了足够建造一口灶头的断砖碎瓦,然后调和了烂泥,烂泥里掺人了砻糠和稻草,据说还有一些头发,把这口灶头砌起来了。
沈雪老师始终站在一边,看潘老师施工。我注意到她的脸上,挂着平和的笑容,她的内心,一定充满了喜悦。她其实完全可以搬一把椅子出来,坐着看。但她始终站着。她身体的重心,一会儿在左脚上,一会又转移到右脚。她有时候会跺跺脚,有时候呢,摩擦自己的双手。因为时值冬季,天气寒冷。
传说,潘老师正在追求沈雪。他与沈雪老师一样,也是插队来我们吴江的知青,他是我们的体育老师,他经常告诉我们,他家住在苏州城里的仓米巷,好像仓米巷是一条多么了不起的巷子似的。起初,我一直以为他说的是“米仓巷”,以为从前那个地方,也许是官府的粮仓之类吧,所以才令他如此骄傲。后来潘老师特别强调,是仓米巷,而不是米仓巷。就像“大石桥头”不是“大石头桥”,“三大元饭店”不是“三元大饭店”一样,这些地名,如果不是细心一点,用心一点,是很容易记错的。潘老师毕竟是老三届的知青,水平很好,虽然教的是体育,但语文方面的知识也许比一般的语文老师还要丰富。为了让我牢牢记住“仓米巷”这个地名,不要误
记为“米仓巷”,他还特别提到了两首古诗。之一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两句里面,“才人出”,往往被许多人误读作“人才出”了,你要注意。还有之二:“百川东到海,何日复西归”,这两句,不少人又都把“东到海” 读成是“到东海”了,你也要注意。
潘老师的运动强项是篮球。每当学校里有比较重要的篮球比赛,都是这位家住仓米巷的体育老师当裁判。他穿一身球衣球裤,挂着哨子,在球场上动作夸张,表情严肃,十分威风。比赛篮球,经常会发生球员不服裁判的事。但是,只要是重大的比赛,只要是他担任裁判,几乎没有人不服的。因此我暗想,要是潘老师他亲自上场,一定会运球如人无人之境,投篮百发百中的。
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了。有一次,外校派了一支教师篮球队,莅临我校传经送宝。比赛开始的时候,盛况空前,几乎全校的所有师生,都围在了球场四周。当我们身穿5号球衣的潘老师小跑上场的时候,全场欢声雷动,场面之热烈,丝毫不亚于NBA总决赛。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之兴奋,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我的手掌都拍痛了,但我拍手的时候,自己却一点都听不到自己的巴掌声。
然而,潘老师在场上的表现,真是叫我们失望。他一次次从同伴手上接过球,跳起来投篮,但每次都不中。每投不中,他还要十分窝囊地在场上摇摇头,皱皱眉头,好像是在埋怨那只篮球不争气。而他运球上篮的时候,不是被人断了球去,就是上篮时被人盖了帽。丢了我们学校的脸灭了自家威风不去说它,他的表现,深深地伤害了我的内心,让我心中对他的崇拜荡然无存。一座偶像轰然倒坍,我感到非常难过。并且我相信,那一天,难过的远不止我一人。那一天晚上,我们的镇子上,一定节约了许多粮食。
省下粮食,用多余的粮票去农民手上换取黑泥。
我和春忆一样,以前都是潘老师的崇拜者。自从那场篮球赛结束之后,我们对他失去了兴趣。春忆甚至经常在打篮球的时候很轻蔑地提到潘老师,春忆说,我左手都能打赢他!春忆是个左撇子,他说这样的话,显然是以己之长,攻人之短,算不得英雄。他既然是左撇子,就应该说,我用右手都能打赢他!但话这样说,就没有了侮辱的效果了。
春忆没有父亲,他从来都没见过他的父亲,他因此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否认生孩子是需要父亲来合作的。也就是说,他非常愚昧地认定,一个女人,单独就可以把孩子生下来。他如此反问别人:“我没有爸爸,我怎么生出来了呢?” 接着又非常自信地说:“告诉你,我就是我妈妈生的,她一个人,就把我生下来了!”为此他遭到了嘲笑。人们告诉他,一个女人,光靠自己的力量,单枪匹马,是绝对不可能生孩子的。你没有爸爸,并不等于说你妈妈是靠她个人的力量生下的你。一定是有一个男人,偷偷地帮了你妈妈,才把你生了下来,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
春忆长大后,才搞清楚来龙去脉。原来他确实不是他母亲一个人生下来的。他是他母亲曾与他的父亲通力合作的结果。他所以没见到过他父亲,那是因为他父亲走得早,他还没来得及生下来,他父亲就去世了。
一个人没有父亲,显然是应该予以同情的。但是我一直羡慕春忆。因为我并不认为父亲是一件多好的东西。请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并不是想说我的父亲不是东西,我要说的是,一个人有父亲,并非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对我来说,有了父亲就意味着没有了自由。甚至有了父亲,就意味着母亲没有了快乐,只有眼泪。甚至,有了父亲,就意味着祖母必须要偷偷摸摸才能烧香敬佛。我经常躺在床上作这样的想象:假如我没有了父亲,那我该如何?我的想象活跃起来了,我想我会在星期天,打一整天的篮球,而不用担心回家挨揍。寒冷的冬天,家里唯一的一只热水袋,也许就可以归我使用。至少,我可以钻进母亲的被窝,和她一起使用吧!在一个梦里,我梦见父亲死了,在他的葬礼上,所有的人都在痛哭,惟有我,怎么都无法控制住自己,乐得合不拢嘴!直到笑醒。醒来后我非常不安,无法理解自己怎会是如此的不肖之子。
我见到父亲,便更加畏惧。看他的眼光,好像已经知道了我做的梦。我不仅希望他死,而且在他死后,在众人皆哭的情况下,独自一个咧嘴大笑,他当然要对我恨之入骨。他的目光像两把刀子,即使我躲开了它,还能感觉到它的寒冷的锋利。它向我刺过来,令我头皮发麻。
潘老师不知从何处获悉这一情报,他找到了我的软肋。只要我在体育课上稍稍出格,哪怕是在分组活动的时候,去抢一下女同学的篮球这样的小事,他都扬言要进行家访,要告诉我的父亲。他这一招真毒,一下子就把我镇住了。我不得不把篮球主动归还女生,然后回到单杠双杠那儿去。女生们得乖卖乖,嘻嘻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