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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爹是怎么啦,从来没有这么睡懒觉的!你们快去看看,是不是病了?我的天神,后天就要待客,明日帮忙的人便来,他怎么就在这坎节儿上病了呢 ?r
二贝和白银吓了一跳,上来站在爹的炕头,一声声叫爹,问爹怎么啦?哪里不舒服?韩玄子说:
“你去公社叫王书记、张武干,就说我请他们来哩。”
二贝飞也似的赶到公社大院.王书记他们正在家里摸麻将,谁输了就钻桌子。恰好是王书记在钻,炊事员刘老头说书记太胖.可以免了.张武干不同意,坚持麻将面前,人人平等。二贝一脚踏进去.说明了情况,王书记便和张武干赶来,韩玄子说:
“王书记.张武干,我没有给咱把事办好,丢了公社的人了!我没有病.我只是想,我是老了,干不了这文化站的事,今年你们研究一下,就把这站长的帽子给我摘了。”
王书记却哈哈笑了,说:
“老韩,你这是怎么啦?有人说你的闲话?你不干这个站长,咱社里谁还能干呢?谁要说不三不四的风凉话,我们自会处理的!只要你还能跑得动,这站长就不要想卸掉,老同志嘛,许许多多的事还得你出马解决呢!”
书记的口气很坚决,使韩玄子大受感动。他从炕上爬下来,又摆了几盘菜,三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喝起来。书记一走,韩玄子就让小女儿去白沟叫来叶子和三娃,中午特意让二贝娘做了一点荤菜,把二贝和白银也叫上来,一家大小一起吃。饭桌上,三娃不断站起来为岳父敬酒,韩玄子有些兴奋了,就让二贝和三娃划几拳。二贝先觉得爹今天反常,后见又恢复了往日的情绪,也就划了几拳,还给爹敬了几杯。韩玄子脸色有些红了,话也开始多起来。白银说:
“爹怕又喝得多了吧!”
韩玄子说:
“多是多了些,要醉还早呢。我高兴嘛,我只说这次社火办得不好,可公社领导还看得起我!今日个,咱一家人都在这里,和和气气的也像一个家的样子,我心里还很盛哩!”
二贝见爹难得说出这话,心里也高兴,就越发讨好地说:
“爹,下午没事,我去把咱的芋头地整理整理,我的那三分地去冬浇了,我娘和我小妹的那五分地去冬水没浇上,满地土疙瘩,要敲碎了,再过半个月,我就开始点种了!”
韩玄子说:
“那么一点地,来得及的。下午,我有事要给你们说。本来一年到头,咱一家人该坐下来好好说说,总结过去的一年,规划新的一年,可这社火缠得我没有空。现在事情过了,后天又要办事,只有今日空闲,咱好好开个家庭会。”
二贝便说:
“好吧,我们也有话要给爹说说呢j”
碗筷收拾了,韩玄子就燃起炭火,二贝和三娃坐在一边拿烟来吸,叶子坐着织毛衣,白银捏不住女工,和小妹坐在一条长凳子上,一会把小妹的头发辫成小辫儿,一会又解开。
这种家庭会议,几乎成了一种制度,每年春节召开一次。那几年,二贝还没有结婚,大贝回家过年,最怕的就是这种会。说是家庭会,勿如说是训斥会。韩玄子每次主持,要求“大家都说”,结果没有一次不是“一言堂”。这会几乎从没有开成功过,常以炸会而结束。但这一次炸了,下一次还得开。白银在娘家是无拘无束惯了,先听说家庭开会,觉得怪是稀罕,过门参加第一次会.很认真地洗耳恭听,但听来听去,全是些老话、旧话、套话、废话,没一点儿新鲜的东西,听得她直打瞌睡。但她不能不来,来了又不能不坚持到底,一回到自己房里就要说爹的不是,她没有读过《红楼梦》小说,却看过越剧《红楼梦》,便认定爹就是那个贾政。
这会,大家都不说话,韩玄子也只是吸水烟。吸这种烟在农村是极少的。烟是大贝从兰州特意捎回的“百条儿”,烟袋是二贝接爹的班后,用第一个月的全部工资,讨买了一个解放前任过伪县长的孙子的传家之物。一次装一小丸儿烟丝,一小丸儿烟丝一喷一口香儿。这镇上当然只有他韩玄子才能如此享受。二贝娘已经刷了锅碗,却还在厨房里摸摸盆子,挪挪罐子,迟迟不见上堂屋来。韩玄子说:
“他娘,你怎么啦?都在等着你了!那些盆盆罐罐,是什么稀世珍宝收拾不清?”
“你们开你们的,叫我干啥呀?我又不会说话,说话又不算话的!”
韩玄子说:
“你真是扶不起的天子!你说不了,是叫你作报告演说吗?你不会坐在这里吗?”
二贝娘拍打着衣服上的土,上来坐了,脸上笑笑地,说:
“好好,现在你开始吧!”
韩玄子便一本正经地进行开场白了。这开场白已经形成了多年来经久不变的言辞,说:
“现在,一家人就缺大贝两口,他们工作忙,不回来也就罢了。今日也没外人,咱一家人,好好坐一坐。一个家庭也就如一个国家,国家一年要开党代会、人代会,一个家庭也要开。外边的人听说咱还开家庭会,就感到奇怪,这是他们少见多怪。他们打哩闹哩,什么事打打骂骂就解决了;咱不,咱都是多少有文化的人,咱要开会解决思想问题。一年已经过去了,新的一年又过了十多天,过去的一年里这个家怎么样 ?咱们都要总结。
下一步如何安排计划?咱们也都要有个想法。人常说: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去年一年,依我看,咱这个家过得不好。怎么个不好?首先是人心不齐,这主要的责任是在二贝和白银身上。白银是新到咱家的,就我思想,亲生的儿女和进门的媳妇都一样是儿女,手心手背都是肉。白银自小没娘,我只说过了门来,让你娘好好拉扯,白银也算有了温暖,有了母爱,你娘也算有了搭手。咱这家是多好的日子,拢共就分了那么点地,麦秋二茬收了,种了,就没事了,你就在家帮你娘做三顿饭,收拾收拾家务。可我这想法错了,白银是野惯了性子,在外干活肯出力,家里的活,眼里没水。为早晨扫院子,为烧水,为挑水,我不知说了多少回,就是不听。二贝身也沉,学校在家门口,三顿饭在家吃,吃罢饭,嘴一抹走了,天不黑不回来。一回来就钻到小房里,你两口嘻嘻嘻、哈哈哈个不停,可你娘呢,那么大的年纪了,还要刷锅、洗碗、挑水。你们良心上能过去吗 ?再一点,咱这个家真成了空架子。为什么呢?外边都在说咱家有钱.可一个子儿也存不住。当然,去年一年办了几件事:二贝结婚,叶子出嫁。咱虽在乡下,可除了水以外,什么不要钱呢 ?我一月四五十元,要管吃、穿,还要迎来送往。一个萝卜几头来切,一月撵不及一月。二贝的钱,我也不知道都干了些什么?除了,买三十斤粮,说好每月交给我十元,可总是这月交了.下月就不交。结果,外边招得风声大,什么事旁人都把咱推到首头,咱有苦对谁说谁也不信。可话说回来,我也不是要儿女把钱都给我,也不是让咱一家人在外都是铁公鸡一毛不拔,那样子.即便是万贯家财,又能怎样 ?三一点,就是要注意影响.顾及大场面。在这镇上,咱是正南正北人家,交往必然就广,凡是来咱家能吃能喝的,那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万万不能怠慢。出门在外,又要学得本分。俗话说:一件衣服要穿烂,不要让人指烂。说到这儿我就有气,二贝你们结婚,也是到省城你哥那儿举行的,买几件衣服是应该的,可白银买一身西服,上衣只有两个扣子,在咱这地方怎么穿出去 ?你学你嫂子的样,也烫头发。人家在城里工作,环境不一样啊!还有那高跟鞋,拖鞋,手插在裤兜里走出走进……所以,我生了气,我把你们分出去了,分出去你们怎么过随你们吧。可一分出去,看着你们日子过得牺惶,我心里也不好受,想:这何苦呀,毕竟是咱的儿女呀。可再一想你们惹我生气,我就说:分了好,让他们也知道知道滋味。半年过去了,各自也都习惯了,咱就这样先过着吧。”
韩玄子只管一边吸烟,一边说下去。屋子里再没有一点声响。三娃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实在没有耐力了,吸一根烟,又喝一杯水,又无聊地去翘火,一眼一眼看着火炭由红变白,由硬变软,由粗变细,只说岳父的话要结束了,没想那停顿是为了装换水烟。于是他不得不又去摸第五根香烟了。二贝已经习惯,他最好的办法是低着头想别的事情。虽然这一席话句句都是在诉说白银的不是,白银却并不急不躁。在这个家庭里,她的性格已被磨去了大半锋芒,她也聪明起来,学着二贝那种消极对抗办法。再说,这些话,老公公不知说过多少遍了,只要他一开头,她也能估准下一句的内容了。于是,两眼儿盯着天花板上的一个蜘蛛网。冬天,这房子里炭火不断,蜘蛛活得很精神,密密地织着一个大网,后来就卧到墙角的一根电线上一动不动了。白银看着看着,将头垂下来,似乎作着一种静听的样子,实际却开始了迷迷糊糊的梦境。
“白银,你说说,我上边说的,是不是真的?若有一点委屈了,你可以说,我可以改。”韩玄子扭头看着白银。白银却毫无反应。二贝忙用脚踢了白银一下,白银忽地抬起头来。
“睡了!”韩玄子说,“我口干舌燥说了这一通,你倒是睡着了?!”
白银赶忙说:
“哪里睡了?爹说的,我句句都在听哩。”
“听着就好,我没委屈你吧?”韩玄子又说,“当然,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咱也不要多提。新的一年里怎么办?这是最关键的。一年一年过得好快,如今,叶子也出嫁了,虽说离镇上不远,可她还要过她的光景;小女子过了十五就去县中上学,家里是没有了劳力,我也好犯愁。这地谁种呀 ?这水谁挑呀?我还得靠你二贝、白银!你们要是好的,新的一年里就不要惹老人生气。白银在家多帮你娘干活,二贝在校,好好教书。学校在家门口,一定要学得活套。人家公社干部,官位就是再小,可在地方上还是为大,学校又在人家眼皮下,事事你要把人家放在位上。这样,于你好,于这个家也好。我吗,我也有缺点,爱喝口酒.你们嫌我醉了伤身子,也是一片好心,我注意着就是。我脾气不好,这设法改。这一两年里,公社信任我,让干个站长,什么事又都抽我参与,不去不行,去了,村里一些人看不惯就要说,可能也惹了些人。我先前脾气也不是这样,就是退休后,家事、村事搅得我脾气坏了。我再叮咛一句:以后咱家出什么事,说什么话,谁也不能对外讲,外人有和咱心近的,也有成心拆这个家的。你说出去,这些人不是笑话,就是要从中挑拨。白银,听说你往王才家跑了几次,和那媳妇一说就是一下午 ?”
二贝听了,心里一紧,忙接住话说:
“这事我知道。年前我们到地里去,碰着王才,硬拉我们去家,也便去了,说些闲话。爹又听谁在加盐加醋了?”
韩玄子说:
“这号人家,少去为好。他家钱是有了,粮是有了,一家大小手腕子上戴上表了,可谁理呢?人活名,树活皮,以我这年纪,我也早该不干什么站长了,可担子又卸不了,还得干。这虽是小事,就从这小事上,可以看出不论什么时候,人缘是最重要的。总之,一句话,往后,你们要想使老人身体好、多享几年福,就先把咱家搞好,家里搞好了,你们在外也事事顺心。我就这些,你们都可以说说。”
二贝娘就对三娃说:
“你说说。”
三娃说:
“我没什么要说,让我二贝哥说吧。”
二贝说:
“爹都说了,去年家里不好,这怪我和白银的多。是我们的错,我们都要改,不对的地方,老人还要多指教。要叫我说,我只说一句,就是爹上了年纪,一辈子又都从事教育,退休后本来是度晚年的,也不该去文化站。我也知道爹不是为了那每月十五元的补贴才去的;也知道爹在外跑了一辈子,退休了寂寞,可也得看身体状况,能不干就不要干了。总的来说,你对农村的事还摸不清,现在形势又不比以前,什么都在变了,而且还在继续变。咱拿老眼光、老观点去看一些人、一些事,当然看不惯;一管,就可能会失误,这样下去,反倒不好了。既然已经干上,公社又信任,你就只管管文化站,别的事,他们拉你,你一定要推掉。对于王才,乡里乡亲的,这人爹也知道根基,不是什么邪门鬼道的人。这几年发了,这是政策让人家发的,也不是他王才一家一户。爹正确认识他、理解他,能给他帮忙的就帮忙。如果事情做得过分,不光要得罪王才,我想以后可能
得罪的人更多。农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