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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说得中听,道君一高兴,就顺口编下去道:〃老夫倒不算衰老,只为如今公事太忙,特举长子赵桓自代,一身轻了,且乐得闲散!〃
他说得大伙儿都笑起来,郑皇后忘记了皇后——现在是皇太后的尊严,伸出一根食指戳戳他的额头,轻声说:〃你这个人啊!就喜欢信口开河,也不想改改。〃老婆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般老太婆用自己智力推断出来的结论往往是十分顽固的,凭你说得天花乱坠,也难使她相信,不过看到他们服饰华丽,言语和善,派头十足,她毕竟也让步了,相信他们不致于是来抢劫她家的强盗。她把道君和郑皇后让到内室去休息,其余的人也都安排妥当。
从出行以来,道君一直愁眉不展,现在算是第一次乐了。一向以丈夫的忧喜为自己忧喜的郑皇后看见丈夫乐了,也自高兴。她也着实倦了,一靠上枕头,不管它是干净还是肮脏,就齁齁入睡,很快就沉入梦境。她怎知道今夜道君受的煎熬十百倍于昨夜,他的表面上的快乐,正是为了掩盖内心的痛苦。当他达到了目的,大家高高兴兴地入睡,把他一个人留在孤寂中承受煎熬,那更是双倍的痛苦了。他从来不是一个可以独自承担痛苦的坚毅的人,即使在爱情生活中,他也远远不是个强者。
走的走了,留的仍然留着。从此天各一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会?今天恰巧是〃宣和〃八年元月初五(他在内心中还不愿承认靖康改元),自从宣和五年六月初五那天龙舟竞渡以来,他已有整整两年半时间没有再见过师师。十年绮缘,一夕中断,梦里呓语,追寻已邈。今夜虽共此月,但已相隔三五座城市,相距五百余里以遥。即使有梦,梦境更加遥远飘渺了。江山可弃,社稷可轻,只有师师这一声〃保重〃,却象千斤石似地压在他的心头,叫他透不过气来。他这才明白,他欠下了李师师一笔永远偿不清的债务。
他以后越逃越远,不只是〃毫州进香〃,而把香一直进到镇江,直逃过大江以南,才停下脚步来。他对京师的印象越来越淡漠了,对它的存亡安危早已置之度外,对那里的百万生灵、少帝和许多皇子帝姬的命运也只好让他们自己去扎挣。他念念不忘的就是这块压在心头的千斤石。
(十)
斡离不东路军在大河以北最后一次的军事行动发生在宣和七年和靖康元年交替之际,正月初三日大军完成渡河,这一天就是道君皇帝仓猝南逃之日。
当时这支大军已连克河北南部的庆源府、信德府。河北义军经过两次激战,损失了杰出首领张关羽,暂时转入山寨休整。刘鞈所属的真定军,缩在真定府城内,对过境的金军不敢出击,因此金军一路如入无入之境。最后斥侯在浚州(今河南浚县)发现北宋的防河部队。浚州渡口较狭,取道来东京甚近,历来就是河南北主要的渡口⒀。斡离不毫不犹豫,立刻派大将挞览,骑将迪古补率部五千名风驰电掣般地向浚州进发。
道君皇帝禅位以前下的最后一道诏旨就是派何灌、梁方平二人率禁军三万余名分别戍守滑州和浚州二处的黄河渡口。这些禁军根本不能作战,出发时有人双手抓住马鞍不放,唯恐滑坠下马,东京居民看了又好气又好笑。梁、何二人地位相等,互不统属,何灌出身西军,早年立过战功,后来投靠高俅,曾统率胜捷军及京师的募兵随童贯伐辽,无功而返。梁方平是谭稹手下的大将,靠山甚硬,气焰胜过何灌。这样的军队和这样的统帅显然担当不起防河重任。
特别是梁方平早已过惯了东京式的花天酒地的生活,派他来统带部队,连新年也不让好好地过一个,心里不满。他到达前线后,每夜仍在营帐中饮酒高会,十分热闹。
除夕酒刚吃过,接上来又是春酒,这天酒筵收拾得非常整齐,舞伎们就在营帐中应节舞蹈起来,好一片升平气象。
有个幕僚不识相地提到对岸河防堪虞,梁方平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足下敢是忘了今夕何夕。我这里要吃春酒,他斡离不难道不要过年。俺猜他这会子是喝醉烧酒,拥着胡姬高卧去了,还会出兵渡河?〃然后他又意气豪迈地说:〃就算他要渡河,俺怕他怎的?记得当初王敦造反,朝廷派了个皇族司马流前去拒敌。他正在吃饭间,忽听战鼓一催,吓得双手乱颤,一块肥肉夹起来竟找不到自己的嘴在哪里。派这等脓泡货出去拒战,才叫误了国家大事哩!〃
〃我公说的正是'食炙不知口处'的典故!足征博古通今,无所不知。〃一个幕客凑趣地说。
为了表示自己的豪气,梁方平拣了一块方方正正的红烧东坡四喜肉,送进口中,三咬两嚼,就吞进肚里,哈哈笑道:〃俺梁方平奉命督师,视敌虏如草芥。今天端端正正地就把这块四喜肉吃下肚去,可知今人定胜古人。〃然后举杯,一饮而尽,劝众幕客道:〃俺干了这一杯,众位也要畅怀痛饮,才不致被古人所笑。〃
一言未了,忽然探马岔息而至,报告金将特里补轻师来袭的消息,梁方平还没有反应过来,第二起探马又到,说沿河的大军已溃,正被金军赶杀中。
〃马,马!〃梁方平喊出了发自本能的一声,倏地踢翻筵桌,急奔数步。刚来得及跳上马,忽然发现脚上少了一只靴子。〃靴,靴!〃他又大声索靴,及至从人把靴子找来,他在马上伸错了脚,把跣着的左脚藏到马肚皮底下,反而把著了靴的右脚高高跷起,等候从人替他穿上。这时他又第三次大呼〃火,火!〃示意从人放火烧掉大营和架在黄河上的浮桥。这里他自己坐稳了鞍桥,才伸出左手来,往自己的鼻子下面摸了两摸,依靠触觉和味觉的帮助,摸到了那块四喜肉的入口处,这才带着〃今人毕竟胜古人〃的优越感,向他六天前开来的方向急驰而归。
梁方平说到的那个司马流在〃食炙不知口处〃以后不久就陷敌而死,他梁方平却能从从容容地发号施令,然后拨马逃走,令人毕竟远胜古人,真值得他自豪了。
可惜他的部属在执行〃火〃的命令,焚烧浮桥时烧得心慌意乱,只烧毁靠南岸的一半。靠北的二十八虹,虽然烧断了,却没有着火,飘向北岸,仍然拖着一个大尾巴,似乎要给北来的迪古补送上一份见面礼。迪古补欣然笑纳,略加修茸,浮桥依然可渡。另外他们又拘集了一批船只,驱兵渡过第一批部队。不到两天功夫,斡离不、阇母都赶到河岸了,麾兵急渡。
这时两岸麇集着待渡河的,正在渡河的和已经渡过河的正在待命的金兵。各式各样的兵种,各式各样的旗号,女真兵、契丹兵、汉兵、渤海兵、步兵、骑兵、互相渗杂,无复行伍,情况相当混乱。正在中渡的斡离不、阇母、刘彦宗起先也有些慌张,唯恐从哪里杀出一支宋军,乱流而击。后来看到黄水滔滔,上、下流几十里的地方都不见有一个宋兵的影子,才把心放下来。
斡离不倚着船舷四顾,踌躇满志地说:
〃南朝可谓无人,这里若有一二千人凭河死战,我军岂能安渡?〃
梁方平匹马逃回,紧接着在滑州防河的何灌所部也跟着溃散。斡离不一面续渡部队,一面就发起向东京进攻。郭药师充当金军的响导,他对东京的道路早已摸熟,此时一马当先,麾下一千名常胜军急急跟进,然后是女真、契丹、奚、渤海、汉人等各军,他们在追击的进军中,趁机调整了队伍,这时都挨在常胜军后而,准备抢立大功。
不久,东京城隐隐在望,从一片雾气中逐渐露面的城堞映入郭药师的眼帘中,他狂呼〃东京到了!〃接着千万道粗哑的噪音应和着他,发出地动山摇的吼声:〃东京到了!〃金军顿时陷入狂热之中。'
郭药师更不怠慢,率部急驰,径登城郊西北的牟驼岗。那里是宋朝孳畜官马的所在地,刍豆山积,还有二千匹战马,留在岗上,竟没有及时收入城内。郭药师不费一矢之力,就把城外的这个制高点占领了,尽获战马、马秣,立了第一功。
这时在东京西北郊居的乡民们不明情况,还留在城外。兀术驱军,一阵屠戮,把乡民们都杀光了,几把大火,把附郭的许多村落、相当繁荣的市镇都烧成灰烬,清出一片战场,也算立了第二功。这个兀术在屠杀人民,虏掠焚烧方面,从来不会手软,人们不忘记给他记上这笔帐。
现在一切障碍物都已经扫除了,驱扎在牟驼岗周围的六万金军和刚成立不久的宋朝新政府只隔开一堵城墙,面对面对峙着。
从宋朝军民的一方面来讲,第一次东京保卫战开始了。
①贺若弼,隋将,上《平陈十策》,后参加平陈之役。
②燕云十六州在燕州附近的称为山前,在云州附近的包括蔚、应等州都置于山后。
③会宁府是金朝的首都。
④权,暂时代理之意。
⑤据《三朝北盟会编》记载,童贯虽系宦官,颔下颇有几茎短须。
⑥窟笼原话,今作窟窿,意思是出了漏洞
⑦折氏自北宋初,折德扆任节度使以来,代产名将,至折可与已为第八代。
⑧宋徽寒〃避狄〃南方前,把皇位让给儿子钦宗赵桓,自称〃太上皇〃。
⑨赵桓即位后,当时人称为少帝,被俘后,加尊号为渊圣皇帝,被害谥为钦宗。
⑽狩,打猎,出狩是皇帝出走的代名词。
⑾官家直接下条子处分人。
⑿宰相府和枢密府称为两府,是宋朝最高的行政机构。
⒀当时的河道在今道以北,流过浚州的南面。
第三十三章
(一)
按照一千多年封建王朝的惯例,在同一个朝代内,继位的皇帝在即位的当年必须承袭老皇帝留下来的年号,不管老皇帝已经晏了驾,或者还活得活泼泼地自愿禅位,都是如此。这个年号要保留到当年十二月底除夕之夜。直到第二天新正初一,新皇帝才有权利换一个年号,称为〃改元〃,含有万事更新的意思。
渊圣皇帝虽然仁孝非常,对于父皇的这个声名狼藉、内患外祸纷至沓来,人们一提起这个与蔡京、童贯、王黼、高俅、蔡攸、朱勔等权奸集团成员的名字和与花石纲、应奉局、行幸局等秕改联系起来的〃宣和〃年号,并无好感(在这个年号之内,他本人的太子的地位差一点被王黼一力支持的皇子郓王楷挤掉)。幸喜他即位于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庚申,过了六天,就是二十九除夕。这一年十二月小,又省掉一天,次日丁卯就是新正初一。从这天开始,正式改元〃靖康〃,以此摆脱了〃宣和〃这口黑锅。
一般新改的元,多少总有一点涵义。
渊圣皇帝把改元的事委托首相太宰白时中,白时中委托尚书右丞宇文粹中、中书舍人朱胜非两人。他们请示:〃凡年号须有主意,今以何意为主?〃白时中透露了极重要的,听起来很象是转述渊圣本人的话,说〃当以和戎为主。〃和戎就是与金人讲和,在即将兵临城下的情况下,甚至要在年号中表示出谋和的决心,这很可以看出新朝廷的动向。不过后来宇文粹中提出并经廷议通过的〃靖康〃两字,含有靖难安乱,天下太平的意思,还算是积极的。
如果说〃以和戎为主〃确实出自渊圣皇帝本人之意,而决定用靖康为年号,也由他本人裁定,那么在两三天内,他的主意已有所改变了。这一变变得很好。可是后来他又变了多次,从主和变为主战,又从主战变为主和,有时在一天之内要变两变,有时在一件事情中变来变去,拿不出一个决定的主意。最奇怪的是在他主战的同时又可以听信主和大臣的意见,同时进行和议,双管齐下,并行不悖,变来变去,终于变出了一出亡国的悲剧。
靖康元年正月初一金人渡河,梁方平、何灌防河部队溃散的消息传到京师。三日,渊圣下诏亲征,诏旨中说:〃事非获已,师实有名,已戒六师,躬行天讨。〃〃一应亲征合行事件,令有司并依真宗皇帝幸澶渊故事,疾速检举施行。〃对于抗战似乎表现出相当大的决心。
澶渊之役,朝内也有主逸的王钦若、陈尧叟和主战的寇准两派,寇准的主张得胜,澶渊亲征才能实现。如今渊圣效法祖先,实行亲征,也要在朝廷内树起一个主战派来做自己的助手。经过十天来的议论纷纷,他终于弄清楚太宰白时中、少宰李邦彦、中书侍郎张邦昌等都是主和的,他们手下有一大帮人,是多数派。坚决主战的只有太常少卿李纲一人。不过吴敏是李纲的荐主,渊圣本人得以禅代太上,就靠吴敏、李纲的斡旋,因此他特擢车纲为兵部侍郎,而以吴敏知枢密院事。枢密院专管军事,在下令亲征的同一天,派吴敏、李纲负责军事就是希望他们成为自己的寇准。看来亲征确是皇帝自己的主张,倒不是写在字面上哄骗人。
可是在同一天内,朝廷里出现了骇人听闻的情况,尚书以下的大官张劝、卫仲达、何大圭等五十余人弃官而逃,朝端为之一空,人心惶惶。特别在宫廷之内,大部分内侍都与当权的白时中、李邦彦、隐在幕后操纵政局的大内监梁师成有联系,他们掀风作浪,把外面的谣言带到宫内,再把宫内消息透露到外边,以制造混乱的局势。当天晚上,传出了渊圣皇帝要出狩襄樊①的消息。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