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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才说:
“你懂得什么?这就是保证,咱的靠山呢!”
于是,王才家里的人开始抬头挺胸,在镇街上走来走去了。逢人问起加工厂的事,他们那嘴就是喇叭,讲他们的产品,讲他们的收入,讲他们的规划;讲者如疯,听者似傻。王才知道了,在家里大发雷霆:
“你们张狂什么呀!口大气粗占地方,像个什么样子?咱有什么得意的?有什么显摆的?有多大本事?有多大能耐?咱能到了今天,多亏的是这形势,是这社会。要是没有这些,你爹还不是一天只挣六分工?就是加工厂办起来,还不是又得垮下来!记住,谁也不能出去说东道西,咱要踏踏实实干事,本本分分做人!谁也不能在韩家老汉面前有什么不尊重的地方!”
王才说着,自己倒心酸得想流眼泪,他也说不清自己心中复杂的感情。家里人从此就冷静下来,再不在外报复性地夸口了。当然,王才这话是对家里人说的,家里人没有对外提起,外人是不知道的,韩玄子更是不知道。那天,公社干部送走马书记后,王书记和张武干就又赶来参加韩玄子家的“送路”。来时,客人已吃罢饭散了席。二贝和白银不在,还送借来的桌椅板凳、锅盆碗盏去了。二贝娘在院子里支了木板,铺了四六大席,将大环锅里的剩米饭晾起来;米下得太多了,人走得太多了,剩了近一半。二贝娘见王书记他们进了院,乍拉着双手叫道:
“王书记,张武干!”
声音颤颤地说不下去了。王书记问:
“老韩呢?”
“睡了。”二贝娘说,“人还没走清,他就喝醉了,睡了。”
两人进了卧室,韩玄子听见响动要翻身起来,两人劝睡下,老汉却还是起来了,昏昏沉沉的,却要给他们重新备饭备菜备酒。两人推辞不过,吃喝起来,韩玄子说:
“我特意留下来一瓶汾酒,来,咱喝吧,我知道你们是要来的。你们信得过我,我也信得过你们啊!”
两人不让老汉再喝,韩玄子却坚持自己没醉。喝过三盅,韩玄子却没了话,王书记和张武干也没了话,三人只是闷闷地喝。间或只是:
“喝呀!”
应声道:
“喝。”
就喝了。
二贝和白银送还了东西回来,又在院里拾掇了好长时间,竞才知道爹在堂屋里陪王书记他们喝酒,觉得奇怪:多少年来,他们喝酒总是吆三喝四,猜令划拳的,今日怎么却喝哑酒?
二贝娘说:
“你去给王书记他们敬酒,不敢让你爹再喝了;喝多了,晚上非发脾气不可.家里又不得安生了,明日还要到白沟去呀!”
二贝走进堂屋,给王书记他们敬了酒,见爹眼光发直,就说:
“爹,你不敢喝了,我来陪王书记、张武干吧。”
韩玄子说:
“我没事。你去把叶子叫来,我有话给她说。”
叶子去泉里挑水,回来了,韩玄子说:
“叶子.明日你们那边招待几席客?”
叶子说:
“不是给爹说了吗?那边没人手,不招待村里人,本家是一席;咱这儿本家去两席,再没人了。”
韩玄子说:
“你听爹说,今天咱饭菜剩得多,今夜晚,你们把这饭菜拿
过去,明日就多待几席,要么剩下也吃不完。二贝,你去村里,多叫些人,明日能去的就都到白沟去!”
按风俗,“送路”后,第二天就在男方家举办婚礼——天一明,新女婿领了帮工的人,到女方家放鞭炮,提礼物,抬箱抬柜。然后新嫁娘披红戴花,到男家一拜天地,二拜列祖,三夫妻对拜,就人洞房,坐一新席,一天一夜竞不吃不喝不屙不尿了。然后是唢呐锣鼓的吹打,然后是杯盘狼藉的吃席——当然,叶子和三娃是属于先结婚后仪式,一切程序就有了理由取消和减少,他家的待客纯属象征性的了。但韩玄子酒后却撕毁了先前的协议,又要再大闹一次。叶子是听爹的;三娃有意见却不敢发作;二贝也是不满,但立即又体谅了爹;一肚子的无限同情,出来对娘说了,心里还是酸酸的。娘说:
“就全依你爹吧,要不真会伤透他的心哩。”
“这全是爹自已作弄了自己呀!”一出门,不知怎的,二贝眼泪倒要流下来。他在村里请人,自然也有答应去的,但也有一些婉言推辞的,那气管炎,竞叫道:
“我明日要上班呀!”
“上班?”二贝也胡涂了。
“到加工厂上班呀!”
二贝死死地盯着他,两个鎯头似的拳头提在了腰间,但他没有打,也没有骂,那么一笑,就走了。
气管炎在第二天上班的时候,王才却突然宣布拒绝了他。
十二
正月十七,一年一次的春节终于过去了。辛辛苦苦的农民,劳作了一年,筹备了一个腊月,在正月的上旬、中旬里吃饱了,喝足了,玩美了。他们度过了他们最豪华、挥霍的生活之后,面瓮里的面光了,米柜里的米尽了,梁上的吊肉完了,酒坛里的酒没了。当然,肚子里才萌生的油水也一天一天耗去,恢复了先前的一切。白日最长,青黄不接的春播季节来到了。
二三月里是最困人的季节。韩玄子的感觉似乎比任何人都更严重。他明显地衰老了,饭量也不比年前。他突然体验到了人到了晚年的悲哀,一种怕死的阴影时不时地袭上了心头。这使他十分吃惊。他曾经讥笑过一些人的这种惶恐,没想现在自己竞也如此!
二贝娘是最了解老汉的。夜里当她一觉醒来,总是发现韩玄子还没有睡着;第二天一早睁开眼,炕上又没了韩玄子的影子。他越来越没了瞌睡,长久地坐在照壁后的门槛上,或者是在四皓墓地的古柏下,喝茶,吸烟。但绝不再作那些健身的活动。白天也很少出门。他的兴趣似乎转移到饲养那一群无思无想的鸡,务植那一片不言不语的花。
他不肯多说话.偶尔笑笑,还是无声的。
“你怎么不去文化站呢?报刊阅览室今天还不开门吗?”二贝娘总是提醒他,盼望他出去走走。
“我已经给王书记说了,”他说,“他们觉得我不行了,就会换了我的。”
二贝学校里,每天早晨要上操。他一起床,白银便也起来,把缸里水挑得满满的.院里尘土扫得净净的。但拖鞋还是依旧穿着。天暖和了?还换上了那件西服,露出里面那件好看的毛衣。韩玄子看着当然不中眼,却不说。
白银对二贝说过:
“爹的脾气好多了,现在喜欢在家里呆了。”
韩玄子是越来越看重了这个家,也越来越要守住这个家。家里的财政大权,比任何时候都抓得紧:给大贝去信,要求他月月寄钱,最少十元,只要良心上不忍,十五元、二十元也是不多的;正经八板告诉二贝,每月五元钱必须十号前上交清楚;钱一文不给小女儿,钱的数目甚至也不告诉老伴。
对于爹的要求,二贝是不敢违抗的,交够了五元,竟第一次买了酒给爹提来,说:
“爹,你也该喝喝酒了,少喝一点,对身子会有一定好处哩!”
“是要喝喝了。”韩玄子说着,似乎才记起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了。就在傍晚的时候,来到巩德胜的杂货店。
巩德胜照例舀了酒,那枣核女人竞还拿出一盘酥糖。他吃了一颗,觉得好吃,又吃一颗,再吃一颗,说:
“这是西安进的货吧,这么酥的!”
巩德胜说:
“哪里能到西安进货?这是王才加工厂的。”
韩玄子不吃了,他并没有说出什么,但只喝酒,不再用牙。
巩德胜知道了韩玄子的心病,却又忍不住地说:
“韩哥,你听说了吗?村里人都在说马书记为什么知道王才,就是因为王才寄了一份报告,可这报告不是他写的呢。”
“唔。”韩玄子酒到口边,停住了。
“是二贝写的。”巩德胜说,“我就不信,二贝是咱的孩子,他怎么能写呢?”
“唔。”韩玄子又平静地慢慢喝起酒来。
他回到家里,并没有将这件事说给老伴,也没有将二贝叫来质问,他装着不知道,或者他已经忘了。
他只是月月按时接受大贝、二贝的孝敬钱。
钱,钱,钱对于韩玄子来说,似乎老是不够。农村的行门人户太多了,礼太重了,要买粮,要买菜,要给鸡买饲料,要吃得好些,穿得新些;他偷偷在信用社有了存款,却对二贝说:
“常言说.父借子还。咱这房子,虽说还好,但左边的两问有些漏,夏天眨眼就到了,要翻修。要翻修就要添砖、添瓦、备水泥、石灰,请木工、土工,没有一百五十元下不来,这笔钱我来借,就让大贝去还了。过年待客,花了那么一堆,家里越发虚空,我也无法还清:欠巩德胜六十元,欠张武干五十元,你二姨二十元,我思谋了。这笔钱你得去还了。”
二贝默默认了。
三天后,韩玄子每每起来,就不见了白银,中午回来做吃了饭,人又不见了,直到天黑才回来。他觉得奇怪,问老伴,老伴说:
“二贝和白银要给你说,我把他们劝了.特意儿不给你说的。白银到加工厂干活去了。你千万不要生气,也不要骂他们,要骂你就骂我.要打你就打我。二贝就那么一点工资,手头紧,外欠的帐拿什么去还?现在地里没活,不让白银去挣些钱,家里就是有金山银山,能招住坐着白吃吗?”
韩玄子看着老伴,眼睛瞪得直直的,末了,就坐下去,坐在灶火口的木墩上。屋外,起了大风.呜呜地吹。老两口一个站在锅台后,一个坐在灶火口,木雕了一般,泥塑了一般,任着风冲开了厨房门.墙上挂的筛箩儿哐哐地动起来。韩玄子去了堂屋,咕咕嘟嘟喝起酒来,酒流了一下巴,流湿了心口的衣眼.他一步一步走出去了。
风还在刮,院子里一切都改变了形状和方位。鸡棚里母鸡的毛全翻起来;猫儿顺风势跳上院墙.轻得像一片树叶;一片瓦落下来.眼看着碎了。只有那仅活着的一株夹竹桃,顶端开了一朵红花,千百次倒伏下去,又千百次挺起来,花不肯落,开得艳艳的。二贝娘听见老汉从院门出去了.好久没有回来,跑出来找时.照壁前没有,竹丛边也没有,而在那四皓墓地中,一株古柏下,一个坟丘顶上,韩玄子痴呆呆地坐着,看见了她,憋
了好大的劲,终于说:
“他娘,我不服啊,我到死不服啊!等着瞧吧,他王才不会有好落脚的!”
草于1984年3月完毕于11日
改写完毕于3月23日午
贾平凹中篇小说代表作《腊月·正月》全文完。梦远扫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