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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王时雍这股气焰,师师不禁又好笑,又好气,未免要冷冷地刺他一下:
〃王侍郎,你不认得咱李师师,咱倒有幸识荆,只昨天还在户部与你相会,渥承优遇,拜茶赐酒。怎一夕之间,你都忘了?真所谓贵人多忘事。咱倒要问问你王侍郎,你今天这等气派。是那个派你来的?〃
〃本府奉了王相公之命,督率众人前来你李师师家抄籍财物,输送金营。你知趣些,把贵重物事自己先取出来缴与本府收管,省得差役们动手,面子上不好看。〃
师师不跟他多谈财物之事,单单问:
〃哪个王相公?〃又故意挑逗一句道,〃你说的王相公莫非就是那王黼?〃
〃李师师,你休装痴作傻,那个误国的奸贼王黼已奉旨削去在身官爵,长流衡州,你身在京师岂能不知?〃
〃怪了,怪了,这王黼相公前为太宰时,声势垣赫,一时无两,咱分明记得你王侍郎为吏部郎时,曾与他联了宗,认为本家,称作'相父',何等亲热?曾几何时变成误国的奸贼?你就不认这个本家了!官场上的事真是白云苍狗,变幻莫测。咱且问你,如今当朝的这位王相公姓王名谁?你可也与他联了宗,认为本家?〃
师师的话充满嘲笑和挑战的意味,王时雍权且忍耐一下道:
〃李师师,你岂不知当朝中书侍郎王孝迪王相公,已奉御派专领簇合犒没大金国金银事,如今簇合金银之事,全由他主管了!〃
〃这个王相公莫非就是都人哄传为'四尽中书'的王孝迪?〃师师哑然笑出来道,〃他的大名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户部早不说,倒教咱胡猜。〃
王时雍忍无可忍,顿时恼羞成怒,他高声吆喝着,叱令差役快快动手。
〃且慢!〃师师一手拦住差役,一手指着王时雍,正色责问道:〃咱李师师一介女流,也知急国家之急,急前线之急,首倡捐献,毁家纾难,上皇所赐及咱自己所有金银珍宝昨已全数送往行营司。昨日你王户部也在场,亲眼目睹,岂有虚假,又何来隐藏之说?如要隐藏了,何必捐献?已经捐献了为什么还要隐藏?其理甚明,咱倒要问问你王户部,你为吏部郎时,专为家乡蜀人说合,纳贿求差,所得不赀,人称'三川牙郎',如今你权领户部,不过浃旬,道路喧传,家赀已逾百万。别的不谈,咱的一只'映月珠环',乃上皇御赐的内府珍品,价值连城,昨日送至户部后,转眼就已失迹。它的来龙去脉,别人犹可诿推,你王户部可是最明白的。如今前线吃紧,严冬酷寒,将士们乘城苦战,大半都穿不上一套棉袄,你王户部枉自生财有道,可有一文钱输往前线?今日反来迫害于咱,岂不是你做了卖官爵的牙郎,犹嫌不足,存心还要做个'卖国牙郎',使我民遭殃,让金贼快意,这样才好叫你心满意足不成?〃
师师一语未了,忽然又有人报道:〃邢郎中来到!〃
这个邢倞本来就是王时雍的死对头。那件映月珠环确是稀世之宝,上皇赏赐后,师师把它搁在箱底,一搁就是十多年,昨日好容易见了天日,送到户部,王时雍是个识宝的波斯胡,一见就把它笼入袖内,然后做个手脚,在清单中一笔抹去,这一切他都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不想被师师当面拆穿。这分明是邢老头捣的鬼。他把一腔怒气都栽在邢倞身上,一见他进来,就怒气冲冲地问:!
〃邢郎中来此,有何公干?〃
〃王户部来此,有何公干?〃
〃你问这话干甚?俺奉王相公之命,奉圣旨籍没李师师家财,正待动手查抄,此事与郎中无涉,郎中自便。〃
〃户部差矣!下官奉李枢密之命,传宣圣旨与李师师知道,李枢密还说要加意保护李师师之家,休让宵小惊扰。事关公差,怎说与下官无干?〃
〃这倒奇了,本官刚宣读过王相公抄下籍没李师师等家的圣旨,岂有差错?怎生李枢密处又别有圣旨,莫非其中有诈?〃
〃李师师听着!〃邢倞故意设起香案,摆出排场,从怀中探出渊圣手诏,朗声宣读:〃李师师心存社稷,功在国家,踊跃输将,三军挟纩⑦,朕心慰焉。特降手诏嘉奖,以为天下倡。靖康元年元月辛巳御笔。〃然后笑嘻嘻地问王时雍道,〃王户部请先看看御笔,其中莫非有诈?〃:
〃这倒奇了。岂有奉旨籍没三家,还会受到官家御笔嘉奖,此乃千古未有之奇闻。〃
〃这倒奇了,〃邢倞针锋相对地回答,〃岂有传旨嘉奖毁家纾难之人,还会奉旨籍没?这倒真是千古之奇闻。〃
那倞的一番做作,使得王时雍也有点稀里糊涂起来,但他毕竟是个官场老手,决不因一时犹豫而放弃到手的好处,何况他确是奉王孝迪之命前来抄家,刻下王孝迪、王宗濋正分别在崔念月、赵元奴两家下手查抄,必定大有油水可捞。他王时雍堂堂户部侍郎,又兼授开封尹,官显位尊,怎可落在他人之后,空手而归?他明欺邢倞孤家寡人,老迈病弱,怎当得他手下带来三四十名精壮的差役,就算动了手,又怕他怎的?李纲有话,明天再说,官家那里有梁太监、李太宰、王中书顶着,容易对付。
王时雍主意已定,就叫人把邢郎中半拖半拉地请到外间去坐地。
李姥不懂得他们在说些什么,先是怔怔地听,后来听说要抄她们的家了,又大哭大闹起来。王时雍喝令先把那婆子拇起来,押进马房,用马粪填满她一嘴。
这里恶狠狠的差役们一齐动手,翻籍倒筐,乱捧乱踢,还在室内挥舞皮鞭,把李家的人赶来赶去。惊鸿不忿,待要上前去与王时雍理论,一鞭早已飞来。小藂奔去救护,这一鞭正好打在她左颊上,顿时肿起一条血痕。
这里正在纷扰之际,忽然门外喧声大作,大门倏地打开,一个矮矮小小,髯发蓬松,却生得结实健壮,双目炯炯有神的老头,提一盏灯笼,灯笼壳上还画着一枝水墨杏花,称为杏花灯,领头走进。跟着百十个老百姓,也都提着杏花灯笼拥进门来。
他们都是李师师的街坊邻居,也有一部分住得远些。今夜有月无灯,街市上冷冷清清,他们提了这些草草扎就草草画好的杏花灯,排除街上巡率的干扰,跑到这里来赏灯。
〃这里是镇安坊李师师之家,〃带头的矮老头声如洪钟地说,〃李师师毁家酬国,不愧为当代巾帼英雄,羞煞那些坐在高位,干尽环事的髯眉男子。早听说官家已降了手诏嘉奖她,你们是什么人?敢到这里来撒野?〃
〃你是何等样人,敢到这里来扰乱本府公干?〃王时雍手下的干办叱问道。
〃俺是个小小的染匠,名叫何宏,人称何老爹。瞒不得你府尹大人,今日率众来此,就要看看你们如何行事。休道老百姓干涉官府,你们平常净干些(又鸟)(又鸟)狗盗之事,有天没日,人心难容。今天凑巧,狭路相逢,就想跟你们算算这笔帐。〃
老头嬉笑怒骂一番,旁观者都帮腔叫好。有个胆子特别大的,掇条板凳,站上去举起灯笼,照照王时雍的面孔。王时雍果然气得面色发白,胡子倒竖,连声说:
〃反了、反了!你们快上来把这老泼皮捆上,送府严究。〃
〃谁敢碰何老爹一根汗毛,俺就与他拼了!〃一个精壮汉子,越众踏前一步,怒目瞪视。两名差役不识高低,手舞皮鞭,要想把他赶开。只见他两掌轻轻一翻,就把两个狗头摔倒。
忽然有个差役认出了这个精壮汉子是谁,恐怖地喊出来:〃他是小关索李宝!〃老百姓们也呐喊助威道:〃小关索李宝,小关索李宝!〃有人说〃他就是东京城里鼎鼎大名专抱不平,专打贪官赃吏的小关索李盅。〃几十名差役一听说是李宝,吓得一齐转身,就想夺路而逃。
〃哈哈,哈哈!〃何老爹得意地大笑,指着门外道,〃王府尹你且睁大眼睛看看门外有多少人?看看你今晚还抄得成李师师的家?〃
这里门外涌来成千上万的〃观灯者〃,他们多数是店铺作坊的伙计、工匠、沿街叫卖的小贩,也有店主、士子、太学生,一部分巡街的禁军也加入他们的行列,使队伍的进行通行无阻。他们或手提灯笼,或高举火把,把镇安坊一带照耀得满天通红,到达李师师家门口时,大家高呼:
〃不许抄李师师的家!〃
〃不许动李师师家里一草一木!〃
王时雍还待督率差役,把住大门,不让他们进来。忽然一个身穿烂衫,头戴方巾的太学生大声疾呼:
〃俺们先去抄王府尹的家,回来再与他算细帐。〃一呼百诺,大家顿时附和,呐喊着要去抄王府尹的家。有人高呼,〃王府尹的家就在东城老鵶巷,你们众位且随俺去。〃又有许多人附和,嚷道:〃大家到东城去抄王时雍的老窝,管教抄得他片瓦不存。〃这时街坊上人影幢憧,万头攒动,似乎正要开拔队伍。
群众们用的是围魏救赵之计,这一着果然奏效。王时雍仕宦三十年,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这阵仗儿。他心想这批泼皮光棍劣生顽童,说得出做得到,真要去抄他的家了。此刻三衙中已无军队可调,凭他手下几十个人怎当得住这成千上万的老百姓?硬做不成,只得软下来,先去求那个太学生,再去求何老爹和李宝,无如群众太多,他稳住了一个,那边又有人蹦出来发话,吆喝。他到处打恭作揖,唱诺认错,官架子丢得精光。后来又把邢倞请出来,诺诺连声,保证偃旗息鼓回去,再求他转求李师师高抬贵手,放他一马。亏他转机得快,群众的气愤渐平,陆续有人散去。他得机就溜之大吉,李家抄家之事,自然不了自了。
这是人民群众在东京围城中与措施荒谬的朝廷进行的第一回合交锋,并取得胜利,也是东京人民在火线中受到的第一次考验。以后,在与朝廷的斗争中,他们的办法更多,经验更丰富,胆量更大,他们的行动也更加发舒了。
(六)
可是这一天针锋相对的斗争只集中在镇安坊一处,其它各处的老百姓没有充分发动起来,因而也没有获得同样的战果。
那一夜,在合法的外衣下,王宗濋、王孝迪等人亲自带头,官抄民家,被抄的不下数十户。后来被抄的范围还扩大到指定的名单以外。开封府的凡名公人,借口查抄,就可以随意进入民家,进行勒索,搜查甚至抢劫,公人们成了变相的强盗。
被作为财神的对象当然倒了霉,被抄得寸缕无存,至于那些因私怨而被牵连的对象,遭遇更惨,到处都发生血案。那一夜中,当场被打死、逼死、被奸致死以及老人小孩惊吓致死的人命不止二三十条。著名的歌妓赵元奴,崔念月等都遭到不堪忍受的侮辱。
特别是王宗濋,久已馋涎赵元奴的艳色。太上朝内,他倚仗自己是太子的元舅,也曾几次去小姐儿巷问津。无奈朝内的亲贵太多,赵元奴应接不暇。何况太子登基不知是何年何月之事,象他这样一个尚未兑现的国舅,显然没有成为赵元奴的入幕之宾的资格。有一次,他表演过火,遭到赵元奴的白眼,就被毫不客气地摈诸大门以外。
赵元奴使王宗濋下不了台,王宗濋十分怀恨,他咬牙切齿地扬言,有朝一日,定要赵元奴好看。这一朝居然来到了,今夜他抓到机会,硬讨得抄赵元奴家的差使,一马当先,熟门熟路地扑到赵家,亲自动手把赵元奴抓来,不由分说,就把她揿倒在地,浑身剥得精光,尽情发泄了报复狂。
有多少权,行多少势,不留一点余地,这正是一切暴发户官僚的特点,王宗濋步他前任高俅之后尘,睚眦必报,有加无已。活该赵元奴倒霉!在那一夜间,她的全身好象一团和了水的糯米粉团,听凭他揉搓捏弄,揿扁拉长,从头顶到脚趾末梢,凡是可以施虐的部位,都受到他残酷的凌辱,然后又逼她弯下(禁止)体,双手双脚落地、狗子般地绕院子爬几圈。鞭子不时重重地落在她背、臀、大腿等皮肉厚实的处所。一鞭下去,随着一声惨呼,顿时凸出一道三个指头阔的血痕,这样殴辱一番,王宗濋意犹未足,喝令把她拖出大门口,游街示众。人们看到她雪白的luoti(被禁止)上满是血污,还用两根细麻绳紧紧缚住(禁止),麻绳另一端上悬空坠着两块三斤半重的大砖头,把她的一对(禁止)牵扯到腹部以下。这时,她已被折腾得奄奄一息,全靠两名军汉架撑着,才站得起身子蹒跚而行,在小姐儿巷、大姐儿巷一带兜了个大圈子。王宗濋充分满足了兽欲,这才兴冲冲地结束了这场〃毁灭性〃的抄家。
赵元奴的遭遇使人们十分同情,也因此更加痛恨这些奸党,痛恨这次为了满足金人的勒索而嫁涡给人民的抄家。但是没有人挺身而出,好象救护李师师这样救护赵元奴。这固然因为事出仓猝,群众来不及组织起来,更重要的是赵元奴平日骄纵放诞,不象李师师那样深得人心。
并不是所有的被抄家者都乖乖地俯首听命,在某些场合,抄家者也遭到应有的惩罚。教坊司的笛师蒋翊,虽然名气很响亮,却未受到过太上皇多少好处,仅因为与袁缉过从甚密,也被官方列入抄家名单中,他一时怒起,奋身拼持,用菜刀砍死了一名户部的部员和一名差役,然后纵火烧掉住宅,自己跳进火海,与他们一起化成灰烬,这时天气干燥,水龙未至,因而蔓延到邻家,烧掉几栋房屋。
抄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