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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2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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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利斯朵夫把风向看得很准,不久它果然转变了。年轻的法国音乐的理想是和他的理想不同的。这一点使克利斯朵夫对法国音乐的好感多添了一个理由,但法国音乐界对他绝对不表同情。他在群众之间那么时行,决不能使那些闹饥荒闹得最厉害的青年和他携手;他们肚子里没有多少东西,所以牙齿格外的长,格外的要咬人。克利斯朵夫可不把他们的凶恶放在心上。 
  “他们多么认真啊!”他说。“这些孩子正在磨练牙齿呢……” 
  比较之下,他几乎更喜欢他们,而讨厌那般因为他的声名而来巴结他的小狗,——好似杜契尼说的:“一头猛犬把①头伸在一只奶油钵里时,就有小狗们来舐它的胡子表示庆贺。” 
  … 
  ①杜契尼为十六至十七世纪的法国诗人,讽刺作家。 
  他有一部作品被歌剧院接受了。才接受,人家就开始排练。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看到报上有攻击他的文章,说为了他的作品,人家把预定上演的一个青年作家的剧本无限期的搁下去了。那记者不胜愤慨,认为这种滥用势力的事应当由克利斯朵夫负责。 
  克利斯朵夫跑去见经理,对他说:“你没预先通知我。那怎么行呢?你该把那部先收下的歌剧先上演。” 
  经理大惊小怪的嚷着,嘻嘻哈哈的拒绝了。他把克利斯朵夫的人品,作品,天才,竭力恭维了一阵,对另外一部作品表示轻蔑到极点,一口咬定它一文不值,绝对不能卖座。 
  “那末你干吗收下来呢?” 
  “一个人不能每样事都逞着自己的心思去做。每隔一些时候,我们不能不敷衍一下舆论。从前,那些青年尽管叫叫嚷嚷,谁也不理会的。此刻他们找到了一个方法,挑拨一般国家主义派的报纸来攻击我们,把我们叫做卖国贼,劣等法国人,倘使我们不幸而没对他们的少壮派表示钦佩的话。哼!少壮派!就谈少壮派罢!……要不要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我真是够受了!群众也是够受了。他们用那种挽歌来叫你头痛!……脉管里没有一滴血,对你老唱着弥撒祭,描写爱情的二重唱简直象追思祈祷……倘若我糊里糊涂拿人家硬要我接受的剧本上演,要不把我的戏院亏完才怪!我把作品接受下来就完了,人家不能要求我——唉,谈咱们的正经罢。你呀,你的大作是准会叫座的。” 
  接着又是一大片恭维。 
  克利斯朵夫直截了当的打断了他的话,气冲冲的说:“我决不上当。如今我老了,'成功'了,你们便利用我来压倒青年人。我年轻的时候,你们也会用同样的手段压倒我。要不先上演那个青年的剧本,我就把我的撤回。” 
  经理举起胳膊向着天,回答说:“你难道不明白,倘使我们听了你的话,人家岂不以为我们被报纸的攻击屈服了吗?” 
  “那对我有什么相干?” 
  “随你罢!第一个吃亏的还是你。” 
  于是人家开始排练青年音乐家的作品,同时也不中止练习克利斯朵夫的作品。一部是三幕的,一部是两幕的;戏院决定拿它们在同一晚上演出。克利斯朵夫和他所提拨的人见了面。他要亲自报告这个消息。那青年说了许多感激的话,表示没齿不忘。 
  经理全副精神的对付克利斯朵夫的剧本,克利斯朵夫当然没法阻止。另一部作品的演出没有被照顾到,克利斯朵夫却一点都不知道,只参加了几次排练,觉得作品很平常,随便表示了一些意见,人家也不表欢迎;他便至此为止,不再顾问。此外,经理又要那位新进作家把作品删节一部分,倘若他愿意马上演出的话。这种牺牲,作者先是很乐意的答应的,不久却大不痛快了。 
  上演那晚,新作家的剧本完全失败,克利斯朵夫的大为成功。有几家报纸竭力攻击克利斯朵夫,说那是故意做的圈套,要陷害一个年轻而伟大的法国作家;他们说歌剧院为了巴结德国大师而把法国作家的音乐割裂了;而这个德国大师是妒忌一切新兴的明星的。克利斯朵夫耸耸肩膀,想道:“他会答复他们的。” 
  “他”可是一声不出。克利斯朵夫把这些批评剪了一部分寄给他,附了一句话:“你看到没有?” 
  他回信说:“遗憾之至!那位新闻记者太关切我了!真是,我很抱歉。最好还是别放在心上。” 
  克利斯朵夫笑了,心里想:“他说得对,这个胆怯鬼。” 
  于是他把这件事象他所谓的“置之脑后”了。 
  但那个难得看报,而且除了体育新闻以外都看得很马虎的乔治,这一回竟一眼看到了抨击克利斯朵夫最剧烈的文字。他认得那个记者,便跑到一家准可以找到他的咖啡店去,果然找到了,打了他嘴巴,跟他决斗,一剑刺伤了他的肩膀。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一边吃中饭一边从一封朋友的信中知道了这件事,马上气都塞住了,饭也没吃完,就赶到乔治家里。出来开门的就是乔治。克利斯朵夫象一阵狂风般卷进去,抓着他的胳膊,愤愤的摇着,破口大骂。 
  “畜生!你为了我去跟人打架!谁允许你的?你这个小子,你这个糊涂虫,居然来管我的事!难道我自己管不了吗,嗯?你以为占了便宜!你给这个坏蛋面子,跟他决斗。那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呢。这一下他变了一个英雄了,知道没有,傻瓜?而且要是不巧……(我断定你是依着你的老??,冒冒失失的去干的)……要是你送了命!……可怜虫!我简直一辈子都不能原谅你!……” 
  乔治早已笑得象疯子一般,听了最后一句威吓的话,更是捧腹大笑,把眼泪都笑出来了:“老朋友,你真是怪了!太滑稽了!因为我替你出了气,你这样的骂我!下回我攻击你,也许你会跟我拥抱了。” 
  克利斯朵夫住了嘴,把乔治搂在怀里,亲着他的脸,然后又说:“我的孩子!……对不起。我老糊涂了……可是这个消息把我吓坏了。跟人打架,亏你想得出!我们犯得上跟这种人打架吗?答应我,以后不能再这样胡闹。” 
  “我什么也不答应你,”乔治说。“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可不许,听见没有?倘使你再闹这种事,我就不要再看到你了,我要登报否认你,我要把你……” 
  “取消继承权是不是?好,随你罢。” 
  “得啦,乔治,我是央求你呀……你这么来一下有什么用呢?” 
  “亲爱的老朋友,你人比我好几千倍,比我多知道的事简直数不清;但对于那些流氓,我比你认得更清楚。你放心,那是有用的;现在他们要侮辱你,先要把他们的毒舌掂掂斤量了。” 
  “嘿!那些小子对我有什么相干?他们说的话,我都一笑置之。” 
  “可是我并不一笑置之。你只管你自己的事罢。” 
  这样以后,克利斯朵夫唯恐再有什么新的文章引起乔治猜疑。事情真滑稽:以后的几天,从来不看报的克利斯朵夫,居然趴在咖啡店的桌子上翻着所有的日报,预备看到一篇辱骂的文章,就想尽方法(不管是怎么卑鄙的方法)不让它落在乔治眼里。过了一星期,他才放了心。孩子果然说得不错。乔治的举动教那些叫叫嚷攘的家伙都要想一想了,——而克利斯朵夫一边尽管埋怨小疯子耽误了他八天的工作,一边觉得自己也没有资格教训他。他想到从前——还不算怎么长久呢——自己为了奥里维而跟人决斗的事。于是他仿佛听见奥里维对他说着: 
  “由他去罢,克利斯朵夫,我欠你的债也得还你的。” 
  人家的攻击,克利斯朵夫固然不以为意,另外一个人却没有看破一切的涵养。那便是爱麦虞限。 
  欧洲的思想界演变得非常快。它仿佛跟机械方面的新发明和新的引擎同时加增了速度。偏见与希望这种存粮,从前足够维持人类一二十年的,此刻在五年之中就被消化掉了。几代的思想都在那里飞奔,一代跟着一代,往往还是一代踏着一代:时间已经下了冲锋令。——爱麦虞限被人追出了。 
  讴歌法兰西毅力的诗人从来没否认他宗师奥里维的理想主义。尽管爱国心那么热烈,他依旧崇拜精神上的崇高伟大。他在诗歌中提高着嗓子预告法兰西的胜利,乃是要借此表示自己的信仰,表示他的爱法兰西是因为它代表今日欧罗巴最高的思想,代表那个向暴力反攻而得胜的权利。不料权利本身就染上了暴力的气息,暴力又赤裸裸的出现了。新兴的一代,结实,耐苦,渴望战斗,在没胜利之前就存着胜利者的心理。他凭着他的肌肉,凭着他宽阔的胸脯,起着他的强烈而渴求享受的感官,凭着他象鸷鸟一般遨翔于平原之上的巨翼而得意扬扬,急不及待的想扑下来试试他的利爪。民族的英武,超越海洋超越阿尔卑斯的飞翔,横跨非洲沙漠的驰骋,新时代的十字军(神秘气息不比菲力气二世和维尔哈杜伊昂为少,功利观念也不比他们多),把民族的头脑冲昏了。那①些年轻人对于战争的认识都是从书本上来的,以为是壮美的。他们声势汹汹,取着挑衅的态度。什么和平,什么思想,他们都厌倦了;他们所宣扬的是战争,说法兰西的威力将来可以在战争的洪炉中锻炼出来。因为种种的学说无非是可厌的空谈,他们便存了反抗的心,瞧不起以信仰为主的理想。他们大吹大擂,提倡狭窄的见识,粗暴的现实主义,也提倡民族的自私自利,露骨的自私自利,只要能增加本国的光荣,不惜把别人和别的民族踩在脚下。他们排斥外族,反对民主,极力主张——连最无信仰的人在内——恢复旧教的势力,因为他们需要把“宇宙万物的本体”集中在一处,需要把“无穷无极”交给维持秩序而掌权的人监督。昨天那些温和的饶舌家,空洞的理想主义者,人道主义的思想家,不但受到轻视,并且还被认为社会的罪人。在青年人眼中,爱麦虞限便是属于这一类的。而爱麦虞限为之非常痛苦,也非常愤慨。 
  … 
  ①菲力普二世为十二至十三世纪时的法王,第三次十字军领袖之一。维尔哈杜伊昂为十二至十三世纪时法国史家,政治家,曾发动第四次十字军。 
  他知道克利斯朵夫象自己一样受到这种不公平的待遇,而且更厉害,便同情克利斯朵夫了。他的恶劣的心绪早已使克利斯朵夫灰心,不再去看他。现在他的骄傲仍旧不允许他去找克利斯朵夫,使人看出他后悔。但他想出办法,好象是无意中遇到的,而且还使对方先来迁就他。这样以后,他的小心眼儿的脾气总算满足了,不再隐藏他欢迎克利斯朵夫的访问。从此两人时常见面,不是在这个家里,就是在那个家里。 
  爱麦虞限把心中的牢骚都对克利斯朵夫说了。他被那些批评惹得气愤之极;又因为克利斯朵夫不怎么动心,就拿报上评论克利斯朵夫的文字给他看,人家说克利斯朵夫不懂他本行的文法,不懂和声,剽窃同行,亵渎音乐,叫他做“老疯子”;又说,“这些大发神经的表演,我们受够了!我们是代表秩序,代表理智,代表古典的平衡……” 
  克利斯朵夫看了只觉得好玩,他说:“这是应有的事。青年人总把老年人丢在臭沟里的……不错,在我的时代,一个人要到六十岁才被认为老。如今大家跑得快多了……无线电,飞机……每一代的人都疲倦得更快……可怜的家伙,他们的得意也不会久的!让他们赶快瞧不起我们,在太阳底下耀武扬威罢!” 
  但爱麦虞限不是象克利斯朵夫那样健康的人。他思想上是刚强的,却受着有病的神经控制;心是热烈的,身体是残废的;他需要战斗,却生来不是个战斗的人。某些恶毒的批评竟使他痛彻心肺。 
  “啊!”他说,“要是批评家们知道,他们随便说的一句不公平的话使艺术家受到怎样的痛苦,他们也要觉得那套本领可耻了。” 
  “他们何尝不知道!他们就靠这个过活的。世界上不是大家都得生存吗?” 
  “那简直是一般刽子手。我们被生活折磨到浑身是血,为了跟艺术斗争而筋疲力尽。他们非但不伸出手来,不用慈悲的态度提到你的弱点,不用友善的心情帮你补救那些弱点,倒反双手插在袋里,眼睁睁的看你挑着重担上坡,说:'哼!他到不了的!……'等到你上了山顶,有的说:'上是上去了,可是方法不对!'有些更固执的还说:'他并没爬到呀!……'——他们不把石子摔在你腿上教你倒下来,已经是你的大幸了。” 
  “话得说回来,有时他们中间也有两三个好人,那给你的好处才大呢!毒蛇猛兽到处都有,不论哪一行。没有慈悲心的艺术家,抱着一肚子虚荣和牢骚,把世界当作他的战利品,因为不能细细咀嚼而暴跳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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