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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二哪里肯信,一边说一边径直走去掀开绣房的珠帘,展眼一看,不觉痴了半边身子:
只见屋内端坐着一位少年女子,杏黄色熟绢衫子,紫红色白褶罗裙,恰似含苞豆蔻,娟秀迷人。
牛二早失了魂魄,径自走上去就要捏小凤的腮帮,小凤羞红了双颊,啪地一巴掌打在牛二脸上,一路哭入了后堂。金克木压住心中怒气,连连赔罪。那牛二临走说道:他已定下了这门亲事,允也得允,不允也得允,三日之后前来迎娶。
牛二走后,金克木日夜愁思,白发又添了一倍。怎奈牛二势大,既然被他缠上,那这如花似玉的女儿就逃不脱被糟蹋的命运!情急之下,父女俩只有终日茶饭不思,相抱痛哭。
这一日,父女俩正在愁眉相对之时,忽然门口走进两个人来。一个三十余岁的村姑,荆钗布裙,神态娴静;另一个中年书生斯文一派,文质彬彬,一进门便殷勤施礼,齐声说道:“老丈在上,晚辈们有一件古董特来请教。”
金克木心中有事,哪有情绪接揽生意。客气地说道:“二位尊驾,小老儿家中遭变,已经歇了生意,二位请另走一家罢。”
那男的与女的对望一眼,从怀中掏出一锭大银,放到桌上说道:“老丈,这桩事关系重大,请老丈费心则个。”金克木不耐烦地站了起来,说了声:“小老儿少陪了。”起身便要朝后厅走入。
那男的连忙朝女的瞟了一眼,女的点点头,忽然奔过来,朝那老儿当面跪下,说道:“老丈,你还记得寿春城外的花九叔么?”
金克木一听“花九叔”三字,脸色突地一变,惊惧地四顾一阵,低声问道:“你是他的什么人?”
那女子说道:“小女子便是他的独生女儿花碧云!这位相公是俺的朋友。”
金克木一惊,扶起花碧云,连忙说道:“原来是花家侄女,快随我后边讲话。”说着,拉起花碧云便走入后堂。
金克木扶花碧云坐下,嗔道:“侄女,你好大的胆子,如今官府正在四处搜捕你这叛逆遗孤,你怎么敢到这通衢县城来。”
花碧云说道:“金老伯,小女子如今已投了红巾军,誓为家父报仇。”接着,她便将怀中的那个箭囊掏了出来,一把递给了金老伯。
金克木一看,不觉老泪纵横。叹道:“这是俺二十余年前为你爹爹刻的一柄箭囊,整整刻了七天七夜,真是俺平生最得意的手艺。唉唉,如今物在人亡,叫俺好不伤心也!”
花碧云乘机说道:“当年老伯刻下这几个古怪字迹之时,俺爹爹曾说起过其中的意思么?”
金克木正在伤心,一听此言,不觉脸色倏变,连连摇手:
“不,俺没听说过什么古怪字迹的事。”
花碧云见老人颜色惨变,心知有缘故,忙道:“老伯,你是小女子父亲的至交,如今这元室暴虐,百姓涂炭,忠臣义士早已奋起抗争。眼下这箭囊之上刻的便是一桩绝大的武林奥秘,倘若不能拆解,将使抗元大业大受挫折,老伯一生正直,难道眼睁睁看着这样的大事不管么。”
金克木听了,不觉浑身颤抖,双目失神,思忖良久,呐呐地说道:“不,不,这桩秘密说出,小老儿必有灭门大祸!俺不知道。不知道。好侄女,你走吧,走吧,不要带累了小老儿全家遭殃!”
花碧云忽然泪流满面,长跪恳求道:“金老伯,求你看在亡父的份上,请指点迷津罢!”
金克木两眼垂泪,连连摇手道:“不能,好侄女,伯父老了,鸡肠鼠胆,不能再与忠义之士共创大业,俺死了心了,你走吧。”
说毕,倒背双手走入房内,“砰”地一声关上了屋门。花碧云怏怏地站了起来,包好绸包,拍拍裙上的泥土,走到前厅。
施耐庵在前厅正等得着急,一见花碧云出来,忙忙站起来问道:“花大姐,事情办得如何?金老他果真晓得箭囊上那古怪文字的奥秘?”
花碧云脸色沮丧,默立一阵,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他知道,我看得出,他全盘奥秘都知道,可他,就是什么也不肯说!”
施耐庵一怔:“你该好好儿地求求他!”
花碧云道:“连跪也下了,可他坚执不肯。”
忽然,一个年轻村姑悄然踅进门来,疾步奔到花碧云跟前,附耳说道:“旗首,不好,门外有衙门的公人在窥探。”
花碧云浅浅一笑,她把那村姑打扮的少女唤到跟前,低声嘱咐道:“秋菊,你去关照春兰,要她注意防范,休教闲杂人等闯到金家来,然后,你再把那几个鬼鬼祟祟的狗腿子引两个进来!可要用心撩拨!”
秋菊脸羞得飞红,说道:“旗首,这——”
花碧云语调严峻地斥道:“这什么?军令如山!可千万别叫那些涎脸鬼沾着了身子!”
秋菊应声:“是!”奔了出去。
施耐庵望着那秋菊走出巷口,不觉回头对花碧云道:“花旗首,你也太难为秋菊姑娘了。”
正说着,只听得一阵狎亵的笑闹声由远及近,渐渐来到金家门口。不多时,秋菊一边回头招手,一边笑道:“来呀,来呀,你家姑奶奶在这厢等你们呢。”她故意扭扭捏捏地拐进了大门。
花碧云一招手,秋菊倏地闪身躲到她的背后。紧接着,两个衙门捕快嬉皮涎脸地闯进门来,嘴里一叠连声地嚷道:“乖妞妞,别跑,别跑。”
两个人似没头苍蝇般地闯进厅前,尚未站稳,猛听得一声低低地娇叱:“放肆!”
两个捕快一惊。连忙抬头,脸上的涎笑霎时凝住,也不知是吓是喜,两张糙皮脸半边颤动半边僵住,恰似城隍庙里六殿阎君驾下的那阴阳脸判官。
只见面前婷婷站着一位风姿绰约的村妇,那个大块头捕快不知厉害,略略怔了一怔,咧开大嘴嚷道:“兄弟!咱们今日艳福不浅,撵山鸡遇到了凤凰!瞧这小娘子,比适才那妞又不知强到哪儿去了!俺兄弟们分个先来后到,别伤了和气!”
他几句话尚未说先,只听得“啪”的一声,那张大嘴刹时肿得象个拱槽的猪头。他还没来得及叫唤,一点冷铁早已顶住喉头。低头一看,是一柄寒芒森森的长剑。另一个捕快正要溜之乎也,双腿尚未挪动,只觉得腰间一麻,呻唤一声,不由自主地扑地跪倒。
花碧云低声斥道:“休要作声!动一动,姑奶奶这柄剑就要你们的命!”两人连连叩头:“是,俺不敢!俺们家中还有八十岁的老母啊!”
花碧云怒声说道:“你们是何人派来的,到金家又是为了何事?”
那个大嘴巴捕快捂着肿得象荞麦馒头的腮帮,唔唔哇哇地说道:“好姑奶奶,唔唔俺说,俺说,是俺牛大拐子,唔唔,就是衙前的牛二派俺们来的,他说,唔唔,他说今日要娶金老头的,唔唔,金待诏的女儿,怕她跑了,要俺们,唔唔,要俺与这位兄弟在巷子口守着,唔唔,守着。不想误撞了娘子,唔唔,不想误撞了姑奶奶你的大驾。奴才,唔唔,奴才该死!”说着,“噼噼啪啪”扇着那腮上的“荞麦馒头”,好在那块肉早已麻木,犹如屠夫捶那吹胀了的猪头,“蓬蓬”直响。
秋菊躲在花碧云身后,忍不住“噗哧”笑了。
花碧云瞪了她一眼,将那手中剑在两个捕快眼前凌空划了一道弧圈,霎时,两个恶徒眼前冷森森罩起一道剑幕,剑幕中那一点寒芒不离咽喉方寸之地。两个捕快哪里见过这样的身手,早吓得浑身僵直,两眼呆滞,只剩得一点魂灵儿在心头发颤。
忽听后厅门“吱溜”一响,那金克木颤巍巍地踅到厅前,结结巴巴地说道:“花家侄女,俺小老儿小家小业,门前清静之地,千万手下留情,可别跟小老儿一家惹来狐骚!要杀要砍,你请走远些。”
秋菊一听,又气又急,对那可怜巴巴的金克木嚷道:“兀那老头儿,你也忒胆小了、眼睁睁看着亲生女儿让这帮狗贼糟蹋,大气也不敢哼一声,你真正枉活在世上!俺大姐与你报仇,你倒来掺和些什么?”
花碧云瞟了秋菊一眼,低喝道:“休要对金老伯无礼!”
她手中剑兀自抖着寒芒,对金克木柔声说道:“金老伯,倘不是在你家,似这等为虎作伥的奴才,只怕一百个也杀了!老伯放心,侄女今日这把剑,只是给老伯全家消灾灭祸,叫他们再不敢来罗嗦!”
说毕,她低声厉喝:“两个奴才,把胸前衣服解开!”
两个捕快一听,吓得连忙直起腰脊,抖抖索索地解开上衣,露出了黑毛碜碜的胸脯。
花碧云收剑道:“不许叫,谁叫谁就别想活着出这大门。”
话音未落,只见剑刃抖动,满屋人连那剑势尚未看清,两个恶徒早已低哼着倒在地上。
只见两人胸脯上早已被剑尖划了大大的两个“×”,浅浅的剑伤里渗出了黑血。
花碧云不知何时早已收剑入鞘,冷冷地说道:“看在金老伯份上,饶了你们两条狗命。倘若敢把今日之事泄漏半分,姑奶奶这柄剑随叫随到,你们身上就要再加九十九道大叉叉!”
说着,转身喝道:“扣上衣服,滚!”
两个恶徒恰似往奈何桥上走了一遭,抖抖索索爬起来,一溜烟奔出了大门。
花碧云转身对金克木说道:“金老伯,这等魍魉横行的地方呆不得了,跟侄女儿一起走了吧!”
金克木道:“侄女,俺知道你的心肠!你休想凭这件事,就叫俺揭那箭囊上的奥秘!俺有儿有女,再赖也可过一个平平安安的日子!你父亲一世好义,又落了个什么下场?要俺学他的样,休想!”说完,一转身朝后厅走去。喃喃说道:“侄女,你走吧,俺不谢你了!倘若闹出人命,俺要恨你的!”
忽然,廊后珠帘“唰啦”一响,金小凤泪眼模糊地奔了出来,一头扑到金克木的怀中,哭道:“爹爹,你好糊涂!这位大姊姊说的都是正理,你就依了她吧!那个箭囊上的奥秘便有泼天大的干系,讲出来,也比忍辱活着强上十倍哩!”
金克木勃然大怒,“啪”地打了金小凤一记耳光,喝道:“贱丫头,一把屎、一把尿养大你,你敢拂逆俺的主意!还不跟俺躲进绣房去!”
说毕,一把将金小凤搡进了绣房,“哐啷”一声,将门环倒扣起来。
站在一旁的施耐庵早已忍耐不住,他抢上一步,对金克木说道:“老丈,古人云:桀纣之世,民无息壤,苛政猛于虎,有识者扼腕除之!晚生也是读书人,倘若随浊世浮沉,轻裘肥马亦或有之。然而,到头来不过助纣为虐,膏了虎狼的口腹!魑魅踞门,闭户求生不可得矣!何不舍辱求荣,舍死求生,脱却这豺虎的利爪,以老伯的毕生技艺,为除暴安良的绿林义士助一臂之力!”
金克木听后默默沉思了片刻,摇头叹息道:“相公之言未尝无理,可是,小老儿怎忍心抛下这苦苦挣来的家业!不到万不得已,俺是不会去蹈那诛灭九族的险途的!”说毕,拂袖走入后厅。
施耐庵怔怔地站了半晌。花碧云忽然一拉他的衣角,低声说道:“施相公,亏得你一番话,套出了金老伯的真情。如今为了那箭囊上的奥秘,也顾不得了,只好让金老伯绝了后路!”然后,在施耐庵耳畔悄悄说了一阵。
施耐庵皱皱眉道:“花旗首这条计好倒是好,只是也忒毒了些!”
花碧云笑道:“施相公不是跟我说过,孙子兵书上有言:置之死地而后生么?小女子这条计,倒是替金老伯造福呢。”
说毕,招呼秋菊一起踅出金家后院,悄悄出了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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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白虎堂上铸大错 红灯影下宵小灭
这一日煞黑时分,东台县衙前街的一幢大宅里,灯烛荧煌,流红溢彩,红男绿女进进出出,几个衙役打扮的汉子胸前扎着朵红花,挪桌掇椅,抬屉扛酒,忙得陀螺也似地直转。一个貂目鼠眼的大汉头扎大红逍遥巾,身穿大红团花贡缎长袍,从肩头斜至腰背扎了两道红绸,中间摆悠悠地结了朵大花,正在咧着大牙呼喝,此人正是东台一霸、泼皮无赖牛二。今日,是他强娶金克木女儿金小凤的吉日良辰。此刻,他正大声吩咐一个手下人:“刘狗儿,吉时已到,还不快去把县太爷请来?”
那刘狗儿应声道:“县太爷堂上有客,少顷便到!”牛二道:“有客?哈哈,什么鸟客比得上牛二今日做娇客?
还不快去大门口候着!”
刘狗儿应声而去。
牛二转身对正在堂上铺着桌布椅帘的两个穿得花花绿绿的女人叫道:“三娘,二姐,过来!”
两个女人娇滴滴地应了一声“是”,扭扭捏捏地踅过来,妖妖娆娆地道个万福,说道:“牛二老爷,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