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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樊①的消息。
这个患了严重健忘症的皇帝,不到一天功夫,就把自己说过有关亲征的话忘掉了。
但是已被任命为兵部侍郎的李纲现在已拥有直接奏对之权,他进入内殿,当面诘问渊圣道:〃臣顷在道路间闻说宰相们将奉陛下出狩襄樊,以避夷狄,如此则宗社危矣!兼与昨日亲征之议大相径庭,不知果出于陛下之意乎?〃问得渊圣默默无语。接着李纲又进一步逼问道:〃太上皇以宗社之故,传位陛下,陛下舍之而去,可乎?〃
渊圣皇帝又默然不语。这时,太宰白时中等纷纷奏说京城不可守。一个领京城所的内监陈良弼从内殿跳出来争议道:〃京城楼橹,百无一二,又城内樊家岗一带濠河狭浅,决难保守,陛下不可听李纲之言,误了大事。〃
可守不可守,双方各执一词。渊圣采取了折衷的办法,派李纲与蔡懋、陈良弼一起去新城东壁实地视察城墙濠河,商量出一个大家可以接受的意见前来回奏。他们出去视察后,双方回来奏对,仍然各执一词,不过陈良弼等一口咬定京城不可守,说不出多少道理来。李纲却提出不少具体的意见,如整饬军马,扬声出战,团结军民,相与坚守,以待西北勤王之师等战守策略,说得渊圣的意思又活动起来。
〃卿言之成理,朕志已决,坚守京师,〃渊圣点头道,〃惟今日大臣中谁堪主持战守之计者,卿试推举其人。〃
〃朝廷平日以高爵厚禄畜养大臣,今日国家有事,正该大臣效命之秋。〃李纲指名道姓地说,〃白时中、李邦彦虽书生,未必知兵,然藉其位号抚驭将士,以抗敌锋,正是职责所在,岂容推辞?〃
李纲的话说得咄咄逼人,白时中忘了金殿奏对也有的礼貌,面色发赤,厉声说道:
〃李纲莫能将兵出战否?〃
白时中以李纲之道还治其身,以为这一下可以把李纲吓退了。不料李纲以国事为重,不怕承担艰巨,当渊圣征求他的意见时,他就老老实实地回答:
〃陛下不以臣为庸儒,倘使治兵,愿以死效!〃
这时新除知枢密院事吴敏在旁帮衬道:〃李纲任事甚勇,可付以大事。惟官卑职微,不足以镇士卒,官家须得加封他才好展布。〃
〃此言极是,〃渊圣又不住地点头问,〃宰执中可有出缺的报来。〃
近臣报道,尚书右丞宇文粹中前日随太上皇去毫州进香,尚待补缺。渊圣大喜,立刻写了诏旨,除李纲为尚书右丞,面赐袍服牙笏。看来,渊圣皇帝已经接受李纲的建议,这场争论将以李纲的胜利结束了。
(二)
可是李纲的胜利维持不到半个时辰。
当时车驾回宫内进膳,赐宰执食于崇政殿门外庑。唯白、李两人跟着进内陪侍御膳。不久,他们出来传话:膳毕,宰执们再会于福宁殿,决去留之计,同时任命李纲为东京留守,李棁为副留守。
〃决去留之计,〃表明渊圣的去留尚未决定,犹待讨论,这与顷刻前说朕决心坚守京师的话发生矛盾,何况又命李纲为东京留守,一般只在御驾离京的情况下才需要有人留守,命他为留守,则不待讨论,渊圣出狩之意已决。李纲知道渊圣在一顿饭中间,听了白、李的话,主张又变。他先发制人,等渊圣一到福宁殿,就力陈御驾不可轻出理由。古代臣僚进谏都要举历史为例,历史的作用,远胜于后来,它是皇帝与臣僚的必修课程,李纲自然也擅长此道。他说:
〃唐明皇闻潼关失守,即时幸蜀,宗庙朝廷,碎于贼手,累年后仅能复之。范祖禹以为其失在于不能坚守以待勤王之师。〃安史之乱,唐玄宗弃京师幸蜀,杨贵妃死于马嵬坡,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历史。范祖禹负责编写《资治通鉴》唐史的部分,是唐史专家。李纲引据他的论断加强了进谏的份量。然后他说出本人的意思:〃今陛下初即位,中外欣戴,四方之兵,不日云集,虏骑不能久留。舍此而去,如龙脱于渊,车驾朝发而都城夕乱,虽臣等留守,将何补于事?宗庙社稷,且将为丘墟,幸陛下审思之!〃
这番话说得非常有力,渊圣低回半天,不能作出决定。一个近身内侍王孝杰却跳出来威胁渊圣道:
〃中宫国公已行,陛下岂可留此?〃
中宫指渊圣的皇后朱氏,渊圣未即位前,两人曾有一段共患难的经历,情好甚笃,国公是他们尚未满两岁的长子,她们母子俩就是被内侍矫官家之旨劫持上銮舆送出东京的,现在内侍们又反过来说中宫已行,道得官家非走不可。渊圣一听妻儿已经走了,大惊失色,当即走下御榻流泪道:
〃卿等休再留朕,朕将亲往陕西,起兵以复京城,决不可留此。〃
渊圣之意虽决,但事关京城存亡,李纲岂肯轻轻罢手?他泣拜御前,以死相邀。正好渊圣的两位皇叔燕王赵似、越王赵俣前来陛见,他们倒也主张固守京城。在大臣中间吴敏也反对御驾出走,几个人极力谏劝,渊圣之意稍定。他即在御案上取纸笔写了〃可回〃两个宇,画上花押,派内侍朱拱之急骑赍送,追回中宫,然后回顾李纲道:
〃卿留朕,朕专以治兵御戎之事委卿,不得少有疏虞。〃
李纲再拜受命,与副留守李棁一起出去治事,当夜就宿在尚书省。
这是李纲第二次在廷议中得到的胜利,可是这个胜利也过不了夜。
朱拱之受命去追回皇后,事实上他并未出城,只在城里兜了个网子,午夜后,回奏中宫、国公的銮舆已远,无法追回了,又添油加醋地说:〃奴婢在城外听逃难南来的百姓说,金军前驱距京城已不过数十里,官家此时不走,被金军困在城内,此生将永无与中宫、国公相见之期了。〃渊圣儿女情长,一听此话不由得害怕起来,又一次改变了主意,急命内侍,侍卫做好出幸的准备,只等天一亮就走。
第二天一清早,李纲从尚书省入朝,道路上又纷传官家将出西城。他无暇细问,拍马径往大内。这时宫门口果然是一片逃难的景象,许多神色仓皇的宫人从内廷侧门出来,身上的衣服单薄凌乱,显然是临时得到命令,来不及梳妆一番,就奔出来了。她们手里只带一个包袱和一卷被褥寝具,往来乱窜,不知道要听谁的话,往哪儿走才好。
有人告诉她们,来的官儿就是主持城守的李右丞。一个宫人带头来问消息,许多宫人都跟上来,要向李右丞讨个主意。
〃是谁打发你等出宫的?〃
〃内押班张迪。〃
〃张迪那厮,现在哪里?〃
〃张押班早就坐一辆宦车出城去了。〃
〃官家可曾出宫?〃
回答得莫衷一是,有的说官家早已出官,有的说还留在宫里,只有一个宫女回答得十分肯定,她刚才出宫前,看见官家正往祥曦殿走去,相隔还不到一盏荼的时间。既然是她亲眼目睹的,李纲确信官家尚未出走,心里较定,就吩咐宫人们先都回大内去,等待后命,休得慌乱走动。
清晨严寒,御沟中结着厚厚的冰,屋檐下边也挂着一排排坚实的冰须,擐甲执兵的禁卫们冲风顶寒,不断地揉搓着双手,在冷空气里呵气。新的殿师,威风不可一世的王宗濋骑在高头大马上,往来传令,要把这批禁卫军集合起来,担任扈驾出行的任务。他的命令受到沉默的抗议,也有人鼓噪叫喊,拒绝出行,这显然就是这支逃难队伍还不能够首途启行的原因。
十多年来禁军们无可奈何地习惯了服从贪残庸横的长官高俅的管辖,现在试图要反对这个新任的长官了。他们看到王宗濋身穿厚厚的皮袄,别人冷得发抖,他却冒出满头大汗,单这一点就引起莫大的反感。他们不听指挥,不愿集合站队,许多人还口出怨言,反对出城扈驾。作为官兵的代表,一个手执金枪的军官正在与王宗濋争执,这在军队里是很少见的事情。不过他是有后盾的,大部分禁军支持他的意见,拥在他们周围大声嚷喊。王宗濋使出浑身解数,叱骂威吓,竞不能把他们吓退。
李纲认得这个军官是金枪班班直蒋宣,也认得他的同伴银枪班的李福、卢万等人,弄清楚了他们争执的原因,就站到一处台阶上,高声问道:
〃俺李纲受官家之命,坚守京城,誓与此城共存亡,一息尚存,寸步不移。尔官兵等食朝廷之禄,忠国家之事,愿意随俺死守,还是出城西行?不妨各抒所见,待俺入朝面圣,取官家裁决。〃
〃愿从右丞死守!〃蒋宣第一个带头高呼。许多禁军接着叫喊:〃如能保守京师,粉身碎骨在所不辞。〃还有人冲着王宗濋骂道:〃天下事都叫这些奸臣们误了!今日京师危亡在即,还待往哪里逃?〃
王宗濋看看形势不好,抽起马鞭,就想溜走。李纲一把把他扯住了,说道;〃殿帅休走,且随李某上金殿去走一遭。〃
〃殿帅休走,殿帅休走!〃禁军们也觉察王宗濋的意图,一拥而前,拦住他的马头,把他们送到东华门口。这时渊圣已出御前殿,昨夜宿在东门司的宰执们,也纷纷来到前殿打听消息,安排出走之计。一见李纲扯着王宗濋闹闹嚷嚷地进来,生怕又生别议,一齐阻拦着不让他走近御前。
这是用得着气力的时候了。李纲虽是文官出身,看到天下多事,在南剑州的几年中,每天走马舞剑,打熬出几百斤气力。他为自己特别打制一对瓦棱铁锏,足足有三十六斤重,骑在马上,舞动起来,簌簌生风,俨然是个战将的派头儿,哪里把这几名文官看在眼里!他忿然一推,早把他们推得跌跌撞撞,自己一径走到御前,不客气地奏问道:
〃陛下昨夕已许臣留下,今天如何又要出走?臣事君以忠,君待臣以诚,忠诚相济,大局才有转机,官家怎忍见欺?〃
这一问语气相当严厉,问得渊圣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回答。然后李纲又把王宗濋拉上来,揿跪在御前的地坪上,说道:
〃适才王宗濋在宫外,处置不善,引起禁军鼓噪。禁军忠心为固,愿为陛下死守京师,如何又要他们出城西行?禁军也有父母妻小在京,无端舍去,仓猝扈跸,万一中道散归,那时陛下靠何人护卫?〃说着,随手一拖,把王宗濋拖前两步,指着问:〃难道陛下真要靠王宗濋护驾?看他这等辍孜弈埽曰げ蛔悖材芑と耍俊
可笑王宗濋身为渊圣的母舅,又新任最高军事长官,枉有八尺之躯,一个肉墩墩的肚皮,被李纲拉来拖去,恰似泥塑木雕一般,不敢动弹,更不敢出声申辩。
宰执们看见渊圣有偏越李纲之意,唯恐昨夜之议又要被打消了,一齐上前,七嘴八舌地议论。户部侍郎王时雍要在白、李两相前逞能,越次上前,弹劾李纲在金殿上殴辱国舅大臣,无礼可诛。
王时雍这一出格的行动博得宰执们人人叫好,齐声附和起来。渊圣一眼瞥见张邦昌与白、李两人挤眉弄眼,得意洋洋。回头又看见内侍朱拱之站在御座背后,向他们做出要斩砍李纲的姿势,看他这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恨不得一手掌劈下去就把李纲身首分离。一时糊涂一时清醒的渊圣忽然觉悟到内侍与宰执们都是沆瀣一气,串通了排斥李纲的。他们党羽已成,钩连甚深,因而联系到自己孤立无援,也产生了对他们的强烈反感,顿时露出愠色,斥责王时雍道:
〃李纲忠贞,一时粗鲁,朕不罪怪他。只如你王耐雍职供司农,不在户部好好核算钱褴出入,却在此越位妄言,这算得是什么礼!〃
渊圣即位旬日,还是保持了做太子那时谦卑退让的作风,与臣僚说话,即使忤旨也不以重语相加。今天难得发雷霆之怒,把王时雍斥退后,温言与李纲说道:
〃卿且耐辛苦②,出宫去说与禁军们知道,禁军愿拒敌死守京城,禁军不负国家,朕也不负禁军。这番朕说了此话决不再食言了,卿可放心前去传旨。〃
李纲领旨出官不久,就听见宫外响起一片万岁声。这种真正出自内心的感悦的嵩呼与大臣们有气没力的习惯的嵩呼是很不同的。渊圣虽然迟钝,毕竟也能够辨认出两者的区别。他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只有他决心抗敌,才能博得士兵们真正的拥戴。趁着一时激动,渊圣当即下了两道手诏,以李纲为御营京城四城守御使和亲征行营使,接着又毅然向大臣们宣布:
〃朕决心以一身殉社稷,战守之事,悉委李纲,再有人敢以出狩之议上者斩!〃
好容易从渊圣口中挖出一个〃斩〃字,这句话就等于是一柄上方宝剑。有了这句话,有了上面的两个头衔,李纲才算取得主持战守的全权。
还没有对来犯的金军一矢相加,李纲先要拼出吃奶的气力与群臣的阴谋诡计斗争,与官家的反复无常斗争,总算取得决定性的(远远不是最后的)胜利。再过一天,宋金两军就在汴京城外展开白刃大战。好险呀!形势间不容发。人们简直不能想象如果没有这两个刚刚来得及、火热出笼的任命,下一天金军掩到东京城下,将会出现怎样的局面。
(三)
宋金之间第一次的攻守战发生于西水门外,时间就在正月初六,斡离不亲统大军到达汴京城下的当天。
这是一支锐气十足的攻击之师。他们于初三日全师渡过黄河,经过三天来的追击、扫荡、整顿、迅速赶到汴京城下,在牟驼岗驻扎下大营后,就积极筹备进攻。
汴京城的各道城门已经昼闭,只有东水门还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