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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的体验-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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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父亲不就是自杀的吗,鸟?”

“你怎么知道的?”鸟吃惊地问。

“我丈夫自杀的那天晚上,你安慰我,讲给我听的呀,鸟,你想让我产生错觉,认为自杀是很普通的事情。”

“我当时也很惊慌吧。”鸟疲倦地说

“你还告诉我,你父亲自杀之前,打过你。”

“怎么回事?”女节目制作人问,她的好奇心也燃烧起来了。

鸟沉默不语,火见子只好做一次转手买卖,她说,鸟六岁的时候,曾经这样问他的父亲:

“爸爸,出生前的一百年,我在什么地方?死后一百年,我又在什么地方?爸爸,死了以后,我会变成什么呢?”“年轻的父亲一语不答,立刻狠狠揍了他一顿,连牙都打断了两颗。那结果,便是他忘记了死的恐怖。然而,三个月后,他的父亲却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德国军人使过的手枪对准自己的脑袋,开枪自杀了。

“我的孩子如果现在死了,我至少可以逃掉一个恐惧,”鸟一边回忆父亲一边说,“要是我的孩子六岁的时候向我提同样的问题,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我也下不了手那么狠地打自己的孩子,让他一时忘记死的恐怖。”

“无论如何,不要自杀啊,鸟。”

“没完没了了。”鸟说,并把自己感觉有些异样的目光,从火见子鼓胀而充满血色的眼睛那里移开。

于是,火见子沉默了起来。女节目主持人像等待到了时机似的对鸟说:

“只是呆呆等待自己的孩子在远方的那家医院喝着糖水慢慢衰弱死去,这不是最不可取的状态么?鸟,自我欺骗,不可靠,不安宁!你不就是因为这些而日渐憔悴么?不只是你,火见子也瘦下来了呀!”

“但是,取回来自己动手弄死,这样的事情我干不了。”鸟反驳说。

“我以为,莫不如说这样做更好,清清楚楚自己的手是肮脏的,也不要自我欺骗,鸟。不管怎么做,都不能不是个恶人;为什么非是恶人不可呢,那是因为你们想摆脱先天异常的婴儿,保持甜蜜的夫妇生活。按利己主义逻辑是说得通的。把血腥味的事情全交给医院里的别人干,本人躲在远处,装出一副突遇不幸的善人面孔,老实巴交的受害者的形象;这从精神卫生方面说是很坏的呀,鸟,你自己知道吧,这就叫自我欺骗。”

“自我欺骗?确实,如果躲在一旁焦急地等待孩子死讯的我以为自己的手纯洁无瑕,那我真的是自我欺骗了。”鸟否认说,“可是,我知道我对孩子的死是负有责任的。”

“真的是那样么,鸟?”女节目主持人完全不相信,她说,“我想,从孩子死的那一瞬间开始,你的头脑里里外外都会涌现出很多麻烦事,而在我看来,那是自我欺骗的报应。正是在那时候,火见子要为了阻止你自杀,紧张地照看你;但最终呢,鸟还是要回到受了创伤的鸟夫人那里去吧。”

“我妻子说,要是我见死不教,让孩子死了,她考虑过和我离婚哪。”鸟自嘲地说。

“已经中了自我欺骗的毒的人,不可能如此明快地决定自己的立场,鸟。”火见子继续她的极端恶毒的预言,“鸟,你不会离婚,而会拚命为自己辨解,极力抹平问题,重建你们夫妇的生活。离婚这样的决断,不是你这样自我欺骗中毒者所能做出的,鸟。并且,你最终也不会得到鸟夫人的信任,自己也会从自身的私生活中发现欺骗的阴影,然后便会自我崩溃呀。鸟,不是已经出现自我崩溃的兆头了吗?”

“这不是绝路吗?你给我描画了一个完全绝望的未来呀。”鸟开玩笑似的说。

而那位肥胖的大块头同学认为鸟故意恶作剧,是和火见子针锋相对。她说:

“你现在确实是在绝路上呀,鸟。”

“可是,我妻子生了个先天异常婴儿,这只是个意外事件,我们没有责任。并且,我既不是那种可以立刻把婴儿捏死的铁石心肠的恶汉子,也不是百折不挠的善人;这类善人,不管孩子的病残如何严重,都会动员所有能动员的医生,细心照料,尽最大努力让他活下去;这两类人我哪类也做不成,我只能把孩子放在大学医院,等待他自然衰弱下去,直至死掉。即使这样做的结果,是我染上了自我欺骗症,像吃了耗子药的阴沟里的水耗子似的,走上了绝境;我也无可奈何,别无他策呀。”

“并非如此,鸟,铁石心肠的恶汉,百折不挠的善人,二者之间你必须选择一个呀。”

鸟闻到屋内略带酸味的空气掺和着酒精的味道。透过屋内淡淡的暗影,鸟看到火见子的女友大得出奇的脸,已经通红通红的了,像患了面部神经疼似的,到处都一抖一跳地痉挛着。

“你醉了吧,现在我明白了呀。”

“尽管如此,我还是一直聊到现在,你不可能无病无伤地逃走吧?”火见子的朋友夸耀地说,然后,毫无顾忌地大口呼出热乎乎带酒味的气息,“即使这么说,但毫无疑问,鸟,孩子死后遗留下来的自我欺骗的问题,现在还没来到你的眼前。鸟眼下最大的担心,是如果孩子不死,不是要努着劲儿养活他吗?”

鸟的心都提了起来,汗又流出来,他感到自己像个咬败了的狗,他长时间的沉默不语。然而,鸟又沉默地去冰箱拿麦酒。麦酒瓶挨着制冰格的一边冰冷冰冷,其它的部分还温乎乎的。立时鸟想喝麦酒的情绪全都消散了。即便如此,他还是把麦酒和三个杯子拿回卧室,这时,女节目主持人已经打开客厅里的电灯,在那里梳头、化妆,并想换衣服。鸟背对客厅给自己和火见子的杯子倒上了麦酒,麦酒呈混浊的褐色,看起来似乎很脏。火见子招呼客厅里的女友,女友冷淡地回答:“已经不需要我了,我去电台了。”

“等会儿好吗?”火见子表现出了女性的过分媚态。“鸟已经回来了,已经不需要我了?”女节目主持人要引诱鸟上套,然后,又干脆直截了当地对鸟挑明:“我是我们一起毕业的女大学生们的守护神,鸟。谁要是失意落魄,就需要我这个守护神了。谁要遇到什么麻烦,我就会来帮忙。鸟,不要让火见子陷到你们夫妇纠纷里陷得太深了呀。我个人对你的不幸还是很同情的。”

火见子和女友一起出门,准备把她送到可以叫到出租车的地方;鸟留在屋内,把温乎乎的麦酒倒在厨房的水池里冲掉,又冲起了冷水澡。冰凉的水滴把鸟激得浑身发抖,鸟想起了小学时代的远足,自己掉了队,又遭了急雨,他想起了那时候感觉到的孤独感和无力。现在的我,宛如刚刚脱壳的蟹,不管遭到怎样卑小的对手的攻击,都立即屈伏。鸟想,现在的情形最恶劣不过了。孩子出生的那天夜晚,我与那些少年恶棍们搏斗,能够显示出相当的抵抗力,那真是现在回头想想还有些后怕的不敢相信的奇迹。洗完澡,不知为什么,鸟竟然性欲昂奋起来,就那样赤身裸体地仰在床上。外来者的味道消失,屋子里的角角落落又重新弥漫了独特的陈腐味道。这是火见子的窝。火见子像一个患臆病的小动物,不在房间里染上自己身体的味道,就难免情绪不安。鸟已经习惯了这个家的味道,有时甚至嗅到这里边也有自己的味道。火见子一直未归。冷水浴洗得净爽的皮肤又流出了许多汗水,鸟缓慢地站起来,他想再找一瓶冰镇的麦酒。

过了一小时,火见子才回来,她不高兴地对鸟辨解说:“那个人忌妒了呀。”

“忌妒?”

“她是我们中间最可怜的人啊,所以,我们中间的某某人,就陪她一起睡过,鸟,她呢,就由此一直自以为成了我们的守护神了!”

自打把孩子扔在医院,鸟就丧失了道德感。火见子和女友的关系,并没有给他什么特别的刺激。

“即使那些话是因为忌妒而说出来的,”鸟说,“我不可能从她所讲的事情里无病无伤地逃出来。”



  鸟趴在床上,像河马似的仰着头,和双手抱膝坐在地板上的火见子一起看深夜里最后一次电视新闻。暑气已经消去,鸟们像生活在远古洞窟中的原始人,赤裸地感受那令肌肤爽快的清凉。他们担心听不到电话铃响,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到最小,就像蜜蜂发出嗡嗡声。鸟觉得那是有意义和情感的人的声音,在电视显像管的闪烁和影像的叠印上判别不出任何意义。他意识的屏幕上,现在无法从外界选取一个能记忆下来的实在映像。他就像一台光有话筒的通讯机,等着远方的模糊信号,直到现在那呼唤还没有到,不知信号传递进来了没有。鸟就像处于待机状态的通讯机进入了假死状态。突然,火见子把膝盖上放着的非洲作家艾伊曼斯·丘丘奥拉的小说《我在幽鬼森林里的生活》扔到地板上,探起身子,伸手把电视的音量调大。即便如此,鸟对自己眼睛看到的画面和自己耳朵听到的声音,也没有特别的反应。他只是茫然地望着电视,等待电话铃响。又过了一会,火见子把电视闭上了。屏幕上银白色的雪花点,唰地一下从画面上消失了。这纯粹是一种被抽象化的死的形式。鸟望着画面,那尖锐的印象使他禁不住“啊”地短促惊叫了一声。他想,这时候我那奇怪的婴儿也许死了。从早晨直到深夜,他只是一味地等着电话,除了吃点儿面包、火腿、喝点儿啤酒外,就是和火见子一遍遍地性交。(就连看看非洲的地图,读读非洲人的小说也没兴趣,现在,鸟的非洲热已经转移到火见子身上,火见子却对非洲地图和小说十分着迷)。如果说他现在考虑什么的话,那就是他的孩子的死。他正处在明显持续的退化之中。

火见子跪在地板上回过头来,眼里闪着灼热的光和鸟搭讪。鸟无法捕捉她说的意思。皱着眉头问道:“啊?”

“鸟,也许会爆发彻底毁灭世界的核战争呢。”

“又怎么啦?你说的话常常东一嘴西一嘴的。”鸟惊讶地说。

“东一嘴西一嘴?”这回是火见子惊讶地反问:“刚才的新闻,你不也受到刺激了吗?”

“什么新闻?没注意看,我受的刺激另有原因。”

火见子一时火起,刚想责备鸟,可是立刻发现鸟即不是铺设开玩笑的伏笔,也不是神情恍惚。火见子闪烁着紧张神情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影。

“振作起来呀,鸟。”

“什么新闻?”

“赫鲁晓夫又重新开始核试验了。这次的规模是至今为止的氢弹没法比的。”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鸟说。

“你好像没留下什么印象,鸟。”

“嗯。”鸟应道。

“好奇怪呀!”

这时,鸟才和火见子一样,也觉得自己对苏联又开始进行核试验的新闻竟没一点儿印象这事有些奇怪。不要说赫鲁晓夫重新开始核试验的新闻,即使听到核战争爆发的消息,我现在也会完全无动于衷吧……

“怎么回事呢,我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啊。”鸟说。“你最近对政治话题,毫不关心?”

鸟必须沉默地想一会儿。

过了一会,鸟说。

“你呀,你对国际情势和政治的态度也不像当年和你丈夫屡次参加游行的学生时代那么敏感了吧。不过,对核武器我是一直很关心的。我和朋友们搞的斯拉夫语研究会,唯一的政治活动就是参加废止核武器。如果赫鲁晓夫再进行核试验的话,那么对我也是一种刺激,是应该谴责的。我一直看着电视,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鸟……”火见子欲言又止。

“我的神经已经深深陷入婴儿的问题不能自拔。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反应。”鸟漠然不安地说。

“是啊,鸟。今天这十五个小时里,你只是一劲儿絮叨着婴儿死没死的事情。”

“确实,我的脑袋现在已经被婴儿的幻影占领了。我就像潜伏在婴儿印象的泉水里。”

“不正常啊,鸟。婴儿如果不能很快就死,这一状态持续上一百天的话,你就会发疯了吧,鸟。”

鸟目光凶险地望着火见子,好像火见子的话是给只喝点白糖水和少量奶粉的婴儿吃菠菜增添能量似的。啊,一百天,二千四百个小时!

“鸟,你这样被婴儿的幻影缠住的话,婴儿死了以后,你也逃脱不掉吧?你现在对婴儿的这种心理态度是不行的,对吗?”火见子说。并引用麦克白斯的台词用英语说,“你那么考虑是不行的,鸟,你那样做的话就要发疯了。”

“可现在我不可能不考虑婴儿的事,婴儿死了以后,也许就这样,那也是没办法的。”鸟说道:“确实,对我来说最坏的事也许是婴儿衰弱死之后。”

“现在也可以呀,给病院打个电话,让他们给牛奶加浓一点儿就好了。”火见子说道。

“那怎么能行呢。”鸟悲鸣般的可怜叫声打断火见子的话。“你要是看到了孩子头上的瘤子,就知道那样做为什么不行啦!”

火见子注视着激动的鸟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忧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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