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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荣誉奖-徐兴业金瓯缺-第1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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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庞儿的地位日增,不由得有些头重脚轻起来,与义军母体的关系也日益发生变化。木来有重大事项,他都要亲自来山寨或者派了心腹人来与张关羽等商量了再作决定,后来把这个重要的过节蠲免了,不但本身主事,即使涉及到山中义军利害关系的事项也往往擅自决定,决定了就做,不再与老弟兄商量。本来每隔一两个月要与老弟兄见一次面,此时也常常托故不到,甚至不假借一个理由,也不派个代表,就擅自缺席了,这进一步加深了彼此的隔阂。
从义军方面不断传来的责难和斥骂声,使董庞儿更加害怕和老兄弟见面,而他长期的避不见面,更引起义军方面的反感和恶感。在过去的一年中,他们的关系逐步恶化,后来坏到了几乎就要炸了的地步。
今年新春中,董庞儿作了一个出人意外的姿态,他说是给张大哥送寿礼,特派妥当的心腹人送来一批粮秣兵仗,其中包括二百匹战马和二百五十支火箭。这两样都是很宝贵的礼物,战马在山寨中十分需要而又不容易得到,火箭则是朝廷特旨恩赐给他的,连郭药师也没有得到一支,他倒得到五百支,他慷慨大度地分出一半,送到山寨来,说是〃为大哥寿〃,今年是张关羽的四十整寿,生日也在正月里。他想抓住这个机会与义军重修旧好,还捎去一封措词诚恳的信,一再说到大哥过去的恩义,语气之间,似乎很有忏悔的意思。
但是他想利用昂贵的礼物来挽回已经失去的交情的打算,仍然落空了。义军诸头项、头目们显然并不认为失去的交情可以用昂贵的礼物赎回来,反而对他此举的动机颇多推测,这些推测都对他不利。
他们说:他既然记得大哥的生日,礼到而人不到,算是什么礼节?其中必然有诈,休着了他的道儿。
诈在哪儿,各人的说法不同。有的说,童贯那小子明里推崇,暗中提防,董庞儿在宋朝的日子也不好过,唯恐日后有个反复,预先往山寨里伸出一条腿,为将来归队留个余地。这种推测倒还算是相当善意的,立刻受到另一批人反对。他们认为董庞儿勾勾搭搭,并非藕断丝连,而是想借机勾引更多的义军去归宋朝收编,好为自己立功。有的说得更加历害了,说他送马仗来,心怀叵测,是想借端窥测义军的虚实,以便发动袭击,为一网打尽之计,其心着实可诛。
张关羽心里明白,义军的虚实动静,董庞儿早已了然于胸,何待窥测?说他意图袭击义军,这话未免太过分了。覆灭了义军,童贯对他更无所忌惮,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何况义军的兵力,还远远超过他,他想覆灭义军谈何容易?
张关羽固然不同意这些推测,但鉴于目前群情激昂,也不便替他说话。他采取了慎重的态度,派人下山去验收了他的礼物,不给回信,只在打发使人回去时,口头上关照要他多多拜上二弟,谢他的厚赠,下面是一句语重心长的话。〃富贵利禄乃身外之物,岂比得上兄弟情深?董贤弟千万不可忘本。〃
董庞儿送礼,得到这样一个结果,不觉恼羞成怒。双方的关系更难维系了。今年春夏之交,郭药师对辖境内的义军发动一次突然袭击,要把它们完全扫荡出境。这次军事行动,主要就是针对张关羽所部的。事前已知遣内情的董庞儿请人去把马扩请来,向他透露了一个口风,请他转告张大哥预筹对策,他自己决定避开常胜军的锋芒,引军而退。这样就使义军直接暴露于常胜军的攻击之下。结果义军无法在冀南地区存身,只好陆续退入真定地区。
发生了这件决定性的事情后,义军诸头项对董庞儿更是深恶痛绝,连原来不轻易表态的赵杰,这时也说董庞儿利欲萦念,其心已变,不可再把他当作同盟兄弟了。
所有这些经过委曲,马扩都是十分了解的。他对董庞儿之为人行事,非常不满,但仍认为双方的关系还没有到非要破裂不可的程度。只要有一线可以转圜的机会,就该竭力争取。
马扩这时想到的是一幅宋金交战的图景。双方激战了五六个时辰,大家都打得精疲力尽,胜负兀自未分。这时哪一方得到援军,哪一方就可取得胜利。正在苦待之际,忽然一杆〃董〃字大旗从山坳里转出来,董庞儿银盔白甲,一骑飞前,大呼杀贼。战场上的宋军得此声援,精神突然振作起来,两军合势,果然把金军打得大败输亏,纷纷溃退。
颇有一些理想主义的马圹,脑子里既有这样的构思,自然非要把董庞儿挽救过来不可。
(三)
然后马扩和刘七爹说起他与董庞儿最近一次的谈话。那场谈话的情景,现在回忆起来,还是历历在目。当时,董庞儿已决定撤兵,准备把防地让给常胜军。马扩竭力劝他再作考虑,不要轻易撤防,使义军失去屏障。
〃非是俺不记兄弟的旧情,廉访看看这些就知道了。〃他一边说,一边拿出童贯几次压他撤军的文书,说的是为了保全实力,万万不得与常胜军冲突,词气十分峻急。另外还有一大迭朝臣的奏章,说什么童贯不善将将,坐使董庞儿尾大不掉,异日必为郭药师之续,祸患无穷。还有人赤裸裸地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董庞儿之徒,唯有聚而歼之耳。〃
那个夜晚,董庞儿留住马扩在他的营帐里过夜。董庞儿治军甚严,周围的许多兵营里,一过戌时,灯烛全灭,通夜不闻嚣声,只有他自己喝了二三斤汾酒,话不觉多起来。他说:〃休说官家关注、童贯畀仗,朝臣们攻击起来就是这样不留余地。廉访看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把心肝掏出来报效朝廷,捍卫边疆,朝臣们还是把你看成异类。俺如今也看穿了官家与朝臣们串通排演的两套戏法。他们逼呀逼的,把俺逼上了绝路,对国家、百姓都有什么好处?〃说到〃绝路〃二字,董庞儿的眼睛里忽然出现一道奇怪的闪光。马扩不禁害怕起来。董庞儿似乎已猜到马圹要说的话,他的通红的眼珠灵活地转了两下,抢先把马扩的劝告制止了。他说:〃俺难道不知那是一条万劫不复的绝路?俺董庞儿人心尚在,岂能与张令征、刘舜仁坐上一条船儿?实话相告,斡离不那厮十分狡猾,一面向朝廷要索于俺,一面又派人来勾引,赔了多少好话,许了不少愿心,还说俺如愿过去,当以平州节度使相待。俺董庞儿却不是三岁小儿,可以让他玩之于掌股之间。〃
他又说到,自从招安受编以来,表面上风光,直属部队却经调遣分割,得力裨校也有一些被调走,实力大损。真要与郭药师火并起来,显非其敌。他的本钱打光了,于义军无补,倒使金人有可乘之机。此事再三考虑。不得已才定下撤防之计。区区微忱,万望马廉访转告张大哥,邀得他的亮鉴。
然后他又说到,新春时,送大哥寿礼,不想好事做拙,大哥竟不赏脸,赏封书函,倒落得他手下亲信的嗔怪,这件事憋在心里很不痛快,几次要想去见张大哥、赵贤弟说个明白,又怕他们见怪,众弟兄责难,因此踌躇不前。廉访这回见了大哥,务请捎个信去。大哥什么时候愿意接见,只消一纸手书,他就单骑上山,负荆请罪。大哥如要责罚,他甘心领受,誓无二言。大哥、廉访也要相信小弟决不会做出寒盟背誓、愧对天日、愧对祖宗国家之事。皇天后土,实鉴此心。
〃话倒说得好听,〃刘七爹还是抱着怀疑的态度问,〃廉访后来与大哥、二哥相见了,可曾把董庞儿这些话转告?〃
〃军务重要,次日未明,俺就别了董庞儿去找大哥报信。当时张大哥也已得知郭药师动兵消息,急忙部署防御,旬日之间,连打三仗,都得到便宜,挫动了常胜军的锐气。只是常胜军倾巢而出,三面分攻,敌众我寡,山中义军有限,终非常胜军之敌。张大哥一面与俺商量分兵抵御、陆续南撒之事,一面又委请俺得机与刘鞈商谈收编事项。当时赵大哥也在座,他引董庞儿事为前车之鉴,又举出近年来冀南、京乐饥民大起,高托山、张万仙诸人聚义至三十余万人,纵横数路,官军莫敢撄其锋,可惜后来受了招安,都吃了大亏的例子力持反对之议。后来虽经张大哥力劝,好容易才定下与刘鞈谈判之计,当时却争论得十分激烈。俺在一旁未便再为董庞儿说话,后来匆匆即行,至今还未曾把他的话详告二位大哥哩!〃
〃今天廉访见了大哥时,可说与他知道,看看大哥之意是否愿与庞儿见面。〃他停顿了一下,再表示自己的意见道,〃俺不敢说董庞儿一定有多少歹意,可也不敢相信他真是心口如一。〃然后他漫无边际地发起议论来,〃世道险阻,人心难测,特别是有了一绶之荣的官儿,说的话更难叫人捉摸。俺说的可是老实话,廉访休怪!〃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的谈话对方马扩不久前刚升为保州廉访使,膺一命之荣,虽说是个空衔,在宣抚司里也算得是一驾尊官了。还有他自己虽然只是个吏目,却也食朝廷之禄,大大小小也算得是个官儿。官儿的话都作不得数,那么他们两个的话也作不得数了。话说得未免有点过头了,不觉脸红起来。为了掩盖这赧然的表情,他一下子又把话题跳到韦寿栓身上。
〃刚才俺与廉访说到韦大哥来,怎的让董庞儿那小子混岔进来了!如今回头再说韦大哥。这韦大哥为人朴朴质质,并无赫赫之威,却智深勇沉,思虑绝人,喜怒不形于色。他独个儿时,平平常常,也不见有什么特色,但与李二哥他们在一起时,顿时神采秀发,渊泞岳峙,自有一种超群拔类的大将风度,与众不同。目前他在河东,与李二哥、冯赛各统一军,冯、李二位都尊他为首,一切行动主见,唯他之马首是瞻,端的是威重令行,节制如山。河东一路的老百姓都奉之如父母,官府听了他的名字,如闻惊雷。张孝纯几次价派人去接洽收编之事,曾扬扬得意地与幕府说,如得韦寿栓来归,河东一路十万义军都在本使的掌握之中了,上月间还派儿子张浃上山去找韦大哥,韦大哥不肯与他见面。怪不得张浃那厮死乞白赖地要廉访与他引见,廉访休信他说的什么歆羡之诚,亟图一见之类的鬼话,他们这些大官儿缺少的就是这个'诚'字。如果他真有一点诚意,就该把招安韦大哥的话与廉访言明在先了。他与廉访说过了没有?河东的情势与这里不同,这里的刘鞈看见我军自燕南撤退至此,以为我军已败,有求于他,自然要拿足架势,爱理不理,叫人气破肚皮。那边的张孝纯却也知道收编了韦大哥,大有利于他,因此对义军打恭作揖,无所不至。韦大哥珠玑在握,权衡在心,不肯相信他的花言巧语,目前只让冯赛大哥和一个投奔义军的士子王择仁去和张浃见面,看来一时还未能定议哩!韦大哥此来,正是要与张大哥、廉访商议此事。俺与廉访说了,明日大会时,心里可有个底。〃
经刘七爹这一提,马扩才恍然大悟张孝纯心里还怀着这样一个鬼胎,表面上却不露声色,瞒过了他。〃那刘鞈用心深险,不用说了,〃马扩想道,〃张孝纯貌似爽朗,实则也是城府极深的,他明知道俺马扩与两河义军诸杰相熟,要收编韦寿栓之众,非俺从中斡旋难以奏功,却存着小人之心,唯恐被俺抢了功劳去,又怕义军收编后,听俺说话,不肯听他节制,竟也严守秘密,不肯推诚相告。难怪刘七爹要说大官儿就缺少个'诚'字,他们对同僚如此,又怎谈得到赤诚为国?譬如收编义军,他们想到的是为自己立一场大功,最多也只为河东路增添一分兵力,何曾想到异日在沙场上角逐金寇,可收犄角之利?平日议论恢张的张孝纯心里想的尽是这些自私的勾当,那么宣抚司里的碌碌余子,就更不在话下了。
马扩千思万想,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义军身上。
〃这些官儿不足贵,他们十年寒窗,应试做官,本来就为了富贵荣华。〃马扩撇开了官儿,进一层想道,〃只是义军弟兄对联宋一举,也兀自狐疑不定,异议甚多,赵大哥就是一例。眼前的刘七爹也是如此,他们中即使赞同收编的,也只为一时权宜之计,多半为解决目前衣食兵仗匮乏之虞,却很少有想到戮力同心,共赴困难的。看来要说服他们,捐弃旧嫌,同舟共济。这件事不太好办哩!〃
两年半前,马圹单骑入辽谕降,那是与虎谋皮的勾当,稍有差池,就有头颅落地之虞。当时他慷慨请行,意气加云,心里丝毫没有畏怯。如今要去会晤的都是些肝胆相照的朋友,不知怎的,此行倒有些临事而惧的感觉了。对敌人毫不害怕,在自己人面前却有些畏缩不前,这几年的生活经历使他有所改变了吗?不错,他感到自己确实有些变了。但愿不要变成为一个谨小慎微、顾虑重重的烂熟的硁硁君子才好。烂熟与成熟一字之差,十分形似,在实质上却是大相径庭的。
(四)
在那消失得特别缓慢的后半夜中,他们的行程更加艰苦了即使有那薄罗卜片似的弦月,但它被密密层层的彤云包围,很难再起照明的作用。有时走路,完全是摸黑的,一只脚踏下去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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