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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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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几次,她又回到老题目上来进攻了: 
  “你是因为你爱我而爱我呢,还是因为我爱你而爱我?” 
  “因为我爱你而爱你。” 
  “那末假使我不爱你了,你还是会爱我的?” 
  “是的。” 
  “要是我爱了别人,你也永远爱我吗?” 
  “啊!这个我可不知道……我想不会吧……总之我那时不再爱别的人了。” 
  “我爱了别人,情形又有什么不同?” 
  “哦,大不同了。我也许会变,你是一定会变的。” 
  “我会变吗?那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关系很大。我爱的是你现在这样的你。你要变了,我不敢担保再爱你。” 
  “噢!你不爱我,你不爱我!这些废话是什么意思?一个人要就爱,要就不爱。如果你爱我,你就该爱我,爱我现在的样子,也不管我做些什么,永远得爱下去。” 
  “这样的爱你,不是把你当做畜牲了吗?” 
  “我就是要你这样的爱我。” 
  “那么你看错人了,〃他开玩笑似的说,〃我不是你心目中的那种人。我即使愿意这样做也未必做得到。何况我也不愿意。” 
  “你自命为聪明!你爱你的聪明甚于爱我。” 
  “我爱的明明是你,你这个没良心的!我爱你比你爱自己还深切。你越美丽,心越好,我越爱你。” 
  “你倒是个老学究,〃她懊恼的说。 
  “你要我怎么办呢?我就是爱美,恨丑。” 
  “便是我身上的丑也恨吗?” 
  “尤其是在你身上的。” 
  她愤愤的跺着脚:“我不愿意受批判。” 
  “那末你尽管抱怨吧,抱怨我批判你,抱怨我爱你,〃他温柔的说着,想抚慰她。 
  她让他抱在怀里,甚至还微微笑着,允许他亲吻。但过了一忽,他以为她已经忘了,她又不安的问:“你觉得我丑的是什么呢?” 
  他不敢告诉她,只是很懦怯的回答:“我不觉得你有什么丑的地方。” 
  她想了一想,笑着说:“你说你是不喜欢扯谎的,可不是?” 
  “那我最恨了。” 
  “对。我也恨。我从来不扯谎,所以在这方面就不用操心。” 
  他对她瞧了瞧,觉得她是说的真心话。对自己的缺点这样的毫无知觉,他看了心软了。 
  “那末,〃她把手臂勾着他的脖子,〃假使我一朝爱了别人而告诉了你,你干吗要恨我呢?” 
  “别老是磨我啊。” 
  “我不磨你;我不跟你说我现在爱了别人;而且还可以告诉你现在不爱别人……可是将来要是我爱了……” 
  “咱们不用想这个。” 
  “我可是要想的……那时候你不恨我吗?总不能恨我吧?” 
  “我不恨你,只是离开你。” 
  “离开我?为什么?要是我仍旧爱着你的话?……” 
  “一边爱着别人一边还爱我?” 
  “当然啰,那是可能的。” 
  “对我们可不会有这种事。” 
  “为什么?” 
  “因为你爱上别一个的时候,我就不爱你了,决不再爱你了。” 
  “刚才你还说:'也许……'现在你说你不爱我了!” 
  “这样对你更好。” 
  “为什么?” 
  “因为你爱着别人的时候我要是还爱你,那末结果对你,对我,对别人都是不利的。” 
  “哦!……你简直疯了。那末我非一辈子和你在一块儿不可吗?” 
  “放心,你是自由的。你爱什么时候离开我就什么时候离开我。可是那时候不是再会而是永别了。” 
  “但要是我仍旧爱你呢?” 
  “爱是需要彼此牺牲的。” 
  “那末你牺牲罢!” 
  他对她这种自私不由得笑了;她也笑了。 
  “片面的牺牲只能造成片面的爱,〃他说。 
  “绝对不会的,它能造成双方的爱。如果你为我而牺牲,我只有更爱你。你想想罢,在你一方面,既然能为我牺牲,就表示你非常爱我,所以你就能非常幸福了。” 
  他们笑了,很高兴能够把彼此那么认真的意见丢开一下。 
  他笑着,他望着她。其实她的确象她所说的,决无意思此刻就离开克利斯朵夫;虽然他常常使她腻烦,使她气恼,她也知道象他这样的忠诚是多么可贵;而且她也并不爱别人。她刚才的话是说着玩的,一半因为知道他不喜欢这种话,一半因为觉得玩弄这些危险而不清不白的思想自有一种乐趣,象小孩子喜欢搅弄脏水一样。他知道这点,并不恨她。但对于这一类不健全的辩难,对于跟这个捉摸不定而心神不安的女子的争执,他觉得厌倦了;为了要无中生有的,在她身上找出优点来骗自己而化那么大的劲,他也厌倦了,有时甚至厌倦得哭了。他想:“为什么她要这样呢,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呢?人生真无聊!〃……同时他微微笑着,望着俯在他身上的那张娇艳的脸,蓝的眼睛,花一般的皮色,爱笑爱唠叨而带点蠢相的嘴巴,半开半阖的,露着舌头与滋润的牙齿的光彩。他们的嘴唇差不多碰上了;可是他仿佛是远远的看着她,很远很远,象从别一个世界上望过来的;他眼看她慢慢的远去,隐没在云雾里了……随后他竟瞧不见她了,听不见她了。他忘了一切,只想着音乐,想着他的梦,想着跟阿达完全无关的事。他听见一个调子。他静静的在那里作曲……啊!美妙的音乐!……多么凄凉,凄凉欲绝!可又是温柔的,慈爱的……啊!多么好!……可不是?可不是?……其余的一切都是虚幻的。 
  他被人抓着手臂推了几下,听见有个声音喊着: 
  “喂,你怎么啦?你真的疯了吗?干吗这样的瞅着我呢?干吗不回答我呢?” 
  他又看到了那双望着他的眼睛。那是谁啊?……——啊!是的……——他叹了一口气。 
  她仔细的把他打量着,要知道他想些什么。她弄不明白,只觉得自己白费气力,没法把他完全抓住,他老是有扇门可以逃的。她暗中生气了。 
  有一次她把他从这种出神的境界中叫回来,问:“干吗你哭呀?” 
  他把手抹了抹眼睛,才觉得湿了。 
  “我不知道,〃他说。 
  “干吗你不回答?我已经问了你三遍啦。” 
  “你要什么呢?〃他语气很温和的说。 
  她又开始那些古怪的辩论,他做了一个厌倦的手势。“别急,〃她说,〃我再说一句就完啦。” 
  可是她又滔滔不竭的说开去了。 
  克利斯朵夫气得直跳起来:“你能不能不再跟我说这些下流话?” 
  “我是说着玩儿的。” 
  “那末找些干净一点的题目!” 
  “至少你得跟我讨论一下,说出你讨厌的理由。” 
  “这有什么理由可说的!譬如垃圾发臭,难道还得讨论它发臭的原因吗?它发臭,那就完了,我只能堵着鼻子走开。” 
  他愤愤的走了,迈着大步,呼吸着外边冰冷的空气。 
  可是她又来了,一次,两次,十次。凡是能伤害他良心的,使它难堪的,她都一起抖出来摆在他面前。 
  他以为这不过是一个神经衰弱的女子的病态的玩艺儿,喜欢把磨人当作消遣。他耸耸肩膀,或是假装不听她的,并不拿她当真。但他有时仍不免想把她从窗里扔出去:因为神经衰弱这个病和闹神经衰弱的人对他都不是味儿…… 
  然而只要离开她十分钟,他就会把一切讨厌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他又抱着新的希望新的幻象回到阿达身边去了。他是爱她的。爱情是一种永久的信仰。一个人信仰,就因为他信仰,上帝存在与否是没有关系的。一个人爱,就因为他爱,用不着多大理由!…… 
  克利斯朵夫和伏奇尔一家吵过以后,不能再在他们屋子里住下去了,鲁意莎只能另找一所屋子。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的小兄弟,久无音讯的恩斯德,突然回家了。他试过各种行业,结果都给人撵走。丢了差事,不名一文,身体也搅坏了,他认为还是回到老家来养息一下的好。 
  恩斯德和两个哥哥的关系都不算坏;他们瞧不其他,他知道这点,可并不介意,所以不恨他们。他们也不恨他,因为恨他也是徒然。人家无论对他说什么都等于是耳边风。他眯着谄媚的眼睛笑着,装做痛悔的神气,心想着别处,嘴里可是诺诺连声,说着道谢的话,结果总在两个哥哥身上敲到一些钱。克利斯朵夫对这个讨人喜欢的坏蛋,不由自主的很有好感。他外表更象他们的父亲曼希沃。和克利斯朵夫一样的高大,结实,他五官端正,面貌之间好似人很爽直,眼神清朗,鼻子笔直,嘴巴带着笑意,牙齿美丽,举动很迷人。克利斯朵夫一看见他心就软了,预先准备好要责备他的话,连一半都没说出;他骨子里对这个漂亮少年有点象母亲对儿子那样的偏宠,他不但和他同一血统,而且至少在体格上是替他挣面子的。他认为这兄弟心并不坏,再加恩斯德也一点儿不傻。他虽然没有教育,倒也不俗,甚至对陶养心情的活动还感到兴趣。他听着音乐觉得津津有味,尽管不懂哥哥的作品,可仍好奇的听着。克利斯朵夫一向没有得到家里的人多少同情,所以在某些音乐会中看到小兄弟在场也很高兴。 
  但恩斯德主要的本领,是彻底认识和善于利用两个哥哥的性格。克利斯朵夫知道恩斯德的自私和薄情,知道他只有用得着母兄的时候才想到他们,但他照旧受他甜言蜜语的哄骗,难得会拒绝他的要求。他对他比对另一个兄弟洛陶夫喜欢得多。洛陶夫为人规矩安分,做事认真,很讲道德,不向人要钱,也不拿钱给人,每星期日照例来看一次母亲,待上一个钟点,老讲着自己的事,自吹自捧,吹他的商店和有关他的一切,从来不问一下别人的事,一点儿不表示关心,时间一到就走,认为责任已尽,有了交代了。这个兄弟,克利斯朵夫简直受不了。他在洛淘夫回家的时候总想法待在外边。洛陶夫可是忌妒克利斯朵夫:他瞧不起艺术家,克利斯朵夫的名片使他心里难过。然而他在他的商人社会中常常利用哥哥的声誉,只从来不跟母亲或克利斯朵夫提到,假装不知道哥哥有什么名望。反之,凡是克利斯朵夫出了点不愉快的事,哪怕是极小的,他都知道。克利斯朵夫瞧不起这些胸襟狭窄的行为,只做不觉得;但他从来没想到(要是发觉了,他是受不住的),洛陶夫所知道的对他不利的消息,一部分是从恩斯德那里来的。这小坏蛋把克利斯朵夫跟洛陶夫不同的地方看得很清:当然他承认克利斯朵夫的优越,或许还对他的戆直有些略带讥讽意味的同情。但他决不肯不利用克利斯朵夫的戆直;另一方面,他尽管瞧不起洛陶夫的心地不好,也照旧不顾羞耻的利用他那种心地。他迎合洛陶夫的虚荣和忌妒,恭恭敬敬听他的埋怨,把城里的丑事,尤其是关于克利斯朵夫的,告诉他,——而恩斯德对于克利斯朵夫的事也知道得特别详细。终于他目的达到了:洛陶夫虽然那么吝啬,结果也和克利斯朵夫一样让他把钱骗了去。 
  这样,恩斯德一视同仁的利用他们,也一视同仁的嘲笑他们。而他们两个也一样的喜欢他。 
  恩斯德虽是诡计多端,回到老家的时候情形也怪可怜了。他从慕尼黑来,在那儿他丢了最后一个差事,照例他是谋到一个事马上就会丢了的。一大半的路程,他是走的,冒着大雨,晚上天知道住在哪儿。浑身泥巴,衣衫褴褛,他简直象乞丐一样,咳嗽又非常厉害,因为在路上害了恶性支气管炎。一看见他这副模样的回来,鲁意莎骇坏了,克利斯朵夫真心感动的迎上前去。眼泪不值钱的恩斯德,少不得借此利用一下;于是大家都动了感情,三个人哭做一团。 
  克利斯朵夫腾出他的房间;大家熏暖了被窝,把似乎快要死下来的病人安置睡下。鲁意莎和克利斯朵夫轮流在床头看护。既要请医生,买药,又要在房里生火,张罗一些特殊的食物。 
  接着他们又得想到替他从头到脚,里里外外,把衣服鞋袜都办起来。恩斯德让他们去费心。鲁意莎和克利斯朵夫,满头大汗的,到处去设法弄钱。这时他们手头很拮据:新近搬了家,屋子是照样的不舒服,租金倒更贵;克利斯朵夫教课的差事减少了,支出可加增了许多。他们平时仅仅弄到一个收支相抵,此刻更不得不想尽方法筹款。当然,克利斯朵夫可以向洛陶夫要钱,他才更有力量帮助恩斯德;可是克利斯朵夫不愿意,他定要争口气,独力来救济小兄弟。他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因为他是长兄,尤其因为他是克利斯朵夫。半个月以前,有人向他接洽,说一个有钱的业余音乐家愿意出资收买一部作品用自己的名字出版,克利斯朵夫当时愤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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