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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日久悬念,无时无刻不在惴惴不安中的精神状态就是引起流产最直接的原因。
真定名医带来的一囊草药,刘七爹带来的几颗〃安胎养气丸〃,都起了良好的治疗作用,但是真正把她从死亡圈子里拉回来,奇迹般地把她以及腹中的胎儿一起保留下来,还不光靠草药和丸药的作用。主要是依靠她本身产生的一个强烈的信念:她要活下去,她要留着自己的以及小女婴(好象得到什么启示,她相信这次她生下来的一定是个女婴)的活泼泼的身体迎待丈夫,以防万一能够再见到他的时候,作为最好的礼物和安慰送给丈夫。
这个异常坚定强烈的信念,使她能够忍受一切痛苦。特别在那夜里,她服用了大量下血的草药后,鲜血直淌,把一条被子都浸在血泊中,谁都以为她逃不过这一关,至少胎儿一定要跟着下来了。她却拚足气力,不让那胎儿跟着鲜血往下滑。她在自己的幻觉里好象看见有一场拔河比赛正在激烈地进行,一方面是把胎儿用力往下拉,一方面是把胎儿拚命往上提。她昏厥了,在昏厥中说了许多呓语,在病床旁边的人只见她口唇翕张,喃喃说话,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她自己却听得清楚,她是在说〃提啊!用力往上提啊!再用一把力,就要胜利了。〃
她果真胜利了,胎儿没有随着鲜血淌下来,她自己也从死里逃生。但她已经精疲力尽了,她的鲜血流干了,还有浑身淌不完、揩不干的汗水,不消一两个时辰就把几层衣服都浸透了。她悠悠忽忽地一口气回转过来,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它代替了说话,感谢和表白。她心里还在想着:这下可好了,子充他要回来,对他可有个交代了!不过把胎儿保下来,自己起死回生,还只有胜利的一半。一个多月过去了,亸娘的恢复十分缓慢,她仍然躺在床上,无力着地行走,她每夜仍要淌出不少虚汗,有时在睡梦中呓话绵绵,醒来后一副神不守台的神气。碰到这种情况,必须睡在她房间里的赵娘子起来,轻轻地拍着她,揉摸她的胸口,小声地安慰她,才能使她安定下来。
她还不太听话。
流产或产后的妇女最忌惊风受寒,她发病后,赵娘子早把房里所有板壁的隙缝都贴上了双层桑皮纸,门户、窗户里外都挂上了棉帘子。饶是这样,西北风还象个顽劣的野孩子,一有机会,就要闯进禁区,耀武扬威一番而出,亸娘看到赵大嫂那种手忙脚乱或者一步赶到门口,把门儿紧紧掩上,或者一步赶到炕床边,把自己当作一张屏风使用,挡住了风的样子也禁不住笺了。她自己是高兴吹到一点风的,房间经常关得严严密密,象个闷罐儿似的。鼻管里只闻到一股当归炖(又鸟)的味道,把她憋得苦了,只想有一天来一场大台风,把门儿窗儿吹得大开,桑皮纸都吹裂了,四面八方都有流通的风,这才痛快咧!
有一天,她吵着要换衣服。多日来,衣服被汗水浸透了,全靠用被子里的体温把它烤干,烤干了又被新的汗水浸透,这样反复多次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衣服,亸娘实在受不住了,一定要求给她洗洗身体,换一身衣服。赵大娘拗不过她,只好替她洗换。这份工作基本上是在被底下进行的,不过赵大娘还是看见她露在被外的肩膀和背脊,那简直是一张自纸,比糊板壁的桑皮纸还要白。赵大嫂帮她脱下衣服时,被底的手触到她的瘦而干瘪的胸部。她双手一缩,挡住了赵大嫂的手,不禁红一红脸,不过这是没有血色的羞怯,〃唰〃的一下又恢复了雪白。然后赵大嫂又触及到她身体的其他部份。她病前丰腴美丽的(禁止)哪里去了?她的血肉全部被吸干了,这里剩下的无非是一层薄皮包着的隆起、突出、张开的骨架,好象一手把就可以把她抓起米。看见她这副瘦骨伶仃的样子,赵大嫂不禁流下泪来。赵大嫂的眼泪可是悭吝的,当范麻子那帮暴徒把她吊起来打得皮开肉绽的时候,她也不曾掉下一滴眼泪呀?这时她心中想到的,她曾经发誓要保护他们的家,保护亸娘,如今这个样子,她怎能向三弟交代?
正当亸娘艰难地、一点一滴地夺回她的健康,收复她的血液和脂肪的时候,忽然从山寨中传来了马扩被送进牢狱的消息。赵大嫂第一个反应就是把消息严密地封锁起来,不让马家任何一个人知道。
不过,保州、真定相距不远,象马扩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出了事总是有人会把消息带到保州来,在马家的养娘佃户之间流传。后来马母和大嫂也都知道了。赵大娘不能够再向她们隐瞒,说了实情,只要求不让亸娘知道。
亸娘隐隐约约地也感觉到出了什么事情。刘七爹来了三四次,每次都把赵大娘请出去,嘁嘁喳喳地在商量什么。刘七爹是很熟的人,亸娘一向把他看成为自己与丈夫的媒介体,只要与丈夫沾着些边儿的,就是她的亲人。她在重病中,也不回避他。那么他与赵大螋有什么要紧的话要避开她来说?还有,她向刘七爹问到马扩的行踪时,七爹每次回答都可以叫她满意。他有一种绘声绘影维妙维肖的天才,一经他描摹起来,仿佛马扩已经笑嘻嘻地走进她的房间来了。就每一次的回答而论,他确是编造得天衣无缝,没有一点漏洞,但把他前后几次的说话联系起来,再把他的话与赵大嫂的话联系起来,就可以发现不少矛盾之处。
善于信任别人说话而又细心的亸娘虽然不肯寻根究底地追问下去,但在内心中确实是在寻根究底地追想:如果七爹说的都是实话,那么三哥的行迹始终只在保州、山寨、真定这几百里的小范围内转,不曾出过远门。时间已经过了三个多月,他又明知道自己生过这场重病,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呢?他真是那么忙么?据七爹说,那两天,他闲得没事,常到西山去打野味,这回送来的一大罐鹿肉,就是他自己打了烧好的,说要给她将补身体。这话倒可信,烧得乌焦可又半生不熟的肉真象是他的手艺,但他为什么不写一封家信来,即使一张字条也好。他有空打野味,难道写一张纸条的功夫都没有?难道欺她不识字?
她曾把这个愿望向七爹微微吐露过。
〃这个容易,〃刘七爹又夸下了海口,〃俺下次来时,一定把他的手书带来,让少夫人过目。〃
不是他自己想着了写信来,而要她去索取,这已够使亸娘痛心了。偏偏七爹下次来的时候,又把这件大事忘了,让她白白等了半个月。她几回要请大嫂帮助,扶起床来,写个字条给他,实在太虚弱了,挣扎不起来,只索罢休。亨祖又在山寨中,这里竟没有一个人可以为她代笔写封信。
再下一次七爹来时,偏偏又忘了信的事情,从此她不再提它,但在内心中,已构成一个极大的悬念。他人不来,信也没有一封,唯一的解释,除非他已到很远的前线作战去了。可是他们又说他近在咫尺,这就没法解释上面的事实。她忽然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
〃莫非他已出征阵亡了,家里都瞒着不告诉我?〃
自从有了这个想法以后,亸娘处处留心,注意身边发生的事情,研究分析她听到的每一句话。它们似乎都在支持那个可怕的结论。有几次她几乎已经肯定丈夫阵亡了,她甚至希望得到赵大嫂的证实。她用着象火一般燃烧着的眼睛一直看进到赵大嫂深邃的、忧郁的眼睛里去,带着那个可怕的无言的疑问:
〃莫非他已阵亡,再也回不来了?〃
赵大嫂似乎很了解她的意思,忧郁地摇摇头说:
〃不!〃
赵大嫂没有证实这个可怕的结论,因为她也不肯向她说真话。在那段疑危的日子里,亸娘简直不相信任何人,她只好咬紧牙关,独自忍受着内心的煎熬。那悬念中的,疑惑不定的痛苦可能比已经证实了的实实在在的痛苦还乎痛苦几倍。
可是她还是渴望刘七爹来,即使她已经不信任他的说话,他来了,仍会绐自己带来一个虚假的希望。虚假的希望毕竟比证实了的痛苦好,因为它到底还可以给人以希望而不是绝望。
〃反畏消息来,寸心也何有?⑤〃人们长期与家庭脱离联系,在内心中构成了千百个恐怖的想象。一旦接到家书,他的反应不是非常高兴,而是双手发抖,一时不敢去拆读它。那日因为怕这封信会证实自己种种的恐怖悬念,而把残存的希望——其实是最强烈的希望全部打消,一无所有了。杜甫这两句著名的诗就反映了这种既想证实,又害怕证实的复杂心理。
刘七爹最近一次来到保州,看见亸娘时,忽然双手在怀中乱摸,口里说:
〃不好了,丢了要紧的东西。俺把三哥亲笔写的那封信丢失了,真是个老糊涂!〃他习惯地用拳头在后脑壳捶打了一下,〃下次来,一定给你补上,叫三哥补个双分儿,给你写两封信来。〃
(六)
将近天亮的时候,亸娘小声地唤〃大嫂,大嫂!〃才叫了两声,已经成为惊弓之鸟的赵娘子早被唤醒,她一骨碌离开床,披上衣服,走到亸娘床跟前来问。
〃弟妹,你怎么了?〃
〃妹子上回痛的那地方,昨夜又痛起来。〃
〃已经痛了多久?〃
〃妹子也不知道已痛了多久,好象睡觉后就有点痛,后来痛得越发厉害了。〃
赵娘子撩开窗帘看看天色,再点起亮,看看蜷曲着身子蒙在被窝里的亸娘,只露出半个头,额上不断沁出黄豆大小的汗滴,惊道:
〃弟妹是戌时时分入睡的,如今天色微明,你已痛了四、五个更次,怎不早早唤醒嫂子?〃
亸娘带着一个不必向人解释理由的微笑朝大嫂看看,一阵急痛破坏了她的好看的笑,扭曲了她的脸,她再度把它深深地埋进被窝。自从那次吸肉吮血的流产以来,她自以为已经取得相当经验,她的阵痛要经过一定的层次,等到一定的火候,才可能出成果。早把大嫂吵醒了,无非让她与自己一起痛苦,一起忙乱,于事无补。亸娘虽然习惯于受到别人的照顾,却有着体贴别人的细心和独自承受痛苦的力量,只要她的体力还能支持,她的精神支柱还没有垮下的话。
不过赵大嫂比她的经验更加丰富。她屈指计算一下,距离正常的临产期还差半个多月,既是流产,又是早产,麻烦可多着哩!马母、大嫂和赵大娘这些日子来一直提心吊胆就怕发生这件事。
幸亏她们还有准备,保州城里一个最有经验的接生老娘,旬日前已请到家里来住了,把她当作老封君似地供养起来。当下,赵娘子出去把她叫醒,去灶间现通开火,烧起两大锅滚水,桂圆熬参汤也在小火上炖上了。老娘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把她接生时要使用的一套眩人眼目的〃道具〃,包括金属品、丝织品、棉麻织品等,一古脑儿都放进开水里烧,这倒叫人看了放心。
这时马母、大嫂和养娘等都进房来看亸娘。她们马家是军人世家,一向务实,禁忌较少,所有妇女,只要她自己无禁无忌,都可进产房,只确一个条件,大家进出房门时要特别注意那道棉帘子,休教产妇凉了风。那一位聪明懂事的养娘,不待吩咐,早在一只铜狻猊香炉中点上一股安息香,那一缕香烟,从狻猊口中喷出来,没有受到一丝微风的干扰,冉冉直上,不久就把房间弄得烟雾腾腾。
赵娘子还是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那是上次流产时就给自己指定的位置,坐在亸娘枕头旁,用一把把滚烫的手巾揩拭亸娘脸上和身上的汗珠。另外几个人往来于铜面盆和枕头边之间,把一把把绞好了的滚烫的手巾递给赵娘子,又不断地在铜面盆里换上滚水。在这一间用安息香并不舒服的香气凝结起来的房间里,在这个将要完成一次人类神秘的变换的时刻里,房里挤着许多人,谁都没有哼出一点声音来,谁都愿意把自己全身的气力移植到亸娘身上去,帮她用力,帮她进气,帮助她早点儿完成那〃呱呱坠地〃的大业。对她们来说,亸娘是最受疼爱的媳妇,是最温柔、最听话的弟妇,是最贤淑、最厚道的少夫人。甚至那个新来乍到的老娘也感染到这种空气,把亸娘看成为最好的主顾,最能够与她配合的产妇。她的根据是分明已经到了火候了,产妇躺在床上,一声不哼,一声不响。等到瓜熟蒂落,她轻轻一揉,就把它取出来,那必是一次最顺利的〃接收〃?
但是一个个时辰过去,在人们屏息的迎候中,它并没有出来,反而有向里面缩进去的趋势。老娘的结论也开始改变,那是一个不肯好好合作的产妇,她好象已经瘫痪,并没有作出任何努力来帮助她,帮助自己完成任务。到这个时候还不出来,那可能是一次不太顺利的〃接收〃了。
亸娘的汗珠仍然不断地沁出来,她的身体仍是不断地翻腾,那一条丝绸面子的被,被她翻腾得好象在海洋中卷起一阵阵红浪,但她已经哼不出一点声音。这可能会是致她们母子于死地的一个可怕的迹象。
〃亸儿、亸儿,你哭呀!你大声地叫呀!你哭出声,叫出声,他就会落地了!〃马母也从亸娘的不声不响中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她用眼睛向大媳妇征询,她低了头不敢回答,她又去向老娘探询,那对眼睛仿佛在问:〃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