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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笑了。
黄宝一瘸一拐地跑出来,满身都是金子一样的阳光,两只小眼睛,闪闪烁烁,眉棱上的眉毛,是从头皮上移栽的,茂盛得像两撇仁丹胡须。他结结巴巴、哭咧咧地说:
“父老爷们,我老婆病了,肚子痛,痛得满炕打滚儿,帮帮忙吧,帮忙把我老婆送到医院去……”
人们看着黄宝那狰狞的面孔,想起他老婆那张更加狰狞的面孔,心中都怯怯的。有的人,不声不响地走了。黄宝着急,对着春山,腰背佝偻着,双腿弯曲着,摆出来一副随时都要下跪的样子,哀求着:
“春山,春山,你带个头,救我老婆一命。”
“你去医院把医生叫到家里来嘛。”春山说。
“医生怎么可能到我家来?他们不会来的,”黄宝说,“春山,各位兄弟爷们,求求你们了。我们两口子都是经过了严格化验后才出院的,我对天发誓我们已经不传染了。” 春山环顾了一下周围那几个还没溜走的人,但他们都不抬头。 “爷们,求你们了……”黄宝腿一弯就跪在也上。 春山说:“伙计们,黄宝说得有道理,如果他门还传染,麻风病院第一不会让他们出院,第二乜不会允许他们结婚。都是乡亲,咱们出手帮亡口巴。” 有的人说最近扭了腰,有的人说家里有事,;的人什么也不说,转到槐树后边去了。 春山说:“黄宝,你起来吧,我帮你。” 春山回家把独轮车推出来,放在碾旁。然后跟着黄宝,进入了他家院子。金柱儿好奇,屏住呼吸,悄悄地尾随进去。他看到麻风家的院子里,布满了鸡屎和乱草,房屋低矮,房檐下有 —窝蝙蝠。春山低头弯腰进了屋子,黄宝在后边跟进去。那社会和主义,坐在门槛上。主义闭着眼睛,哼哼唧唧地啼哭。社会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手里拿着一只铁哨子,不时地放到嘴里吹响。“亲娘啊……痛死俺啦……天神,救救俺吧……”麻风女人的哭叫声,和黄宝的喊叫声,从幽暗的屋子里传出来,“别嚎了,春山来啦……”一股说不清的气味,从房子里扑出来。金柱儿捂着鼻子跑了出去。大树背后,鬼鬼祟祟的一些人,在那里探头探脑,低声议论。春山背着麻风女人从院子里走出来。
麻风女人穿着一身酱紫色的衣裳,头上包着一条黄色的围巾,看不到她的脸。她的一只脚上穿着很大的回力球鞋,另一只脚上,灰白的袜子即将脱落,拖拉在地上。麻风女在春山背上哼哼着,那声音让人感到身上发冷。黄宝瘸着腿,抱着一条被子,歪歪斜斜地跑到独轮车前,将被子搭在车上。春山把麻风女放在独轮车一边,用腿拥着她,对黄宝说:“你坐在那边。” 黄宝龇牙咧嘴地对着春LU,想说什么,但口吃得厉害。春山说:“你坐吧,用手扶着她,要不也偏沉。”黄宝坐在车子另一边,用一只胳膊揽住老婆的脖子。春山扶起车子,说:“坐好了。”然后胳膊一挺,车子就往前去了‘
麻风女人用微弱的声音说:
“春山……你是个好人……俺这辈子忘不了你……”
“春山,过几天我请你喝酒。”黄宝歪回脑袋说。
金柱儿听到一个人在槐树后说:“这个傻春山,真是胆大。”
一个女人说:“我要是秀兰,就不让他上炕。”
六
转过年春天,——个傍晚,薰风从田野上吹来,麦子快要熟了。碾旁那棵大槐树上,满树槐 ·花,团团簇簇,香气沉闷。许多蜜蜂,在花团中嗡嗡营营地飞行。打谷场上,两头小牛追逐着撒欢儿。两个时髦青年,骑着紫红色的摩托车,在场上转圈子。摩托车发出——串串的轰鸣,烟筒里冒出一圈圈青烟,汽油味儿在空气中散漫。村子里的人聚合在这里玩耍。黄宝捧着一个盛满面条的粗瓷大碗,蹲在碾盘上吃。他手指僵直,笨拙地捏着筷子,歪着脖子,把长长的面条夹起来,举得很高,然后脑袋后仰,嘴巴张开,仿佛一个巨大的伤口,那些面条弯曲着,哆嗦着,就像活物似地钻了进去。他的老婆手把着大门的框子,身体弯曲着,大声地喊叫儿子:
“社会啦——社会——来家吃饭——”
社会从槐树上跳下来——谁也不知道他何时上的树——落地时身体正直,几乎没有声息,像一个练过轻功的武术高手。
郭成站在树下,熟练地卷着烟卷,说:
“黄宝,你说破嘴皮我也不信,春山会跟你老婆有那种事。”
“不信?”黄宝把碗顿在碾盘上,挥舞着手中的筷子,说,“别说你不信,刚开始我也不信。俺老婆说:‘社会他爹,春山昨天晚上又来咱家耍了。’耍就耍吧,自从他送俺老婆去医院看病之后,他经常到俺家来耍。坐在俺家炕沿上,和俺说话,逗俺儿子和女儿玩。过了几天,俺老婆又说:‘社会他爹,春山又来耍了,还摸了我的奶。’ 俺二听就知道这小子动了俺老婆的念头。奶奶的,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就不知道俺的厉害。俺当时就和老婆定下来一条计……等他刚上了俺老婆的身,俺就顶开柜子蹦出来,顺手从门后抄起早就准备好的棍子,对准他的头擂下去。一棍子,出血;两棍子,血滋滋地往外窜。这个傻种,不跑,双手捂着头,呜呜地哭;血从他的指头缝里滋滋地往外喷。俺又举起棍子,想接着打,俺老婆跪在炕上,说:‘他爹,看在他送我去医院的份上,饶了他这次吧……’我用棍子捣了他一下,说:‘傻种,你他奶奶的还不快跑?’他这才跳下炕,连鞋子都没穿,赤着脚跑了,这个傻种……”
七
“……俺当时就和老婆定下来一条计…… 等他刚上了俺老婆的身,俺就顶开柜子蹦出来,顺手从门后抄起早就准备好的棍子,对准他的头擂下去。—一棍子,出血;两棍子,血滋滋地往外窜。这个傻种,不跑,双手捂着头,呜呜地哭;血从他的指头缝里滋滋地往外喷。俺又举起棍子,想接着打,俺老婆跪在炕上,说:‘他爹,看在他送我去医院的份上,饶了他这次吧……’我用棍子捣了他一下,说:‘傻种,你他奶奶的还不快跑?’他这才跳下炕,连鞋子都没穿,赤着脚跑了,这个傻种……”黄宝用筷子敲着大碗的边沿,像鼓书艺人——样,绘声绘色地说着。他平时说话结结巴巴,但现在一点也不结巴了。周围的人们,听着他的话,有的笑,有的骂:
“黄宝,你下手也太狠了点,真要把他打死,你小子要去蹲监狱!”
“蹲监狱?”黄宝气汹汹地说,“蹲监狱的应该是他!”
“黄宝,你这家伙,真是有勇有谋啊!”
黄宝哈哈大笑。
春山的媳妇秀兰,走出家门,对着人群走过来。
“秀兰来了……”
“她来了怎么的?”黄宝斜着眼说,“难道我还怕她?”
“黄宝,你回来!”麻风女人手扶着门框喊。
秀兰穿着黑裤子,白褂子,头发梳得溜光,满脸通红。她脚步轻捷地走到碾前,挺着胸脯站定。距离蹲在碾盘上的黄宝约有五步远,距离手扶门框的黄宝老婆也约有五步远。
“你想怎么着?”黄宝问,“春山强奸了我老婆,我没把他打死,就算给你们留了情面!”
“操你们的老祖宗啊……”黄宝老婆破口大骂起来。
“你说我家春山强奸了你老婆?”秀兰举起胳膊,用食指指着黄宝,然后又指向黄宝老婆,冷笑一声,高声说,“乡亲们啊,你们都睁大眼
睛,仔细看看,看看她那一身破皮烂肉,恶心不恶心?我们家春生心好,送她去了一次医院,回家就把那些衣裳,点上火烧了。我家春生,用肥皂把全身上下洗了三遍,又用烧酒搓了三遍,还一个劲地呕吐。你们这两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竟然设套害我们家春山。就你那个埋汰样子,劈开两条腿晾着,我家春生连看都不会看。你倒贴一万元,我家春生也不会动你一指头。你们这两块烂肉,死了扔在乱葬岗上,连野狗都不吃……”
“老天爷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吧……”黄宝的老婆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用弯曲的手指,抓挠着地面,在地面上留下一些长长短短的道道。她怪声怪气地号哭着,数落着:“老天爷啊,我家哪辈子杀了老牛,伤了天理,报应在我身上,让我得了这样的病啊……我受够了,我真是受够了,让我死了吧,老天爷啊……”
“你死去吧,只怕阎王爷的地狱里也不敢收留你,”秀兰恨恨地说,“你这样陷害好人,会报应在儿子女儿身上的,他们也快要得麻风了!”
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大槐树上飞下来,先砸在秀兰头上,然后跌落在秀兰面前。紧接着又是一个同样的东西飞下来,与先前那个落地的东西并排在一起。是两只大鞋。人们马上明白了这是春山的鞋。秀兰似乎是被那只大鞋子砸懵了,身体摇晃,有些重心不稳。这时,有一个更黑更大的东西,从大槐树上飞下来,降落在秀兰的面前。
黄宝的儿子社会,从大槐树上飞下来,仿佛一个巨大的蝙蝠,降落在秀兰的面前。他的身高,只到秀兰的胸口。他跳了一下,掮了秀兰一个耳光。紧接着他又跳起来,抓住秀兰的嘴巴撕了一下。人们先是看着秀兰惨白的脸和嘴唇上流出来的黑色的血,然后看着麻风的儿子社会,昂首挺胸地从碾盘前走过。他的脸像一块暗红的铁,似乎有灼人的温度。这么·—个小人儿,用那样的姿势走路,脸上出现那样的表情,让人们感到心惊肉跳。都噤口无言,目送着他走到自家门口,从他母亲身旁绕过去,然后猛烈地关上了大门,将所有的目光关在了门外。
这时,久未露面的春山,从他家的院墙那边露出来半截身子,往这边张望着。他的头上,似乎还缠着纱布,他的脸色,看不清楚。
有人压低了嗓门,说:
“看,春山。”
“奶奶的,老子跟你拚了!”黄宝从碾盘上跳下来,从旁人手中夺过一把镰刀,高举着喊叫, “来吧,你这个杂种!有种你就过来吧!”
秀兰回头望望春山,突然坐在了地上,尖利地哭起来。
田野里麦浪滚滚,麦梢在夕阳下闪烁着金光。两个女人的哭声,交织在一起。
有人叹息,有人一边叹息一边摇头。有人劝说: “算了吧,算了吧,邻墙隔家的,都忍让一下吧……马上就该开镰割麦了,你们看,今年的麦子长得多好啊……”
金柱儿眼睛里火辣辣的,说不清原由的眼泪,一行行地流淌下来。
春山纵身翻过墙头,身手矫健,一看就像个会家子。起初几步,他走得十分昂扬,但走过几步后,身体就有些晃荡。渐渐地逼近,他的头脸越来越清楚。头上确实缠着纱布,白色的纱布上,浸出了黑色的血迹。脸,似乎还肿胀着。
“算了,算了,春山……”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走上前去,拦住春山,劝说着。
春山轻轻一拨,那人就趔趄着倒退了好几步。
又有几个人上去阻拦,春山胳膊拨拉几下,这些人就被拨到一边去了。
春山站在黄宝面前,黑铁塔一样,沉默着。
两个女人的哭声几乎同时停止了。
两个骑摩托车的青年并排着窜过来,到了春山背后停住,惯性使他们的身体往前倾斜。
长尾巴的白菜疙瘩一个接着一个从黄宝家院子里飞出来。
“奶奶的,你来……你来……”黄宝举着镰刀,一边倒退,一边结结巴巴地吆喝着,两条腿,像没了筋骨似的软弱。
春山低垂下脑袋,说:
“黄宝,你砍死我吧。我这样的人,无脸活在世上了。”
一群孔雀
皮 皮
有个聊天室叫“荒郊野外”,去的人不多,所以不拥挤;但也不像名字描绘的那么寂寥,总还是有几十个人。其实,我是想去人多的聊天室,可惜,总是到了门口进不去,被告知“已满”。
“荒郊野外”另一个特点是聚集了一批模模糊糊的人。比方说,一个叫“十八厘米”的人有一天问大家,谁看过井伏鳟二的小说。有两个人回答说不喜欢。 你们都没看过。“十八厘米”说。 你告诉我“十八厘米”是什么意思,我就告诉你我最喜欢他哪一篇。我对“十八厘米”悄悄地说。 他也对我悄悄说他最长可达到十八厘米。 什么东西呐? 就是那个不是东西的东西。他说。 我明白了。我说。 你以后别跟我说话行吗?!他用了加重语气的标志。你很烦,我不想让你破坏我在荒郊野外的感觉,不管你是男的还是女的,我都不理你了。所有的过客,我都不喜欢。现在你说,你最喜欢他哪一篇? 《典当死了的岛》,我告诉他的时候心里一点不舒服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