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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母亲道:“他在家的时候,常常要与我吵闹,如今我去找他,他倘然不认我呢,这便怎处!”邻里们道:“老太太,凡是人总有个见面之情。何况你们自己少爷,这是天性之亲,有什么不认的?”他母亲摇头道:“我那不肖儿子,动不动就讲什么‘命是要从家庭之内革起的。’那一派话头。所以和我吵闹起来,便睁着眼睛,捏着拳头说:‘我和你是平权,你能够压制我么?’常常这个样子。此番前去一定受了气回来,没有什么好处的!我们家里也不知道作了什么孽,生出这种后代。祖宗在阴司,想也在那里淌眼泪呢!”说到这里,这老婆子便呜咽起来,众人连忙劝祝过了几日,他母亲忽又心活,将门户交代了一个小丫头。
检点检点,带了个小小的包裹,趁着便船,过了江,到了钱塘门。由钱塘门雇乘轿子,直抬到拱宸桥租界大东公司码头。老人家是鼠惯的,只趁烟蓬,只得一天半,到了上海。可怜她举目无亲,只得借住在一爿小客栈里,慢慢的打听。打听了三四天,方才打听着,问明了一切。次日起来,算清帐目,背了小包裹,拄了根拐杖,一步一步的直摸到新马路华安里来。
且说黄子文因为这两天将近中秋节了,堂子里担盘送礼,络绎不绝。人家是要躲掉她们,可以省花两块钱;他却在家里候着,以示阔绰。然而两天之内,已去了几十块了。这天起来之后,心里想道:“如何没有一个送盘来的?算算还有小桃红、张媛媛、王宝宝、周雪娥等二十余家,难道她们约齐了才来么?”一会儿在楼上踱踱,开开柜门,取出一瓶香水,细细抚玩了一番,心里想道:“这瓶香水是要留着给张缓缓家小阿金的了。她得着了这瓶香水,不知如何快活呢!”正在胡思乱想,听得楼下呀的一声,像是一个人推门进来。又听得喘喘吁吁的声音,赶上楼来。心里吃了一惊,将香水瓶放在桌子上,刚要想自己下去看,那人却早上来了,先叫了一声“儿啊!”黄子文这一惊,如青天掉下霹雳来一样。定睛一看,不是他的母亲还是何人?惊定了,气便跟了上来。老人家已经挨到写字台边坐下,唠唠叨叨,埋怨个不了。黄子文一声都不响,立起身来,关了柜门;又把钥匙开了铁箱,把所有钞票洋钱,尽行塞入身边,登、登、登的头也不回,下楼而去。他母亲这一气,气得几乎发昏,女人家有什么见识呢?无非是哭而已矣!
且说黄子文出得门,气得脸都发了青了,有人招呼他,他也不看见。本来想到四马路去的,看看越走下去越冷落。止住脚步一看,原来快到张园了。心中想道:“我气了一气,走路都会走错了。看来养气功夫尚差。”于是拨转身来,叫了一部东洋车,拉着如飞而走。到了迎春坊口停车,给了一角小洋钱,大踏步径到张媛媛家。上了楼之后,房间里却是静悄悄的。媛媛尚睡在床上。一个老娘姨在那里揩台抹凳,见了子文,招呼进去,在炕床上坐下。
那个老娘姨去叫醒了张媛媛,便去舀脸水。媛媛道:“大少,耐倽能格早介?”子文道:“舍故歇辰光勿作兴打茶围格?”媛媛道:“作兴格,作兴格。”一面说,一面跨下床来,趿了拖鞋走到炕床面前,揉揉眼睛,对着子文着:“耐是勒亻舍场化住仔夜出来哙?面孔浪难看得来。”子文道:“勿要瞎三话四,倪是再规矩呒不!”媛媛拿嘴一披道:“啥人相信!”
子文道:“真格勿骗耐。”媛媛道:“耐拿面镜子自家照照看吧。阿像格来?”子文道:“耐阿是说我面色勿好看啊?格是刚刚搭倪老太太拌仔两句嘴舌落。”媛媛道:“倪曾勿听见耐说歇该搭有倽老太太呀。”子文道:“还是今朝勒绍兴来格勒。”媛媛道:“大少,格格是耐勿是哉!唔笃老太太第一日到该搭,耐就搭俚呒不好说话,格是算亻舍一出?倪堂子里格人,也勿造至于哙!耐大少是读书人,亦懂洋务,只怕中国外国才呒不格种理信格!”
这番话说得黄子文良心发现,满面通红,只得挣扎着说道:“依耐末那哼介?”媛媛道:“依倪末蛮便当格:拍拍俚格马屁,请俚看看戏,吃吃大菜,坐坐马车,白相白相张园。老太太哚曾勿到歇上海来格,看见仔格种,自然勿开心也开心哉。”
子文摇头道:“勿局,勿局!我有戏勿会自家看,我有大菜勿会自家吃,我有马车勿会自家白相张园,倒去让格格老太婆写意?俚也勿曾生好格副骨头!”媛媛道:“耐格种人呀”又用手指头指着子文道:“真正是只众生!”子文拿脸一沉道:“耐骂我亻舍哉?”媛媛正待回言,老娘姨已掇了脸水进来,说:“先生揩面吧。”媛媛过去盥漱,方才打断话头。媛媛盥漱之后,小阿金与她解开头发,坐在窗下梳头。子文无精打采,坐在那里呆呆的思想。
看官,你们道黄子文想什么?原来是出脱他的母亲的念头。
左想不好,右想不好,到后来想定了一条绝妙主意,不觉眉飞色舞起来,登时立起身来。媛媛道:“再坐歇去。”子文连道:“勿哉,勿哉!”媛媛只得听他扬长而去。
他出了迎春坊,看看天色尚早,便一人踱到金谷香,吃了几样大菜,签过了字,仍回新马路华安里。推门进去,新雇的小使名唤来喜,迎着诉道:“老太太刚刚住哭。少爷你什么地方去的?为何弄的她老人家这样的伤心?”子文听了,心里也有几分过意不去,急忙赶上楼去,看见他母亲正坐在他那张铁床上,垂头丧气,默默无言。
子文见了他母亲,便自靠在台子上,和他母亲说道:“一个人总要自立,你苦苦的来寻我做什么?”他娘正没好气,对他道:“来寻你做什么?寻你要吃!寻你要穿!”子文道:“既然要吃要穿,更不可不自立!”他娘道:“你张口自立,闭口自立,怎样才叫做自立?”子文道:“自立是全靠自己,不依仗人家的意思。”他娘道:“我这样大一把年纪了,天上没有掉下来,地上没有长出来,难道还叫我去当婊子不成?”子文道:“胡说,胡说!谁叫你当婊子?我只要是叫你读书。这读书就是自立的根基,这里头什么都有。”他娘道:“真正笑话!这不成了‘八十岁学吹鼓手’了么?”子文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城里有个强种女学堂,学堂里都是女学生。可敬啊,可敬!她们都是牺牲其身而报国家的,你老人家要是进去了,于我的面上光荣不浅。”他娘道:“我只要有饭吃,有衣服穿,不要说是女学堂,就是仁济善堂、广济善堂,我也去的。”子文听了,不胜之喜。当下又窝盘了他娘几句,他娘的气也渐渐的平下来了。
子文当下写一封外国信给城中强种女学堂,说:“今有家母要来念书,伏乞收留。”等语。午后,差了一个出店的送了去。良久,良久,方得回信,说:“后天是开学的日子,可请老太太前来,敝处当拭几候教。”子文看了无话。
原来这强种女学堂总理羽衣女士接到子文信后,心里想道:“他的老太太一定博学多才,这回进来,是要来作教习。”刚好堂上出了一个教习的缺,便与监院、监起居那些人商量。大家一听是黄子文的母亲,有什么不造成的?当下商议定了,才写这封回信,所以下这“拭几候教”四字。黄子文虽然通彻,他老太太从小种田出身,却是一字不识,黄子文当下又教导了她许多规矩,说:“不要叫人家笑话,扫我的脸。”他母亲只得一一记下,专等开学那天,便去念书。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仗义疏财解围茶馆 赏心乐事并辔名园
且说到了强种女学开学的那一天,黄子文绝早起来,等他母亲梳洗已毕,便叮嘱了那老婆子无数若干的话。老婆子要穿要吃,只得唯唯从命。黄子文又拼着肉痛,替他母亲制了一幅铺盖,一套粗布衣裳,说是到学堂里去,身上污秽了,有碍卫生,学堂里就要革逐的。其实一古脑儿还不到一台花酒的下脚。
闲话表过。子文那日送了他母亲进强种女学。强种女学的董事、司事人等,待她十分恭敬,而且处处都按着教习的礼节。
他母亲预先得了儿子叮嘱,说:“你此去是当学生,处处须还他学生的规矩。”所以两边都弄得局促不安。第一天将就过了。
第二天,要请这老婆子去上讲堂演说了,这老婆子如何能够呢?
便把根由底细,一五一十的说出来。董事听了,方始恍然大悟,跟手写了一封西文信给黄子文。黄子文正在西荟芳底袁宝珠家,碰二十块二四架的麻雀,忽然接到新马路华安里书局里转送过来的一封要信。拆开一看,是张外国信笺,用拼音读去,是:“密司脱黄:你的母亲到我们学堂里念书,她的年纪大了,不合格了,请你另外再给她找一个地方吧。”下头签着名字是佛兰英。黄子文随手一撩道:“这老乞婆真真是惹厌!”等到黄子文回去,他母亲早端端整整坐在家里了。黄子文咕噜了几句,也就丢开。第二天,只得给了他母亲五十块洋钱,叫她:“回到绍兴乡下,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去,不要在上海混搅了。”他母亲生平没有见过整封洋钱的,现在看见这么一卷光华灿烂的东西,早笑得她眼睛没缝。当日收拾收拾,趁便船回她的绍兴去了。黄子文就如拔去了眼中钉肉中刺一般,好不松快。
转瞬之间,便是中秋。黄子文有的是洋钱,早将各处店帐,一律开发清楚。便有几个同志的,什么王开化、沈自由,平时穷的和叫化子一般,到了节上,更是束手待毙,打听黄子文得了田雁门这笔巨款,便一个个的转他的念头。黄子文酌量交情,一一点缀,也有念块十块的,也有三块五块的。这班人得了这个意外接济,自然是感激涕零了。到了中秋这一天,天气晴明,风日和美,黄子文无家一身轻,有钱万事足,用过早饭,便踱到四马路升平楼,泡了一碗茶,看那些娘姨大姊讨嫖帐的,来往如梭。黄子文想起去年今日,在日本东京时候,欠了精养轩十块金圆,被他逼得走投无路,终究上了趟警察公署,弄得第二日《读卖报》上上了这条新闻,朋友们看见了,个个嘲笑。
正在那里暗暗的记念,肩头上有人拍了一下,吓了一跳。
忙看时,原来是同淘的周策六周大文豪。只见周大文豪皱着眉头,指着旁边一个相帮、一个娘姨道:“黄兄,我不过欠了他们一台菜钱,十几个局钱,今天竟在茶馆里坍我的台!你替我处分处分看。”那娘姨迈开鲇鱼脚,上前将黄子文打量一回,见他戴着一顶外国细呢窄顶的帽子,一身外国黑呢的衫裤,俏皮得紧,里面露出一个杨纪色的软胸;襟前黄橙橙的挂着一条光绪通宝铜钱表链,链上还有两个坠子,是红宝石的,鲜艳的如玫瑰花颜色一般;嘴里衔着一只蜜蜡雪茄烟管,边上也镶着金子,知道此人很有钱,有他招架,就不怕了。当下吱吱喳喳的对子文说道:“外国大少,倪先生末叫小桃红,住勒哚尚仁里。格位周老,从前是搭招商局里乌老一淘格。乌老末是倪格老客人,俚荐拨仔倪,吃仔一台酒,叫仔十几个局,倒说就此野鸡缩仔头,连人面才勿见哉呀!”倪去问问乌老,乌老说:“我老早搭耐说,叫两个局是勿碍格,吃酒是我勿管帐格!”
倪听仔急煞快,寻仔俚好几埭,寻俚勿着。今朝刚刚碰着哉,倪阿要问俚讨格注铜钱格落。”黄子文把周大文豪叫了过来,说:“现在事已至此,你该怎样打算打算?”周大文豪道:“我有什么打算?吃的在肚里,穿的在身上!我的台已经坍了,听凭她们把我怎样罢了。”黄子文道:“话不是这样说的,凡事总得有个过常自古道:‘杀人抵命,欠债还钱。’你难道连这两句都忘记了么?”周大文豪听他一番埋怨,只得骨都着嘴,坐在一旁。
黄子文屈指一算道:“一台酒八块。”那娘姨抢着说道:“外国大少,俚连下脚才勿曾付格,要算十二块哚!”黄子文皱着眉头道:“这太难了。”又道:“十几个局,算他十五块洋钱,加上十二块洋钱,一共二十七块洋钱。也算不了什么事!”一面说,一面在身边摸出一卷钞票。周大文豪见他摸出钞票,肯替自己惠钞,便没口子的说道:“黄兄,你代我解了这场围,赛过重生父母,再世爹娘了!”说罢,也不管有人在旁没有人在旁,爬下来,就和黄子文磕了一个头。黄子文摇头道:“你的奴隶性质太重!”随手检出二十块钱——两张汇丰银行钞票,捏在手里,对那娘姨道:“有二十块钱在这里,可拿去勾了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