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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这个消息,又不见杨可世那里有人派来,就信以为真,吓得魂飞魄散。童贯一看大局不妙,一面痛斥刘光世擅自逃回,贻误戎机,一面借口善后,自己带着僚属们急忙逃回雄州,把前方军事完全责成刘延庆,要他戴罪立功。
刘延庆如何挑得起这副千斤重担?廿五日夜萧干耀武扬威的挑战,完全证实刘光世带来的噩耗。他如在水火之中,一心只想步童贯之后尘,立刻离开这块是非之地。
廿六日刘延庆才得到确息,杨可世、郭药师等少数人既未阵亡,也未投降,已取道固次、三家店逃回涿州。这个消息也不能使他安心一点。这时萧干派人潜入芦河南岸宋军的后方,到处纵火,把宋军的军需、粮食焚烧一空,有些驻军的营寨也焚烧起来,白天黑夜,不是烟焰迷目,就是火光烛天。再加上萧干到处相度水势,搭架浮桥,扬言要大举渡河,围歼宋军。又说涿州、易州都已收复,包围圈日益缩小,宋军再不逸走,唯有死路一条。萧干的谣言攻势,宣传攻势,水攻、火攻纷至沓来,前后相继。宋军前阻无定之河④,后有漫天之火,左右两翼又受到作势要渡过浮桥来的辽军的威胁,真是个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了。
十月二十七、二十八两天,刘延庆连续给宣抚司申了十二道文书,要求立刻〃那回〃⑤。
童贯也乱了主张,自己不出面,却叫〃摩睺罗〃以宣抚副使的名义,给刘延庆一个书面答复:
〃仰相度事势,若可以那回,量可那回,不可有误余事。〃
刘延庆的申文和蔡攸的复文都不愧为文牍主义的杰作,刘延庆明明是自己希望〃那回〃,为推卸责任计,要宣抚司给他一个书面答复,同意那回。童贯乖巧,推给蔡攸复文。蔡攸说了模棱两可的话,〃若可以那回,量可那回〃,还要刘延庆自己斟酌裁度,把责任推回去,然后再官样文章地责成他〃不可有误余事〃。仑猝那回,岂得不误余事。其实误不误事都不在他们考虑之中,他们只要求自己不负责任,少负责任就好。但是这件复文的确救了刘延庆一命。后来朝廷追究起战败的责任,刘延庆出示复文,童贯、蔡攸不能够把全部责任一古脑儿地都推在他一个人头上,才得了较轻的处分。由此可见这条糊涂虫,在保护自己安全一点上,倒也不算太糊涂。
二十九这天,野火四发,风声越紧。刘延庆早已急得六神无主,一见宣抚司的复文已到,如获大赦。不暇和诸将商量撤退的步骤,带着刘光国、刘光世,父子三人撒腿就跑。诸将僚属找不到主将,又见中军的粮台燃烧起来,顿时秩序大乱。一向具有逃跑优先权的宣抚司的幕僚们,岂甘落后,也抢着乱跑。人多门挤,有的人等不得挤出营门,竟然推倒短墙,毁墙出去逃命。各营的将领们听说中军大乱,粮台被焚,也就弃军而走。士兵们得不到上级的命令,找不到统将,也乱成一团,东奔西窜,刹时间形成土崩瓦解之势。萧斡里剌趁势驱军追赶上来,未经一战,就把芦沟河南岸的宋朝大军全部杀散。败兵们自惊自扰,自相践踏,有的被战马踏死,有的被车辆压死,有的挤在河里淹死,有的从山崖上滚下来摔死。从芦沟到白沟,一百多里之间,到处都有这些不是战死、而是逃死,不是死于敌人的锋镝下,而是死于长官的荒谬措施中的尸体。军需粮食,一半被焚,一半丢掉,损失殆尽。
从九月底以来,好不容易取得的军事成果,一夕之间。全部丢失,还贴上数万名官兵和伕子的本钱。这才是一次彻底的失败,彻底的崩溃。
(十一)
差强人意的只有王禀在无定河侧翼的这支军队与劲敌耶律大石相持了数天。宋军欲退故进,欲前故却,虚虚实实,弄得耶律大石一时也摸不清头脑。最后刘锜、王禀听说芦沟河大军溃败了,这才整师徐徐而退。这就是耶律大石没有能分享芦沟战役胜利果实的原因。
耶律大石的部队还曾被击败一次。
他们五千多骑追到滹沱河边时遭到宋朝一员裨将韩世忠和他的伴当苏格等五人的逆击,折了便宜而归。
这员裨将早在西北战场上就以勇悍出名。他的骁勇的名声和他的卑微的军职对照起来,简直是一种讽刺,可是这是出于他的自愿,不能怨天尤人。
军队里奖励立功的官兵们有两种物质刺激的办法,可以自由选择。一是升官,二是领赏。前者迂回曲折,拖泥带水,往往立了一功要候补六个月到一年之久才转得一官,后者现买现卖,首功上去,奖银立颁,银货两迄,泼辣爽利,比较合韩世忠的脾胃。
在部队里,韩世忠是一群逾规越矩、不中绳墨的椎埋恶少的领袖。无论在哪个团体里,有那么一群人聚在一起总难免要闯点小祸,何况他们又有这样一个〃泼韩五〃做他们的头儿。譬如,有一天他们从城外夜饮归来,城门已闭,泼韩五一时怒起,凭一对赤手空拳,就把城关的铁锁拧断了,不怕明天要受到开革的处分。还有,偷一扇门板劈成柴片,把居民养的狗子哄出来宰了,深夜煮狗肉吃,又去偷条破被絮把瓦罐蒙住,不让香味透出去,免得惊动长官。这样不伤脾胃的事故,已是习以为常了。
其实他们最大的恶德,也只是口腹之罪,身边不带几个大钱,又没法抵抗蜜汁似的老白酒和花糕似的白切羊肉的诱惑——特别当他们与这两件已经暌离三日,嘴里淡出鸟来的日子里,这是很可能构成犯罪的动机的。可是他们采取了一种合法化的解决办法,那就是与酒家主人成立一项信用借款——赊帐。偿付的办法是喝醉了酒,带着兄弟们或者单枪匹马地撞进敌占区去闯些小祸,顺手捞两个俘虏回来,以奖金抵充债务。由于他的信用不错,酒家主人也愿意让他赊帐。
说来奇怪,他还的债越多,债台反而筑得更高,到敌占区去闯的祸也越来越大了。迫使他去闯祸的原因不是为了立功显名,而是为了偿还永远还不清的债务。这笔糊涂帐,凡是和酒店主人打过交道的,都很有体会。
一天,他喝得醉了,把上半身衣服脱剥得干干净净,单骑闯入敌城,敌人来不及关上城门,他已马到人到,一刀斩下守将的首级,掷到陴外。以后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脱身逃回来的,伙伴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涂着满身的血迹污泥,烂醉如泥地倒身在营房门口睡着了。这段冒险史也许值得痛饮一个月的酒资,可惜他自己在醉中完全忘掉,别人又不能替他证明。这段功劳只好被抹去了。
还有一天,他在一场突然袭击中居然俘获了西夏国主的女婿,十军监军兀移郎君。驸马爷是条硬汉子,被俘后不愿报出姓名来辱没自己,一路上被押解回来时,口中直嚷〃兀擦〃⑥。可是要证明这样一个高级俘虏的身分并非难事。这一行货整整值得一纸统制官的告身。统制官非同小可,在十万大军中混到这个位分的也不过屈指可数的二、三十个人。这次他又选择了羊羔美酒,他宁可把这个统制官分拆开来,零敲碎打地与兄弟们一起享用,也不愿冠带齐楚。走马上任,呵背哈腰地去伺候上司的颜色。
到了三十四岁的年纪,他仍然是个偏裨,既没有升官,也没有发财。债台犹如夏天的青草,一块刚刚芟除,新的一块又繁密地茁长起来。可是他终于厌倦了过去的生活,希望有所转变了。
在滹沱河边,他发现有一支敌军的骑兵部队涌上来,后面征尘滚滚,估计不下五千骑之多。他检阅了一下自己的力量,他、韩世忠,他、苏格,还有四名伙伴,都是西北战场上的老搭挡,一共是六个大人,四匹战马,其中还有一匹跛了一条腿。六与五千,实力相差悬殊,可是现在不是打算盘、锱铢必较的时候。他让伴当们埋伏在山冈里。自己稍作安排。这时恰巧有一艘装运伤员的船经过,要逃走是来不及了,他吩咐他们舣舟河湾,等到接战时,鸣鼓鼓噪助威,不用真上岸来助战。
这里分拨刚定,契丹骑兵已经驰到。敌军还没排开行列,他就跃马横戈,大呼突入,刺杀了两名排在队伍前面的旗头。山冈上的五名伴当,也趁势冲下,犹如疾风骤雨。六人四马,一起搅入敌阵,进出自如。这时船上的鼓声大作,伤员们狂呼乱喊,好像千军万马从山腰、河曲中冲杀出来。契丹军不测虚实,还以为中了埋伏之计,匆忙撤退。韩世忠毫不示弱,又追上去赶杀一阵,杀伤了几十名敌军,染得他的战袍上血斑殷殷。
这是第二次伐辽战争,也是宋辽一百余年对立以来的最后一战。对韩世忠来说,却揭开了他生命中新的一页,他第一次不是为了羊羔美酒,也不是为了偿还欠债,而是意识到民族斗争的意义而作战。
好像十月初在燕京城下巡哨的姓岳的小军官一样,在今后的民族战争中,他们将受到更多的锻炼,作出更大的贡献,他们的名字也将更加响亮起来。
①辽皇后称可敦、忒里蹇,尊称耨斡麽,见《辽史·后妃传》。
②耶律思轸、耶律沙都是契丹军队的统帅,在北宋初年对宋朝的战争中,取得重大的胜利。
③从平地通往城头的斜坡形的退路
④在清朝前。由于那里的水势涨落不定,古人称永定河为无定河。唐诗:〃可怜无定河边骨〃,即指此河。无定河靠近今芦河桥的一段,宋、金时称为芦沟河。
⑤〃那回〃即〃挪回〃。
⑥西夏人呼〃斩〃为〃兀擦〃,见东坡《志林》。
第二十二章
(一)
赵良嗣、马扩等一行使节离开代州,来到已被金军占领的应州边防线上,受到女真边防军的留难。一个猛安①粗暴地对他们说:关于他们的来临,他既没有接到南朝的文书,也没有得到上级任何指示,他必须请示大太子后才能按指示办事。就此把他们在一个营房里羁留了十多天。
然后是大金皇帝完颜阿骨打亲自派来的宗室大员兀室,专职外交人员撒卢母②充当接伴使副赶到边境线上来迎接他们。兀室再三抱歉说:敝皇帝连日在各处视察军情,昨天刚回奉圣州,得知贵大使莅临的消息,立即打发我们连夜赶来恭迎大驾。女真人进步得好快呀!这个后来封为陈王的宗室大员兀室的谈话举止,居然是很文质彬彬的了。而他却是个著名的军事领袖。至于受过专业训练的外交人员撒卢母更不必说了,他的紧绷绷的马脸上似乎撒上一层糖粉,随时都可以刮下来拌在外交的蜜饯中,以备敬客之用。这种吃到肚里去要发酸的甜品,赵良嗣和马扩倒是领教过的。
还有令人更加吃惊的礼数。一向以粗暴出名,现在正在应州主持军事,事实上就是他下命令把宋使扣留起来的大太子(阿骨打之侄辈)粘罕——并无谈判和接待任务,这天也跟着兀室、撒卢母一起驰来欢迎他们,并曲尽地主之谊,抽空亲自陪他们去参观应州出名的木塔③,然后又格外讨好地特派两百名铁骑护送他们上路。临到分手之际,向来对宋朝不友好的粘罕忽然指指自己的心口,向两位宋使挥手示意道:
〃二位休嫌怠慢,俺粘罕虽是不谙礼貌的一介武夫,对客人的情意却是殷勤的。二位上路,俺这颗'粘罕',就伴送你们直到奉圣州。〃
赵良嗣、马扩都曾出使金朝,懂得一些女真话,明白〃粘罕〃一词就是心的意思。不但是撒卢母脸上的糖粉,连得粘罕腔子里的〃粘罕〃也可以拿出来拌外交的蜜饯,岂非咄咄怪事!肯定其中一定有文章。
从应州、蔚州到奉圣州,一路经过的地方都受到战争的摧残,房屋荡毁,人口星散。有些村庄里,房屋只剩得一个百孔千疮的外壳,里面既没有居民,也没有生活用具,一切可以破坏的都被破坏了,剩下狐兔横行,杂草蔓生,有时还触目惊心地看到一堆堆的白骨弃置在室内、路边。有的村庄的场上堆着十多具、或多至数十具的白骨,显然是受到集体屠杀的村民们的遗骨。
破坏得较轻的地段,也要经过好几十里路,经过好几个破残的村落后,才偶而看见天空中飘起一缕、两缕炊烟。为了躲避兵祸,这几缕藏在深山野谷里的炊烟,飘飘忽忽。躲躲闪闪,升在天空中也显得有气没力,挺不起腰干。似乎还没有取得合法的生存权似的。
从应州、蔚州到奉圣州都属于燕云十六州之地。唐朝末年以来,政权解体,这一带兵祸连结,民不聊生。后唐政府无力保卫自己的疆土,致使石敬瑭把燕云十六州赂割给契丹人。现在辽政府残破,人民又受到金军的屠戮,这些惨象,给了马扩深刻的印象。
只有到了目的地奉圣州时,他们才看到大大小小的营帐,从郊外连绵到城里,千军万马往来驰奔,粮秣军需,到处堆成一座座的小山。和路上所见,对照起来,格外显得热焰腾腾,生气勃勃。
阿骨打本人是在八月中旬到这里来主持军务的。他手下的主要将领,除粘罕外,这时都随侍在侧,听候阿骨打的调配分拨。在一时一地之内聚合着这么多能征惯战的猛士,真可说将星如云了(这些人在统一女真诸部和伐辽战争中,都曾大显身手,以后还要横扫北宋,蹂躏南方,纵横大半个中国。金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