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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准。《金瓶梅》受到赞扬,原因在此。然而所谓暴露黑暗现实,基本每部小说作品都多少涉及。甚至三流末的作品,都不乏生动真切的描写。这不只是因为那本来就是小说作者无法回避的生活,而且是我们的文化笃信二元并立,阳与阴,黑与白,忠与奸,贞与淫……二元斗争根本就是很多小说推动情节的力量。金瓶梅在“暴露黑暗现实”上,并没有超过其余作品太多。不同的是,它的色调几乎是完全黑暗的,光明的尾巴非常稀薄。 其实,要说“自然主义”,儒林外史比它更接近“自然主义”。儒林外史并没有鲜明的黑白对比,而是深深浅浅的灰,(正统文学史总是欣赏范进发疯、严监生的两只手指之类戏剧性的东西,其实范进为官之后,和严贡生谋夺家产等部分,要尖锐深刻得多)虽然它还是掺杂了不少戏笔,但是它写尽了庸俗无聊之生存状态。惺园退士说:“慎勿谈《儒林外史》,读之乃觉身世酬应之间,无往而非《儒林外史》。”也正因此,我以为儒林外史是一部比金瓶梅更使人压抑的作品。
《金瓶梅》小札与闲话红楼第8节 偷得着不如偷不着
据说一本无名氏写的《嫖经》有云:“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婢不如偷,偷得着的不如偷不着的”。这话,俏皮又恶毒。孔子说:“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其实仔细一想,何止女子如此,人的本性就是“难养”,或者叫:人心不足。所以往往不肯珍惜眼前,只知道幻想将来,追悔过往。男女两性间的感情更是玄之又玄,没到手的时候,恨不能五体投地,鲜花供养;等落入掌心,天仙也不过就那么回事。越难搭上手的,里比多积蓄越高,自然也就越有兴头。 金瓶梅中,西门庆是生命不息,寻猎不止。他的女人们,来路五花八门,妻也有,妾也有,婢也有,妓也有,偷也有。他临死之前,还记挂着尚未偷成的何千户太太蓝氏。如果不是三颗春药断送了他早被酒色掏空的性命,勾搭上蓝氏也是早晚的事情。因为凭他的财富和权势,无论哪一种,来得都容易,以至于他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 由此可以理解,为什么书中第一女主人公潘金莲出场时,曲曲折折写足了三回,始让他们“真个偷情滋味美”,最后犯了杀人大罪,才能把潘金莲弄进门。而李瓶儿也经过一番波折,才归了西门庆。如果不是这样,情节和人物就减色不少。 张竹坡曾给西门庆淫过的女人和潘金莲偷过的男人都开了一个单子。其实,女人偷情的自由程度远远比不上男性,对比一下就知道,潘金莲和张大户、武大郎是她当妻妾的“本分”,除了西门庆,她只和琴童、王潮、陈经济有一腿,实不能和西门庆相比。其中,琴童和王潮又不过是她临时找来填补一下(西门庆流连妓院不归和西门庆死后她被卖入王婆家待嫁时),王潮尤其是过场。真正认认真真偷的,是陈经济。 这就说到万历刻本(词话本)和崇祯本的一处不同。崇祯本对词话本的回目作了大量的改动,把原先不对称的回目收拾得对称了,也更雅驯一些。第二十八回回目,词话本做“陈经济因鞋戏金莲”,崇祯本做“陈经济侥幸得金莲”,单看回目,崇祯本会给人陈经济和潘金莲勾搭成奸的印象,其实这一回两人并没有机会好上,但是,通过丢鞋、拾鞋,潘金莲和陈经济把他们的暧昧上升到彼此心领神会的阶段,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趁机成其好事了。鞋,本来就是性的符号,在金瓶梅中,鞋的意象更有强烈的性意味(“金莲”就是小脚的代称)。陈经济和潘金莲的对白,说得似都是拾鞋这件事,其实是在互相挑逗,试探,直到达成默契。本回紧承二十七回“葡萄架”而来,金莲丢鞋、找鞋、咒骂、打人,直到当着西门庆的面,宣称要把秋菊找来的宋惠莲的鞋子剁几截丢进茅厕里,暗示她总是处在强烈的性饥渴的状态里。那种仇恨和妒忌被表现得淋漓尽致,同时又暗写了西门庆和宋惠莲奸情。情节紧凑,充满张力,对白干净利落,又有很多潜台词,是很精彩的一回文字。 不要忘记潘金莲的身份是陈经济的岳母,通奸罪重,乱伦罪更重。此回之后,作者偏偏延延捱捱写去,潘金莲和陈经济总是随时抓住机会调情,但是又总是没有机会得偿所愿。读者就被放在一种焦虑之中:淫而黠如潘金莲者,肯定是要千方百计偷上的。但这一切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呢?以西门庆的性格,万一发现了,比照琴童,她面临的惩罚只有更重,他们最后将如何收场?于是,延迟和期待中积蓄的张力,不断寻找着爆发的临界点。这个临界点,迟至八十回“潘金莲售色赴东床”,也就是西门庆死后,才最后到达。此后情节急转直下,奸情很快被吴月娘察觉,陈经济被逐,金莲被卖丧命。他们根本没有享受几日,就死生睽违了。因为其实作者真正要写的不是偷,而是偷不着。偷不着比偷着了还精彩。 也正因此,潘金莲在被西门庆剪了头发交给妓女踩在鞋底后,对西门庆已经毫无感情可言。虽然性的饥渴是她与陈经济通奸的主要动力,但是对陈经济她却是多少产生了点感情的。 如果说金瓶梅里的“偷得着不如偷不着”太猥亵,那么蒲松龄在《聊斋·娇娜》里的“色受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史记·滑稽列传》里淳于髡对齐威王说:“罗襦襟解,微闻芗泽”,何尝不是深明此种“暧昧”的境界之美妙,和延迟与期待带来的快意呢。
《金瓶梅》小札与闲话红楼第9节 母性是一种奇特的情感
金瓶梅中有一个塑造得特别真实的人物,就是宋蕙莲。不少研究者都说,她是潘金莲的影子,一如晴雯之于黛玉、袭人之于宝钗。其实,潘金莲承载了比较多的“先行概念”,作者把她挑出来作为性恶的代表,笔墨固然浓烈饱满,但也因此不免于夸张。宋蕙莲更生活化,性格的层次更丰富。如果说潘金莲是大红大黑,她就是灰色的,各种基色糅合而成的灰色。 金瓶梅中的女人对性与利的追逐,使她们都不能免于无耻。宋蕙莲也是“淫妇”,她本名也叫金莲,是卖棺材宋仁的女儿,先当了蔡通判的通房丫头,“坏了事”(通奸被发现)被逐,嫁与厨役蒋聪,又和来旺儿勾搭上了。蒋聪斗殴被杀,来旺儿央了吴月娘,娶了她,改名蕙莲。这样一个女子,自然没有任何贞洁观念可言。书中对她的描写:“这个妇人小金莲两岁,今年二十四岁,生的白净,身子儿不肥不瘦,模样儿不短不长,比金莲脚还小些儿。性明敏,善机变,会妆饰,就是嘲汉子的班头,坏家风的领袖。若说他底的本事,他也曾:斜倚门儿立,人来侧目随。托腮并咬指,无故整衣裳。坐立频摇腿,无人曲唱低。开窗推户牖,停针不语时。未言先欲笑,必定与人私。”几句韵文很是生动,我们文化对于女性肢体语言的端庄有严格要求,宋蕙莲的姿态恰是典型的“不正经”女人的姿态,有意无意撩拨起男人性欲的姿态。 和西门庆家里其余仆妇并无二致,宋蕙莲既然有才色,就不肯安分。她刻意装饰以期引起西门庆注目,她目的也达到了。西门庆很快被她出众的容貌和怪异的装扮吸引——西门庆对女人是颇费苦心的,他一眼就对宋的紫袄红裙耿耿于怀,亲自挑了一匹“翠蓝兼四季团花喜相逢缎子”给她。 西门庆勾引蕙莲的方法和对付其余女人也并无二致,“我的儿,你若依了我,头面衣服,随你拣着用。”蕙莲稍稍表示了点迟疑,就投怀送抱了。和潘金莲不同的是,她投向西门庆,动力不是性,而是虚荣。勾引家主,能极大的满足她的虚荣。“蕙莲自从和西门庆私通之后,背地与他衣服、首饰、香茶之类不算,只银子成两家带在身边,在门首买花翠胭脂,渐渐显露,打扮的比往日不同。”她用身体换来的好处,就是她成功的标志。 西门庆和蕙莲第一次偷情就被潘金莲逮个正着。金莲态度凶悍,西门庆反而一味赔笑。盖家主私通仆妇,虽然于法不禁,到底于礼有亏。金莲随即将蕙莲列入敌手。她很清楚,自己的大敌,一是温柔和顺的异类如李瓶儿,一是更风骚的同类如宋蕙莲。和李瓶儿的斗争,她长期处在劣势;和宋蕙莲的斗争,她却有一个明显的优势:主仆之别。而且她在家庭里已磨砺得相当狠辣,蕙莲却是个没有修炼成形就要变怪的小妖。书中多次描写蕙莲的无知与轻狂,二十三回她与西门庆偷了一回,出来就得意忘形—? 这蕙莲在席上,斜靠桌儿站立,看着月娘众人掷骰儿,故作扬声说道:〃娘,把长么搭在纯六,却不是天地分?还赢了五娘。〃又道:〃你这六娘,骰子是锦屏风对儿。我看三娘这么三配纯五,只是十四点儿,输了。〃 潜意识中,沾了点西门庆的“雨露”,她就自觉能与月娘等人比肩了。这种“会错意,表错情”显然很不招人待见,玉箫儿立刻声色俱厉斥责了她,提醒她注意身份,使她灰溜溜的。 她和西门庆山洞里一番闲口舌,被金莲窃听,更加重了金莲的恨意。她虽然对金莲赔小心,然而始终没有学会收敛。二十四回走百病—— 那宋蕙莲一回叫:“姑夫,你放个桶子花我瞧。”一回又道:“姑夫,你放个元宵炮丈我听。”一回又落了花翠,拾花翠;一回又吊了鞋,扶着人且兜鞋;左来右去,只和敬济嘲戏。玉楼看不上,说了两句:“如何只见你吊了鞋?”玉箫道:“他怕地下泥,套着五娘鞋穿着哩!”玉楼道:“你叫他过来我瞧,真个穿着五娘的鞋儿?”金莲道:“他昨日问我讨了一双鞋,谁知成精的狗肉,套着穿!”蕙莲抠起裙子来,与玉楼看。看见他穿着两双红鞋在脚上,用纱绿线带儿扎着裤腿,一声儿也不言语。 这类小聪明、小把戏使她处处树敌,得罪了主子,又得罪了同伴。终于,潘金莲趁着来旺发现奸情,醉中讪谤之机,挑唆西门庆将之递解徐州,使蕙莲羞忿自缢。 这一部分特别有意思,金莲和蕙莲各自拿出浑身解数,在西门庆身上展开一场拉锯战。她们都利用他的虚荣,力图使他作出倾向自己的决定。高高在上的一家之主,到此却活像傀儡,被两个女人拨弄来拨弄去。乍一看,金莲和蕙莲的表现都不正常。对金莲来说,来旺儿一去,西门庆不是就可以趁机把蕙莲收房了?蕙莲地位上升显然对她不利。而对蕙莲来说,一个“淫妇”怎么对自己的丈夫还有感情?来旺儿被发配了,她和西门庆贪欢作乐不是少了个障碍吗?不是更有利于她正式列入西门庆小老婆名册么?人性的微妙恰恰在这里,前面说了,蕙莲勾搭西门庆大抵出于虚荣,她对金莲等并无多少取而代之的野心。而她对来旺儿,从不多几处描写来看,却不是没有感情的。这里面,甚至有一点母性在作怪——在她的浅薄的思想中,并不以背叛丈夫为非,反而隐隐约约期待着西门庆对她的溺爱能使她萌及丈夫。他和她才是一体的。 反过来,她对西门庆却是一种近乎孩子气的信任,她以为凭他们的关系,等于签下一份彼此心照不宣的契约:他会照顾她,始终对她好。可是说到底,她不过是微贱的仆妇,众多玩偶中的一个。她最终没有能够保住丈夫,就意味着她没有魅力,意味着她先前对自己在西门庆心目中地位的判断完全错误。这对虚荣而脆弱的她是致命的打击—— 蕙莲把头摇着说道:“爹,你好人儿,你瞒着我干的好勾当儿!还说甚么孩子不孩子!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 潘金莲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狠狠下了重手,击垮了蕙莲的自信与意志,又借孙雪娥的羞辱逼死了她。金莲在一次次你死我活的斗争里面,成长了起来,越来越泯灭了人性。 道德家们每以“贞”“淫”来为一个女人定谳:贞洁的女人就是好女人,淫荡的女人就是坏女人,金瓶梅作者,则真切的写出了一个本质善良,却爱卖弄风骚;有几分野心,却缺少心计;爱慕虚荣,却身份卑微的小女子的悲剧。直到今天,我们随时都能在生活里看到这样的女人。他还让我们看到,每个人性格中的弱点,如果被对手把持和利用,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情。在金瓶梅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在狩猎,又在充当着他人的猎物。
《金瓶梅》小札与闲话红楼第10节 什么样的男人是烂男人
先贤实实在在的教导我们:“仓廪实,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民富乃可教”。换作今日流行的语言,就是精神文明必须建立在物质文明的基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