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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福通续道:“当时,俺一遍一遍地翻找,也没找到一个有用的字句,一气之下。几乎将这本破书一把撕得粉碎,撒进那茫茫大江之中!事后一想,这本书既然举世瞩目,那狡黠的狗官铁尔帖木儿又如此珍视,只怕其中大有奥妙,只因俺书读的忒少了,悟解不出,因此捉摸不出其中精义。此时,要是有一位知书识礼的秀才在眼前,岂不甚好。想到此处,俺忽地脸红心跳,唉,怎么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那些读书人被俺这把剑杀破了胆,哪还敢来撩虎须?此时,俺后悔不该把天下读书人都看成废物,胡乱诛杀,如今再去求他们,岂不是自找没趣。一路上俺自怨自艾,愧悔难当,无意中忽然想起了这位施家兄弟,如今正禁在观澜阁中,拿回去让他瞧瞧,倘若瞧出奥秘,俺便改换主意,不仅不杀他,还要重重地赏他。倘若解不出来,俺便这么一剑,喀嚓斩下他的头颅,以消俺这晦气!”
花碧云望着施耐庵,眼里透出欣慰的目光。心想:一定是施耐庵早已解出书中的无穷奥秘,大龙头才如此优礼相待,他才能从阶下死囚变为座上宾。
刘福通又道:“昨夜五更左右,俺到底赶回了乌桥,不及喘息便直奔‘观澜阁’水榭,找到了这位施家兄弟。”他说到此处,忽然站起身来,走到施耐庵面前,抱拳齐眉,说道:‘施家兄弟,往后的事,文绉绉疙里疙瘩,就请你代劳了。”
施耐庵连忙回了一揖,慢慢清了清嗓子说道:“太师父、大龙头、刘老伯!”
一句话未说完,满厅会众竦然一惊:“什么刘老伯?!这书生一介寒儒,何德何能,竟然与总坛大龙头攀起亲戚来了,好大的胆子!
施耐庵倒不在乎,朗朗说道:“众位会首、旗首,昨夜五更,只见刘老伯匆匆而至,一身风尘,倏然来至晚生面前。斯时矣,刘老伯掸几案、展黄袱、解丝绳而展秘籍——”
会首中几个急性子的大汉早已听得又腻又烦,不觉大叫:
“兀那秀才,休要咬文嚼字,快讲快讲!”
大龙头刘福通闻言大怒,拍案而起:“哪一个兄弟如此放肆?俺就爱听施家兄弟这如珠谑语。你们这些人,只会刀枪会友,出口伤人,哪一位能诌出施家兄弟这样的文章来,俺刘福通跟他磕三个响头!哼哼,还不跟俺老老实实听着。”说着,回头对施耐庵和颜悦色地笑道:“好兄弟,讲!”
施耐庵点点头,续道:“四目对视,一番琢磨,便将那《御批千家诗》中的奥秒,彻底揭开!”
满厅会众一时又惊又喜、又妒又恨。喜的是这“绝世秘籍”终于揭出奥妙;恨的是,区区一介穷酸,竟然压倒了大龙头。
施耐庵对刘福通说道:“刘老伯,请将那本《御批千家诗》赐晚生一用。”
刘福通说声好,从怀中掏出一个黄缎子包袱,捧给施耐庵。施耐庵慢慢打开,露出一本赭色书皮,徽州熟宣装订的《御批千家诗》。
施耐庵翻开数页说道:“众位会首、旗首,相传这《御批千家诗》出于宋朝徽宗皇帝手笔,乃是攻书入门的必读之书,故尔人称;只须诵熟千家诗,不会吟诗也会吟!不过,这本标着‘大宋宣和元年刊印’的《御批诗》,却是一本假冒的书!凡是读书人都知道宋徽宗书法天下一绝,飘逸饱满、铁骨银勾,大有上追虞、王,下比颜、柳之慨。可是这些批笔,形似而神非,外逸而内不劲,故尔晚生知它是一本假冒皇帝御批之书!”
这一席话说得深入浅出,在列会众听得十分有兴味,就连那几位胸无点墨的会首也对这竟敢假冒皇帝批文的印书人大感敬佩。
施耐庵续道:“于是,晚生便在这御批之中寻找奥妙,竟然发觉那些批语不仅不是颂扬皇帝功德、宣扬伦理教化,竟是处处隐着反叛朝廷的意思!”
他翻过几页,说道:“比如这首李白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下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明明是见月思乡之意,这批语竟写着:‘月是清平世界,霜如昏君奸相,不除贪官污吏,英雄誓不还乡’!”
厅下会众中听了这段批语,竟有人大叫:“好一个读书人,写得解气!”
施耐庵又翻了几页,说道:“再看这一首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上面批道:
‘民如春草,岂惧焚燎,一旦点着,烧尽蔡高!’”
“晚生一番诵读,终于猜出这本书的来历,此乃当年梁山泊义军所编!”
众会首一听此言。不觉纷纷议论起来。大多数都道:梁山泊好汉劫富济贫,尽是三山五岳的好汉。整日大碗酒大块肉,白刀进红刀出,几时听说还编过什么《千家诗》?施耐庵笑道:“晚生揣摸,一是只有北宋人熟识徽宋笔迹,熟识方能草仿;二是这批语中的蔡、高,必是指奸相蔡京、高俅,别无他解;第三,传说梁山泊上有一位圣手书生萧让,惯会摹仿他人字迹。这包书的牛皮封套,至今已经绝迹,乃是当年梁山泊大破连环甲马之时缴得牛皮韧甲所制,有此几宗,这本《御批千家诗》,必是梁山大寨传下之物无疑!”
众人见他条分缕断,说来头头是道,个个听得频频点头,刚见面那股凌人盛气早已跑到爪哇国去了。此刻,这伙钢刀烈火临头,眼都不眨一眨的绿林大豪,犹似刚刚入塾的蒙童,深怕听漏了一个字。
施耐庵轻轻拍着那本《千家诗》道,“晚生接下来又想:梁山泊义军军务倥偬之时,金戈铁马之际,竟然如此用心摹仿,精雕细刻,印了这样一本极普通的诗集,其中必有深意。于是。晚生便循踪觅迹,在字里行间找奥秘,果果不然,那奥秘到底被晚生找到了。”
“你们看,这每道批语都是用正揩书写,但每道批语中总夹着一、两个用行草写的字迹,实在不易辨识。不过晚生幸而读了几年书史,这点学问倒是有的,一见这事蹊跷,便细细挑拣,将书中所有行草写就的字都拼了拢来,竟然拼成了一首宋词,这词牌便是岳武穆填过的《满江红》。”
说毕,他从袖内掏出一卷纸,双手捧给刘福通道:“刘老伯,这首词晚生已缮写在此,请老伯为众位会首、旗首们展示。”
刘福通倏地变得庄重虔诚,稳稳接过那卷纸,高举过头,手腕轻抖,只听得唰地一声,纸卷抖开,一首墨迹未干的《满江红》赫然展现在眼前。
施耐庵朗朗诵道:
“义薄云天,师老矣,起凤腾龙。复山河,败虎屠蛟,莫叹西风。怨海愁山今何处?兵车辚辚向垂拱。不将这热血膏荒野,精诚雄!剑似雪,与君共;笔如椽,两心同。绝域时时闻筚篥,唤得水泊飙风动。醒沉寐,举擎天玉柱,世事如钟。
人日吟于梁山之阳。”
施耐庵手舞足蹈,琅琅上口,直读得意气风发、神彩飞扬。哪知满厅会众听完之后,有几个稍通文墨的首领尚在咀嚼其中的含义,有几个兴致细腻的会首只觉这文绉绉的词儿听来有如唱曲儿似的,铿锵起伏,抑扬顿挫,十分过瘾。而那些鲁莽大汉则听得味同嚼蜡,如撞木钟。又是那个王擎天走了出来,指着施耐庵叫道:“兀那秀才,弄了半日,文绉绉、咕碌碌罗嗦了一篇臭文章,你说的什么武学秘诀在哪里,你寻的奥妙又在何处?俺瞧你只怕是为着骗这身新衣裳,混这把烂交椅,在这儿胡扯乱说,卖狗皮膏药。”他朝刘福通嚷道:
“太师父还不将这书呆子一顿好打,赶了出去!”
刘福通面色和蔼地站起来,对王擎天招招手道:“擎天兄弟,说得好,你过来!”
王擎天一副直肠,只道大龙头赏识他刚才那一席话,忙忙地奔到刘福通座前,说道:“大龙头有何吩咐?”
刘福通倏然变色,一把拧住了王擎天的耳朵,直扯到施耐庵面前,怒道:“好一个狼犺大汉,你只知三百斤傻力气胡乱使,跟施家兄弟扯衣提鞋都不配。要冲你,天下的宝贝搁在面前你都不识:如今罚你替施家兄弟掭笔磨墨,牵纸提书,看你还敢胡说八道不!”
王擎天耳朵生疼,杀猪似地嗥叫起来,连连说道:“弟子不敢乱说,不敢乱说!”
刘福通脸色肃穆,按剑说道:“众位弟兄,俺们都是生死相共的朋友。眼下,施家兄弟立即要宣读那秘籍上的精旨。请诸位向白莲圣母发誓,有谁再敢不遵号令,褒贬秘籍,休怪俺大龙头手下无情!”说毕,拔剑出鞘,寒光闪过,身后的椅背立刻断了一角。接着,他一把扯开佛龛上的帘幕,俯首默祷。众人一见,一齐匍匐在地,跟着刘福通诵道:“圣母在上,弟子倘若褒贬秘籍,有如此椅!”
祷毕,刘福通说道:“请施家兄弟为我白莲教红巾坛大众兄弟宣读秘籍精义。”
施耐庵不敢怠慢,语调庄严地说道:“众位会首、旗首,适才这一阙词乃是一首藏头之诗。请看,这首词每句头一字一旦联贯,便是如下一首五言绝句。”
他一字一顿地诵道:
“义师起复败,
莫怨兵不精;
剑与笔两绝,
唤醒举世人!”
念毕,满厅人众鸦鹊无声,只听得见粗重的呼吸之声。这首诗四句二十字,明白通畅,含义浅近,这一众会首、旗首们猛觉得仿佛有一个人将自己头脑中日思月虑的疑难,豁然揭开。又仿佛在那弯曲迷蒙的山径之中跌跌撞撞,猛地眼前峰回路转,视野开阔,一马平川,恍然欣然之余,大有不知所措之感!一时间,满厅之人怔怔忡忡,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大眼瞪小眼,心中都明白之至,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此时,只见大龙头刘福通慢慢地走下座来,从施耐庵手中接过那本《千家诗》,一步一步走到当厅,长眉微微抖动,五绺长髯飘飘欲仙。双足顿地,似踉跄而又似轻捷,那神态好象刹时间老了十岁,又好似年轻两成。他双手捧着那“秘籍”,犹如捧着心肝宝贝、稀世奇珍,走到大厅正中,一双眼睛从那深谷似的眼窝射出如电的炬光,一个一个地巡视着在列的众位会首、旗首,声音抖抖地发出话来:“众位兄弟姊妹,俺刘福通一身傲气,两袖清风,凭着满腔血仇走遍淮、泗,仗一柄‘翻江剑’打遍天下凶顽。几十年来,靠着众位兄弟的帮衬,也曾叫奸佞丧胆,义士感叹,成了朝廷眼中的洪水猛兽,也博得个绿林魁首的英名!可是,今日,俺第一次觉着俺刘福通哪里是个什么狗屁英雄,俺哪配作绿林魁首,俺不过是糊涂混子、井底蛤蟆、草内秋虫!”他说到此处,不禁须眉疾张,声调发涩,连忙稳了稳心神,接着说道:“打俺懂事起,俺就立志学那历代反暴虐的猛士豪杰,俺平生最敬重的不是什么三皇五帝、公侯将相、历代圣人,而是陈涉、吴广、绿林、赤眉,是唱过‘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冲天大将军黄巢,是那替天行道、食菜事魔的宋江、方腊!可是俺这许多年苦练马上马下武功技艺,详研那行兵布阵的六韬三略,一心要作一个乱世的魔头,济世的英雄!苦心经营这许多年,兵不可谓不精,将不可谓不勇,这‘翻江剑’不可不谓天下一绝!可是这几年来,屡战屡败,闹了许久,只剩下乌桥镇这一小片土地!倘若再闹下去,只怕死无葬身之地,为天下人落一个笑柄!”
说到此,这个深沉厚重的江湖豪客,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血火锤打的铮铮铁汉,双目内竟然涌出了两行热泪。伸开两支瘦骨伶仃的长臂,双手戟指,两眼望着虚空,后仰的头上白发如雪,直披上双肩。
大厅里刹时响起了犹如受伤的猛兽般的悲呼:“苍天,苍天,请恕俺刘福通愚鲁无知,致使勋业未成,壮志未酬,大梦不醒!”
满厅会众跟随刘福通这么多年,几时见过大龙头如此失态?不觉一个个竦然惕然,浑身热血奔涌。刘福通渐渐冷静,他摩娑着那本“秘籍”,长叹道:“昨夜五更,俺叫这位施家兄弟揭破这道秘籍的奥妙之时,方才大梦惊觉,那四句藏头诗真不愧是千古秘诀,旷世奇文!四句诗胜得过庙堂上的韬略经纬、四海五岳的各派武功!胜得过整个绿林中十万高手,御林军的百万貔貅!”
他见会众犹自不以为然,又道:“好一个‘剑与笔两绝,唤醒举世人’!好哇,好哇!众位兄弟,不知你们如何想的,可俺却从中悟出了两个字:‘人心’!”
他对众人扫视一遍,又道:“众家兄弟姊妹,俺们在杀富济贫、济世救民,可又有几个百姓晓得俺们的心肠!那些读书人一想到俺们之时,口口声声‘草寇’、‘盗贼’,一写到纸上,便是千古定论,百姓们相信书本,有几个相信俺们这些打家劫舍的‘强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