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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单田芳瞟了一眼桌上的上访材料,语调比刚才发言的领导还冷漠。
“既然冤枉,为什么当初你要承认呢?”
“我从来没有承认过;即使承认,也是被逼的。你们严刑拷打,轮流审讯,一宿一宿不让睡觉,我实在受不了啦。”
另一位领导沉不住气了,也加入“战团”,他摆出了一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姿态,说:“你的问题太严重啦。我们从鞍山到台安,就是为了对你负责。可是,你怎么还这样执迷不悟啊?不要再胡闹下去了,否则,谁也挽救不了你。刚刚三十几岁,还年轻嘛,只要放弃‘反革命’立场,洗心革面,认真改造,还是有出路的。难道你要继续与人民为敌吗?!”
这套官场辞令,打发谁?单田芳早就听腻味了,他的回答很干脆:“有关我的问题,绝不更改。不白之冤,一定要申辩到底。”
两位领导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随即恼羞成怒,霍然站起来,指着门外吼道:“出去,给我出去!”
单田芳不卑不亢地顶撞说:“是你们叫我来的,也不是我自己上赶着。出去就出去。”
对方给他气懵了,居然望着大队长声讨:“看看,他有多猖狂;不!简直是猖獗……”
在他们的声讨中,单田芳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可能没人知道,单家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
队上派发的那点儿口粮,只够塞牙缝儿,三口两口就吃光了,家里的积蓄又单薄,为了填饱肚皮,只有典当些零散物品,比如衣服、皮鞋、闹钟、手表什么的。可惜,这些东西也有卖光的时候,很快,家里就断了炊。
单田芳从工地上回来,锅里只刮出了一小盆儿稀糊糊儿,那是懂事的女儿把刚鼓牙儿的青玉米给粉碎了,连浆带皮,煮在一起,只为爸爸熬了多半碗。单田芳端起玉米糊糊儿,眼泪滴滴答答地掉进了碗里。
饥饿、劳累、疾病、羞辱……死死地捆住了单田芳,他很清楚,如果这样持续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会被那帮家伙活活地折磨死。一个胆大的念头开始在脑子里打转儿。什么主意呢?——逃跑!
正当他酝酿出逃的时候,有人已经先行了一步。那就是新来的“牛鬼蛇神”周士。这个二十多岁的漂亮小伙儿为单田芳蓄谋已久的行动计划增添了宝贵的实战经验和信心。
“牛鬼蛇神”的工地,等于一座没有围墙的监狱,里面的人既没有行动自由,也没有思想自由,甚至连私下交心都要东张西望、鬼鬼祟祟的。干活儿的时候,周士悄悄地凑到单田芳跟前,借着对火儿的空当压低声音说:“单大哥,这个鬼地方不是人呆的——我得跑了!”
单田芳心头一震,惊愕地瞅着他反问道:“跑?”
“对!我实在受不了这份活罪了。干活儿当牲口,批斗当猴子,就是不把咱们当人,横竖是死路一条,还傻呆着干嘛?”
“可是,往哪儿跑啊?”
“中国地方大了,哪儿藏不了个把闲人?”
“万一跑不成,再给他们抓回来,那可是罪上加罪呀。”
“呵呵……瞧我的吧。”
《且听下回分解——单田芳传》 第三部分除雪连累小儿女 逃命顾念老夫妻(5)
本以为是句发泄私愤的玩笑话,谁知,半个月之后,周士真的逃跑了。事情败露,杜大连泡立刻乱了营,周士的老爹开始接受无休无止的揪斗和审讯。老头儿哭丧着脸指天发誓:“他上哪儿,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一个大小伙子有胳膊有腿儿,跑了,我一个孤老头子怎么管得了啊?”他万变不离原词,村里的头头儿们也无可奈何。
监控对象出逃当然是杜大连泡的新鲜事儿,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对周士的下落做出了种种猜测。单田芳也替那个小伙子捏着一把汗,盼望他能远走高飞。至少,他逃跑的成功经验可借来参考。
周士出逃案闹得沸沸扬扬,又过了半个月,大家都惊呆了,尤其是单田芳,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终于出现。
在一片绚烂的残阳里,一群扛枪的民兵和公安人员押解着手戴镣铐的周士,从公社那边的土路上缓缓地走来。杜大连泡儿那些“人五人六”的家伙又有活儿干了,审讯、逼供、开批斗大会……周士犯事儿,其他“牛鬼蛇神”一律陪绑,会场上,“雁别翅排开”,单田芳他们低头哈腰地肃立在“主犯”身后。
这场风波平息之后,单田芳探到了周士被抓的真实底细,他先逃往鞍山的哥嫂家,本来指望远走新疆,可是跑到天津就没路费了,晚上住进售票厅,不小心让人给发现了。他对单田芳说:“怪我虑事不周,才栽了个大跟头。下次,一定当心。无论如何,得逃离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望着周士,单田芳琢磨着自己。逃,还是不逃?逃出去怎么办?被抓回来又怎么办?……这些念头儿汩汩地在心里沸腾,他第一次感到,人生这盘棋局是如此残酷,一招走错,就再也不能回头了。其实,选择就是赌博。杜大连泡显然是一盘死棋,水深火热的现状逼着单田芳铤而走险,身不由己地去做一回疯狂的“赌徒”。
促使他最后决断的是星期六的批斗会,“大舌头”公安员再次拿他开刀:“单田芳,你那些喊冤叫屈的材料已经转到公社去了,好家伙,上秤一称得多少斤!写吧,写也没用,你翻不了身。材料上那些话,全属反革命言论,随便拉出一条来,都得枪毙了你!我告诉你——不,我正式通知你:公社决定,下星期在十几个大队游斗你……”
游斗?那简直是一种精神酷刑啊,不但丢人,还可能丢命。单田芳暗自琢磨:看来,只有逃跑一条路了。
主意拿定,单田芳心里反倒轻松了许多,当初惶惶不安的恐惧感也烟消云散。当天晚上,夜静更深,夫妻俩紧锁房门,悄悄地在炕上咬耳朵,这是单田芳第一次向妻子吐露自己的“逃跑计划”。迷迷糊糊的王全桂一下子坐起来,眼睛瞪得包子大,老半天她才缓过气来,惊恐地问道:“你,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单田芳一字一顿地说:“全桂呀,你看,眼下的形势,我还活得下去吗?尤其是这一身病,再耽误,只有见阎王了。在我的冤案平反昭雪之前,我不能死。可是,怎么活呀?惟一的出路就是逃出去。我相信,跑得了,就能活。”
妻子心惊肉跳地问:“要是……逃不出去,像周士那样被逮回来,怎么办啊?”
“就这两条路,一,跑了,活了;二,被他们五花大绑地抓回来。万一被抓,我就不能和你们娘儿仨在这间茅草房里一起过日子啦。如果,我不在了,你可得咬紧牙关,把咱们这两个孩子拉扯大。将来,等我的官司翻了个儿,你别忘了到我坟上烧几张纸,告慰一声。即使我死了,在天之灵也会回来守护着咱们这个家……”
不等单田芳说完,王全桂慌忙捂住他的嘴:“别再往下说了。咱们从来没有伤天害理,也不会遭那种歹毒的报应。既然你都计划好了,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办吧。我一个妇道人家,帮不了你多大忙,我会乞求老天爷,保佑你平安无事。你出去以后,无论处境怎么样,都想办法给家里通个信儿,我们娘儿仨牵肠挂肚啊……”
这才叫生死离别,夫妻俩有说不完的真情话。屋外开始下雨了,窗棂纸飞溅出“劈里啪啦”密集的水声。老天有眼啊,滂沱大雨为这次“逃跑行动”撑起了一把保护伞。
天越来越亮,门缝儿里透进来微薄的青光,单田芳拎起小包裹,无限伤感地说:“全桂,我,要走啦。”
妻子痛苦地别过头去,丈夫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抹去她腮边的眼泪。然后,俯下身子,挨个儿亲吻熟睡的儿女,心里说:“惠丽,老铁,乖乖的。爸爸永远……想你们,爱你们……”
推开柴门,外面风雨交加。单田芳把心一横,转头钻入了浓浓的雾气之中。跌滑、泥泞……跋涉在空无一人的土路上,他的心也是空的。这个流过汗也流过泪的地方,眼看就要成为历史了。
《且听下回分解——单田芳传》 第三部分除雪连累小儿女 逃命顾念老夫妻(6)
潇潇秋雨中,那座居住了四年的土坯房遥遥在望:老婆的唠叨、孩子的欢笑、温暖的炕头还有全家人渴望过好生活的梦想……都装在小小的草窝儿里了。如今,人去房空,这美好的一切还会回来吗?
走上小木桥,单田芳朝自己的家园投去最后一瞥,最后一跺脚,返身消失在茫茫秋雨的最深处……他清晰记得,那个湿漉漉、急匆匆的清晨是1974年4月25日。
逃跑的第一站是沈阳。
从杜大连泡到台安县城,二十华里,单田芳几乎是一溜小跑,半个小时就赶到了汽车站。不巧,雨天各线班车停运。他暗自琢磨,为了抢时间,步行上沈阳吧,脚程顺利的话,一天一夜就到了。正当他摩拳擦掌准备上路的时候,开往盘锦的车开门揽客了。也行,走一步算一步吧,离杜大连泡那个是非之地越远越好。
上车之后,单田芳高高地竖起了领子,警惕地观察着车厢里每位乘客,似乎他们都有可能是后边撵上来的特务,那种感觉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一会儿惦记老婆和孩子,一会儿琢磨投奔的去处,一会儿又算计公安与民兵……提心吊胆地颠簸了四个小时,客车终于驶进了盘锦县城。
风风火火地跑到盘锦火车站,距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利用这个空当,单田芳分别写了两封信,同时投进了邮筒。
第一封,是为了摘清王全桂的连带责任,谎称自己到省里上访,不弄个水落石出绝不回头,反正全家人也不在一块儿过了,就此断绝夫妻关系,将来,大家各奔前程——当然,这是说给外人听的。
第二封,写给了新上任的公安员:“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杀人放火,干嘛要逃跑呢?之所以不辞而别是要亲自到沈阳告状,按照党的政策,我的家属不应该受到责难吧……”
两封信施的都是“稳军计”,后边的路,就要一看天意、二碰运气了。好不容易挨到晚上,单田芳第一个检票进站,匆匆忙忙地坐上了开往沈阳的列车……
摇摇晃晃总算到沈阳南站,抬头看看大钟,已是午夜十二点。站台上冷冷清清,单田芳的腹内也咕咕乱叫——从杜大连泡出来,折腾了二十多个小时,水米未进,怎么能不饿呢?刚钻出站台,他就找了一家小食品店,买了一个最大、最黑的面包,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面包味道可真好啊!那种特有的馨香一直持续到现在。单田芳时常对人感慨:“别看我年届古稀了,山珍海味不稀罕,惟独这种大面包能占住嘴,一点儿一点儿地撕着吃,津津有味。”
啃着黑面包,他左思右想盘算着投奔的地儿,合计了半天,还是觉得刘宗仁大叔那儿最保险。老头儿住在沈阳,算是父亲生前的莫逆之交。当年王香桂改嫁,刚出监狱的单永魁几乎精神崩溃,那时候,刘宗仁夫妇登门求教,单永魁还把身上的弹弦子的技艺传授给了刘的妻子。从此,两家人你来我往,走动得相当亲近。
俗话说:“三年不上门,是亲也不亲”,不知道如今的刘家是否愿意收留自己。一路想着,摸到了陋巷深处,单田芳凭着记忆认出了刘宗仁的家门。他机警地打量打量四周,沈阳的小巷里悄然无声,一片黑暗……
《且听下回分解——单田芳传》 第三部分觊觎小手艺糊口 偷卖水泡花痛心(1)
第十六回 觊觎小手艺糊口 偷卖水泡花痛心
● 老头儿是个高调门儿,夜静更深,传出去很远。单田芳惟恐惊动四邻,赶忙拦了一句,然后,单刀直入地说:“大叔,我,我来求您来啦!”
● 单田芳喝着刘宗仁亲手炖的鲤鱼汤,心里充满了感激。但是饭后,刘家爷儿几个的“小动作”却令他备觉蹊跷。他们极为神秘地闩上大门,撂下窗帘,放着电灯不用,点燃的却是豆大的煤油灯。屋子里一片昏暗,人影摇摇,大家各自忙手里的活儿,谁也不出声……
● 见女儿委屈成那样,父亲的心都碎了,他的脸上泪珠纵横。男人,不到极度伤心、绝望透顶的时候,怎么会有眼泪?单田芳仰天长叹:“惠丽呀,爸爸没本事啊!拖累你们为我遭受这样的苦难和欺辱,爸爸对不起你……从明天开始,咱们不卖啦。”
古语说:“求于人者,畏于人。”投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