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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倞还在三十年前泛海东去为外国的一个国王治过病,治愈了他的不治之症,载得盛誉归来。这个光荣的记录,当然还是依靠他的真才实学,使他在他那一行中居于超群轶伦的地位。如今他已经是须发雪白的老医生了,医家像老酒一样,越陈越香,而他的脾气也像老姜一样,叫做〃老而弥辣〃。由于他的名气和医道招徕来的病家和由于他的脾气恶断的病家几乎是同样地多。但他绝不是一个执拗古怪、不达情理的人。他不声不响地照料着师师自己最不愿照料的健康。师师不仅一向不注意自己的健康,有时还以她的任性、不按常规的生活秩序,迹近有意识地拆碎了它。邢倞也不大愿意到镇安坊来走动,但为了师师的健康,不得不跟在她后面,辛辛苦苦地把她自己拆碎下来的健康的碎片像只破布袋似地补缀、拼合起来。有时苦口婆心地规劝她,有时正言厉色地警告她,规定她的生活秩序、限制她的饮食起居。这种规劝和警告一般都是不起作用的,以致他在私底下担心一旦自己和几个真正关心她的老朋友奄化后,还有谁来照抖她。
有几次,师师豁然开悟,真正下了决心要痛改前非,认真地表示要听老医官的话好好注意自己的身体,免得惹起友好们的耽忧。老医官莞尔地笑起来,与其说因为高兴,不如说因为感到可笑。经验告诉他,她的决定即使是真诚的,也维持不到比这句话在空气中荡漾而消失更长久一些的时间。他也明白,没有一个高明的医家能够医得好她的带有根本性的任性的毛病,这就不可能根治她其余的毛病。
周学士是当代填词名家,是誉满天下的抒情圣手,如果把称道另一个词人的话:〃凡是有井水处,就有人歌唱他的词曲〃,拿来移赠给周学士,他也完全可以当之无愧。
到得宣和年间,这位闻名全国的词人年纪已经超越六十开外。去年腊底,有人传说他已病死,这个消息没有得到证实,但在东京的朋友们确已有好久没有获得他的确讯了。〃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这是他离开东京时,允承下来的诺言,这个诺言没有被实现,惹得友好们为他十分牵肠挂肚。
周学士与师师有多年的交情,他自己曾说过,到得师师面前,他的这支笔重了。过去惯于在歌筵舞宴前即兴填写的那些绮靡轻倩的小词再也填制不出,而一变为沉郁雄浑的格调。师师读腻了那些小词,特别欣赏他这种创新的风格,更加欣赏他说的这句话。
在官家的眼睛里十分冷峻的师师,到得老医官的眼睛里,她变得稚气可掬,到得老词人的眼睛里,她又变为沉郁雄浑,深不可测。显然,师师本人的风格也是变化多端的。她是多面的棱角形的结晶体,从各个角度上都可以看到她的一个侧面,但是很少有人看到她的整体,即使老朋友也是如此。
笛手、琵琶手、舞蹈师都是自幼把师师培养起来的教师。现在继续在技艺上指导她。其中袁绹曾和苏学士打过交道,如今年近八十,还是精神矍铄,兴致不减当年。他除了有笛王之称以外,又是当代最著名的歌手,有时兴之所至,引吭一歌,声裂金石。
师师在艺术方面,什么都懂,什么都精,可惜什么都不能成为当行专家。他们一方面惋惜师师的懈怠,糟踏了绝好的天分;一方面仍然喜欢到她家里来奏艺。这已经不再是希望把她培养成为他们的绝艺的传人,这种希望早就破灭。他们凭着艺术家的直觉参悟到像师师这样颖悟的学生,在十六七岁时,已经全面掌握了基本技巧,而在以后的更重要的十年里面,无所前进、无所突破,没有对哪一样迷恋到寝食俱废的程度,这就注定她不会再有更大的成就。他们之所以仍然喜欢到这里来演奏,是因为在这里可以得到真正的尊重和恰如其分的评价。他们演奏既毕,彼此交换一个默许的点头,就是很高级的赞美,有时抓住对方一个偶然的错误,调谑一番,也是口服心服,或者是心服口不服。大家习惯了,说了就算,不以为忤。在师师家里演奏决不会受到恶客们的歪曲、轻视、恶毒的指摘和狂乱的吹捧,所有这些都是对艺人们的极大侮辱,而在他们不得不出去应酬演奏的客厅中又是经常会受到的待遇。
他们之所以喜欢到这里来,还有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因为在这里可以享受到很高级的生活待遇。师师处理自己的生话十分随便,对朋友却是竭诚招待。艺术家一般都是食品鉴赏专冢,有时甚至是饕餮家。刘继安烧一道黄河鲤鱼的本领,不下于他的琵琶。有时在急迸的琵琶声中,忽然听得出炉火熊熊、油鸣嘶嘶,铁镬和铲刀碰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即说明他的心已经离开弦子走向厨房了。这时就要停止演奏,等候他献出另一种绝艺来,请大家品尝。刘派的这只名肴名为〃龙女一斛珠〃,把鲤鱼中段切开几十个口子,每一个口子里嵌一颗湘莲,吃起来清香绝俗,使得满座都含有君子之气了。师师枉自追随他二十年,在琵琶方面固然是相去一间,在烹饪方面,更是望尘莫及。
所有这些来客,对于官家来说,都不是危险分子了,可是师师为了要取得和他们往来的自由权也并非不需要经过一番斗争。直到很久以后,师师才能够使官家了解到他们之间的友谊的性质,也才能使他们免于遭到被驱逐出京的命运。有时师师为了表示她的独立性,也曾接待过一些不相识的人,但这是偶然而又偶然的。
譬如今天前来造访的马扩,就是初识,他不但没有跟她见过面,也从未到过任何歌肆行院。他是特约来宾,否则就不可能到这里来。至于刘锜,却是旧识,他刚来东京时,为好奇心所驱策,曾通过袁绹的介绍,到镇安坊来拜访过师师几次,取得她相当的好感。后来事态的发展,使他了解到继续再到这里来,不仅会使自己、特别会使师师处于十分为难的地位(师师自己却不是这样想的),因此下了决心,停止往来。
记忆力很强的师师完全记得他们结识的经过,还特别清楚地回忆起他最后一次来访的情况。那天周学士也在座中,在一张便笺上随手写下了昨夜他在燕王府家宴中为他的歌姬填的一首词。那真是一首无足轻重的小词,无非是用细腻的笔调描写她的体态轻倩、醉容可掬而已。师师一时高兴,把它调入曲谱,刘锜吹箫,师师自己低唱的情景还宛在眼前。没想到这首调寄《定风波》的小词却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政治风波,牵累了好几个人。为此,周学士不得不辞去在京的大晟府乐正的职位,被变相地放逐到宣州府去当差。本来是南方人的周学士,这次被迫回南,心中十分不满,因此写出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梅风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红都变〃等词句,把自己的风湿性关节炎归咎于南方的气候。现在时间已经隔开二年,事过境迁,人事也发生了不少变化,关于周学士的生死存殁还没有得到确实的消息。师师提到它的时候,仍然是满腹怨恨,对从中播弄是非、制造流言蜚语的蔡京等一伙人表示强烈的憎恨。
刘锜不愿让这个不愉快的回忆毒害今天的欢聚。既然师师热诚地欢迎他们来,这就够了。他知道今天的主角是马扩,自己只是个陪客。于是他机敏地把马扩推上去说:
〃我把'也立麻力'带来了,师师可与他好好谈上一回。只可惜他的这手绝艺,在师师的闺阁之内,无用武之地。〃
刘锜过火的雅谑使得不惯于此的马扩大大发窘。师师连忙上来为他解围,她再一次与马扩见了礼,然后把他们带上醉杏楼。
醉杏楼中凡是可以暗示官家与她的关系的一切陈设、布置,都被撤掉了,连得最近一幅御赐的《鸂鶒戏水图》也被打入冷宫。但是官家在这里留下了这么多的踪迹,要完全掩盖是不可能的。譬如他们走过楼下的过道时,瞥见一盆用牙签标着〃一尺黄〃的牡丹花,花朵已经半开,黄得闪闪发亮,金光灿烂,在它的花瓣上好像涂过一层釉彩。它还没有开足,就有盥水盆大小,开足了恐怕真是一尺左右的直径。这种天上仅有,人间绝无的名葩,如非来自禁中,师师又何从得到它?
内行的刘锜,一见就知道它的来历不凡,正待要问。
〃四厢休问!〃师师拦住了他的话,微笑道,〃这盆花儿可是大有文章的,此刻休提,停会儿再说与两位听。〃
师师与官家的关系已经尽人皆知,对于任何人都没有保密的必要了。可是师师在自己朋友面前,决不炫耀它,她既不愿在朋友面前提到他,也不愿朋友在自己面前提到他。反之,在她憎恶者的面前,她非但不讳言这重关系,有时还把它当作一种武器来压制他们的嚣张气焰。师师决不让他们利用她和官家的关系,她自己却要利用它来压倒他们。对待〃君子〃用君子的办法,对待〃小人〃用小人的办法,师师在这里划下了一条泾渭分明、不容混淆的界线。她这样做的结果是从两极扩大了人们对她的爱憎:尊重她的人因她的自尊而更加尊重她了,憎恨她的人也因为她当面给予难堪而更加嫌恶她。当然她知道即使最嫌恶她的王黼、高俅一伙人,也只敢在背地里搞些阴谋诡计,在私底下发泄他们的仇恨,决不敢与她明枪交锋。如果他们要公开反对她,那就等于公开反对自己的利益,他们决不敢走上这一步。权贵们只好在弱者面前摆威风,一旦遇到比他们更大的权威时,都变成一条条的软骨虫了。师师用了这种〃小人〃的办法,把他们打出原形来,这种办法虽然不无有点可耻,却也非常痛快。
现在师师是在自己的朋友面前。她卡住了〃一尺黄〃的故事,先细细地打量这位第一次来此的客人。
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经过一番周折才把马扩请来的。没想到马扩与刘锜的关系十分密切。这从刘锜的一句过火的雅谑中就可以窥测到。刘锜是她的朋友,马扩是她的朋友的朋友,这首先就使她对马扩发生好感。
其次马扩的本身条件也有利于他。如果马扩装出一股比他本身多的纠纠武夫的气概,那要使师师感到他的虚伪了,如果马扩装出一副他本身没有的文人学士的斯文相,那要使师师感到发腻了,但他两样都不是。他本来是怎样的人,在师师面前也还是他的本来面目,一点没有走样。他是师师生活领域中很少接触过,或者竟然是从未接触过的那种类型的人。
根据经验,师师知道凡是来此拜访她,特别是第一次和她见面的人都要把自己乔装打扮一番,有时打扮得面目全非。嘲笑他们的〃失真〃,并且利用一些机巧,使他们〃还原〃,是师师生活中的一种乐趣。可是她发现眼前的这位客人却是没有被加过工的原汁,仍然保持着那一分直接来自土壤的新鲜感。他以自己的诚实、聪明、朴素和蕴藉给予师师以深刻的印象,以至他在师师的闺阁之内,大有用武之地。
他们的谈话从师师要求他谈谈使金的经过开始。
师师显然也关心这一件国家大事。她迫切地希望从他这里听到有关的第一手材料。可是这个题材马扩已向朝廷汇报过,也曾在刘锜的客厅里抵掌长谈过,现在又要在师师的闺阁里一本正经地谈论起来,未免有点不好意思。到这里来之前,他虽然作过种种悬揣,却没有准备一开始,就认真地把它当作一桩正经事情在这里谈开。
师师及时帮助了他。
师师有一套别人怎么学也学不到手的本领。她的眼睛是识宝的波斯人的眼睛,能够一直透视到别人的心灵深处,知道埋藏在那里有什么宝藏。然后,她又善于从各个角度上引逗得他把自己的宝藏一铲又一铲地从心的矿穴里挖掘出来奉献给她。明明是她引逗了人,可是他们还错认为是自己讨了她的好,说了她喜欢的话。马扩虽然离军从政,做了三年职业外交官。在业务上,他的谈判对手具有精明、狡狯、粗率,动不动就以谈判决裂为要挟而事实上却一直保持着谈判持续进行等高级的外交艺术。他们使得老老实实的马扩也变得精明起来了,否则他就不可能胜任自己的职务。可是他始终没有从外交的实践中,锻炼出像师师现在在他身上施展出来的这套钩玄稽沉的本领,以及对付它的防御术。它们可以说是一种更加高级的谈判艺术。
师师竭力引诱他从猎奇的角度出发讲他在金朝的见闻。把这一整套的话题打碎了,化整为零,这就使马扩比较容易开口。他不知不觉地走进她的第一个问题的陷阱里,起先还有点不自然,后来却变得十分流畅,而且非常主动地谈起女真人的日常生活来。
男子们的生活离不开打仗和射猎。他们一年到头马不离腿、弓箭不离手。北风猎猎,斑马萧萧,鸣镝交加,虎豹倞驰。有的猎人隐身在草丛中,用桦皮角吹出呦呦之声,引得麇鹿出来,一箭就把它们射死,当场架起火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