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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朕差张迪……〃
师师忽然抬起谴责的眼睛,官家会意,急忙辩正道:〃是……是!朕下回决不再派那奴才到这里来了……夜来朕差人送来冠子,师师又不肯赏收,师师真是不解联的意思,还是嫌朕的诚心还有不足之处?这样冷冰冰地拒朕于千里之外,使朕于天地两间之内,无一寸立足之处。〃
师师还是没有回答。
〃为了师师这个人,朕日夕思念,魂牵梦萦,方寸之内,千回万转,哪有一刻宁静之时?朕深知师师一诺重于泰山,但得这一诺,朕生生死死也都无憾了。〃
官家似乎还怕师师不相信他的话,拉开窗上的帷幕,指着半轮明月,锥心镂骨地说道:
〃朕说的都是从心肺间掏出来的真情话,师师可知道,这多少年来,朕总是夜夜凝伫,一灯煎虑,万感交集。这一切难道都不是为了这一椿?师师如有不信,这皎皎素月,长夜窥伺在朕的寝榻之侧,就是朕最好的见证。你可去问问它,朕说的是真话还是虚言假语?师师,师师!朕已言尽于此,你愿与不愿,总得给朕一个答复才是!〃
官家雷霆万钧的正面猛攻,把师师逼得风旋云紧,没个转身余地。她虽然仍没有直接的答复,却早已盈盈欲涕。这时,站起身子来,从壁间摘下一管凤头碧玉箫,递给官家道:
〃请官家伴吹,容臣妾唱个曲子与官家听。〃
官家还在迟疑之际,师师已经把箫硬塞到他手里,不由得他不吹。师师起了一个音,合准箫声,就低低地唱起来:
〃缺月挂疏桐,
漏断人初静。
谁是幽人独往来?
……〃
这支曲子的涵义如此明显,以至师师一起音,官家就明白她的用意所在。他实在不愿为她伴吹下去,可是师师用手势示意,一定要他继续吹下去。她已经在官家身上取得了她的个人要求不可能违抗的绝对主动权。他只好再吹。她继续把曲子唱完:
〃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
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
寂寞沙洲冷。〃
这支凄凉的曲子,师师又唱得这样回肠荡气,唱到最后一个节拍时,在他们两人的感觉中,都仿佛真有一只无依无靠的孤雁,在寂寞寒冷的沙洲上顾影徘徊,却珍重地不愿随随便便飞到哪支树枝上去栖身。官家为她伴吹,好像把一口冷气吹进自己的腹内,分明是为自己吹一首挽歌。他黯然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地说:
〃师师的回答,已尽在此曲之中。朕也不能再加勉强。但愿师师拣到一棵好树栖息,朕在旁也好替师师放心。〃
师师已经完成了一半的战略任务,把他推开去,推到她愿意他退出去的距离以外,可是这已是危险的边缘地界了。现在她剩下的一半战略任务更加重要,她必须把他拉回来,拉到她允许他逗留在内的亲密范围内。在这个关键时刻中,她急忙正容回答道:
〃官家休得错会了臣妾的心,〃这个纠正是如此必要,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又慢、又清楚、又坚定,丝毫不允许有曲解、误会的可能。她说,〃想臣妾乃是一介弱女,孤苦伶仃,沦落风尘。一旦遭际官家,过蒙错爱,人非草木,官家的这番深情厚谊,怎不令臣妾铭感五中?只是外面已经人言籍籍,如果再听凭官家之意,溷迹宫闱,册为贵妃。纵然官家厚爱,可以不恤人言,臣妾却不愿以不祥之身,牵累官家,徒增自己的罪愆。〃接着她指指自己的胸口,郑重地说,〃至于耿耿此心,自从官家赐顾以来,早已属官家所有。区区私衷,只想向官家乞得宫外一弓之地,以为栖息盘桓之所,使臣妾在此调筝鸣弦、吟诗学画。如荷不弃。就作为官家的一个诗朋画侣,了此余生,岂复再有其他非分之想。不意官家不察臣妾的心事,说什么另拣一枝好树栖息,这岂不是辜负了臣妾的一段心意,伤了臣妾的心?〃
师师突出奇兵,用一支歌曲击退了官家的猛烈攻势,现在又用一颗缠绵的心,把官家拉回到原地来。她这段话明白坚定,却含有好几层涵义。它好像一钵醍醐,直往官家的头顶上灌去。官家被它灌得如痴如醉,自己也不清楚是辛是酸,是甘是苦?他以为已经失去了她,可她比过去更加接近他了,他以为他已重新获得希望,她却照样是寸士不让,坚决拒绝他的要求。她在实际的问题上坚持立场,在抽象的领域中,却大大让了一步。这把他的战略方针全都打乱了。
可是他还要为自己的利益作出最后的努力,他的决心虽然可以被抵制、被延缓,却也是不可动摇的。他抓住师师〃人言籍籍〃四个字,再度发动进攻。
〃流言蜚语,到处都有,他们不过是信口开河地胡噪一阵,以博直谏之名,怎知得你、我之心?〃他加重语气,显得从未有过的严肃道,〃在这滔滔的浊流中,谁又真正知得你我之心。朕在无意中邂逅师师,师师不厌弃,十年缔好,托知己于形迹之外,寄神交于方寸之间,人生得此,宁复有憾!朕为师师已一无所惜,〃他指指大内那个方向,〃连那里的千门万户、青琐绮疏,在朕看来,都如敝履一般,还怕什么人言籍籍。师师又何必过于重视他们?〃
〃在这浊世中,谁又真正知得你、我之心〃,一句话把官家的感情净化了。他取得与师师一起超越于这个滔滔浊流之上的优越地位。
诚然,官家向来善于赌神罚咒、乱许愿心,更善于制造这些千锤百炼的深情话,说得像丝绵一样软迷迷的,像藕丝一样缠绵不断。师师向来只把它们当作耳边风。可是,此刻,他的样子是这样认真严肃,他的话又说得这样沉重有力,似乎非叫她相信这是真话不可。师师不禁无限深情地投去凝固的一瞥,心里想道:〃他说的话,可是真的吗?〃有一霎那,师师真的犹豫了,动摇了。如果她真的相信了他的话,如果她沿着这个斜坡滑下去一步,继之而来的就是全线的崩溃。然而,在刹那间,有一种更加明彻和深沉的力量重新回到她身上,支持了她,使她能够克服感情中的软弱部分,而有勇气来抵抗他的柔情蜜意。她定了一回神,毅然回答道:
〃不管别人怎么说,臣意已决,官家不必再加勉强了。〃
官家从她的凝固的一瞥中看出她的犹豫和动摇,在这上面结成一朵希望的花。官家带着狂喜的表情,准备来采撷它,可是它只是一朵一瞥而过的昙花,在开足的同时就枯萎了,凋谢了。错过了这一霎那,官家再也不能够改变她的意志了。他只能满足于〃耿耿此心,早已属官家所有〃这一句慰情于无的话。他总算获得一半的胜利,获得一个抽象的、象征性的胜利。十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她有这样明确、坚定的表示。他既然已经取得一些战果,最聪明的办法莫过于把战斗结束在这里。
〃师师的脾气真个是太倔强了,〃为了结束战斗,官家开了一个玩笑,显然是出于欲退故进的战略上的考虑,以便给自己一个体面的下台,〃记得朕初次来此,老娘曾说过,'此儿是天生的犟脾气',今日看来,果真如此。朕深悔当日初来时,何不就派些宫女把你强舁入宫,想俺当时也莫可奈何。〃
这个玩笑招来了严重的后果,师师登时沉下脸来,嗔道:
〃官家说的什么话!臣妾一向看重官家,就为的官家从来不勉强人意。如有了这条心,臣妾唯有以一死自誓。一死之后,一了百了,还有什么可以纠缠不清的。只是臣妾从此把官家看低了,辜负了十年相知之心,死了也不瞑耳。〃
官家没想到师师竟会当面开销,说得这样决绝,急忙温词慰藉,连声道歉说:
〃这是朕的不是了。朕只是开句玩笑,师师怎生当起真来?〃
〃官家这个玩笑可开得过火了,〃师师还是娇嗔满面地说,〃官家想想这个阿娇可是能够勉强叫她入得彀中的?〃
官家又急忙说了无数好话,再三提出保证,才把师师的感情平服下去。一场紧张的战斗也随之而逐渐缓和了。
春节早已过去,立春也已过了十来天,赶时髦的王孙公子、仕女贵妇们已经呼朋招侣,骑马的骑马,乘车的乘车,联翩到城外的玉律园、孟家花园等名胜之处去〃探春〃。可是事实上的春天仍然姗姗来迟。醉杏楼外的杏树丝毫没有抽芽茁青的消息。隔开一层半透明的明角窗格,窗外的夜晚仍是彻骨地寒冷。皎皎素月挂在纤尘不染的澄澈的太空中,与它的亲密的姊妹——几颗接近的星星凑在一起,似乎正在商量到了必要的时候,是否愿意出来给官家做见证。她们商量不定,官家的这些话似乎当真,似乎又不那么可靠,连得夜夜窥伺在他的寝席之间的她们也吃不准是真是假。停了一阵子的西北风忽然又低沉地吹起口哨,把几片吹落在地上的桔叶重新吹入半空,发出簌簌的和声,在寂静的大地上奏呜出一曲商籁。不是人们的意匠所能结构的一层薄薄的霜华结满在窗格上。它们一会儿就改变一个样子,认为它们像什么就像什么。直到夜气十分浓烈的时候,才慢慢凝固起来,凝固成为一朵朵透明晶莹的冰花、成为明角窗外最新颖别致的装饰品。
窗外是寂寞的、寒冷的世界,窗帘以内却是另外一个人间。随着战斗的结束,室内的空气越来越柔和,越来越稠密,炭块炽旺地在地炉内燃烧着,衬着摇曳的烛影,把周围围着深紫色的壁幛的全室映得分外深沉。虬鼎的口子里不断喷出瑞脑香气,使室内的温度和密度不断升高。到了此时,师师才注意到官家近来真个是消瘦得多了,嘴角左右两道深刻的纹路,清楚地刻划出他的并不那么轻松愉快的心境。
〃官家可要自己保重身体呀!〃看到他的消瘦,看到他的垂头丧气,师师不由得对他怜惜起来,无限温柔地叮嘱他一句。说着就去找把并⑧刀,把官家带来的黄澄澄的橙子一片片地切开来,挑去筋络和核子,与官家分着吃了。那甜蜜蜜的橙子把一丝甜意慢慢地沁入心脾,口颊之间,还留着余芬。师师喜欢的一种玩意儿是把吃下来的橙皮丢进炉子里燃烧,让这股清香带着焦味停留在空间。然后逼着官家,问他可喜欢这股香气?又问它比瑞脑的浓香如何?官家对师师的爱好怎敢说一个〃不〃字。他连声称赞:〃好香,好香!〃又说:〃凡是师师喜欢的,朕无有不爱。〃
〃这是为了什么?〃
〃师师风华绝代,志趣迥异流辈,〃官家信口胡说下去,〃师师欣赏的无论色、香、味,都是人间的绝品,朕哪有不爱之理?〃
〃臣妾就是不爱听官家说的这些话!〃
〃好,好!朕从今以后再也不说这等话就是了。〃
〃官家改口得快,可是真要改起来就难了,不是这样吗?〃师师又反问一句,说:〃好了,如今不说这个了。臣妾要问官家近来为何这等清瘦?旬日不见,比上次相见时又瘦得多了。〃
官家巴不得有此一问,他真想回答〃可不是全为了师师一人之故〃。这个回答倒是合乎事实的,可是一场风波,好容易平息下来,他刚刚享受到这点用自己的痛苦酿成的蜜,哪有勇气再去挑动她。他只得言不由衷地诿过于伐辽战争,说〃金人已在北线动兵,种师道的大军尚未开抵前线。这件事把朕折磨得够了。将来还不知道怎样收场呢?〃
他估计这不见得是个能够引起师师兴趣的话题。不想师师也不是生活在世外桃源,她早听说过这场战争以及与它有关的〃也立麻力〃的传闻,趁机打听起来。这倒出乎官家的意外,既然师师感到兴趣,他也乐得加油添酱地渲染一番,把〃也立麻力〃其人其事,讲得活龙活现,末了还笑问:
〃这个'也立麻力',目前正在京师。师师如要见见他,〃官家说得口滑,〃几时朕传旨王黼,让他带同马扩前来与卿见面如何?〃
〃不要,不要那个王黼带来,〃这是师师对朝廷内那个权贵集团最露骨的表示,间接也谴贵了支持这个集团的官家,她还不留余地地加上说,〃官家宏量,让王黼这等人参赞密勿,厕足庙堂,臣妾愚陋,在臣妾的门墙之内,却容不得这等人溷迹?〃
〃也罢!〃官家笑笑回避了这个尖锐的问题,说:〃卿既不愿王黼来此。朕前曾听得刘锜说过,他与马扩是莫逆之交。让刘锜把他带来,如何?〃
师师点点首肯,还叮嘱道:
〃官家说过的话,可要算数呀!〃
〃朕几时哄骗过师师的?〃官家伴随着一个辅助动作说,表示他对师师的忠诚。
这时城头上清楚地传来凄清而单调的梆子声,它由远而近,接着又由近而远地遂渐消失在寂寞寒冷的长空中,最后只留下一缕缕绵绵不断的回声在黑夜中颤抖。
大半个夜晚在他们之间的紧张、缓和、彼此都不信任而又不得不表示信任的反复斗争的过程中滑过去。梆子声清楚地告诉他们现在已经是三更天。夜这样深了,师师催着官家回去,说是她累了,要休息,官家也该回宫去安置了。又说:〃外面冷,霜华又铺得这样厚,官家骑了牲口,万一有个颠蹶闪失,还当了得?官家快快回去才是。〃
官家还想逗留一会,说是还有话要说,可是师师不容他再留下去,径自站起身子来,作出送客的姿势,说有话留到下次再谈。官家看看实在待不下去了,只得跟着站起来,约期三日后晚上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