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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脾性。此时戏台上下的众人,不是寻常的贩夫村妇,便是舞枪弄棒的莽汉,又有几人听得懂施耐庵这一番“盗亦道”、“道非盗”之类含义深邃的字句,霎时间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耳旁兀自响着那捣杵般的“盗道、道盗”之声,半晌做声不得。
张士诚提心吊胆,暴睁环眼,竖起两只耳朵倾听施耐庵吐出的一字一句,深怕他囫囵将那桩大秘合盘托出。乃弟张士德则是浓眉倒竖,一只手紧紧地攥在剑柄之上,几几乎握出汗来,只待施耐庵一旦说得走嘴,便一剑将他剁为两段。只有那老三“小诸葛”张士信胸中有数,他早料道乃兄今日这圈套做得拙劣。试想这书生胸中藏着的那桩泼天大秘,多少英雄豪杰、巨奸大猾,燃香顶礼,斧钺加身,使尽浑身解数都没从他口中挖出半个字儿来。眼下人多嘴杂,就凭你吓天大将军摆出这万民拥戴的架势,人家就会吐露机彀?天下只怕没有如此荒唐之事。及至施耐庵“盗道”之语一出口,张士信先是舒了口大气:着!俺小诸葛料事如神!接着听下来,不觉皱眉蹙额、耸然动容,他渐渐听出那首奇怪无比的俚曲之中,竟自包含着无限玄机!不由得拈须晃脑、彳亍蹀躞,和着那跌宕有致的宫商角徵羽,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地琢磨起来。
这小诸葛尚未品出味儿,人丛中早恼了一条大虫,只见张士德青虹剑已然出鞘,一蹦蹦到施耐庵跟前,瞠目斥道:“你这穷不死的三家村学究!什么‘到到到到’地胡诌了半日,敢情是欺负俺弟兄们少吃了几碗墨汁!藏着那桩大秘不说,却当着俺弟兄父老们掉书袋,真真不想活了!”说毕,挥剑便要剁下。
施耐庵摆一摆手说道:“二将军稍安勿躁!你想拿这七尺之躯试试剑刃,那也无妨。不过,晚生有一个极简单的题目,二将军倘若答得出,晚生甘愿受死。”
张士德闷声说道:“就你这穷酸鸟事儿多!答就答,俺没的怕你不成。行过,倘若出个怪题目难俺,可休怪俺剑下无情!”
施耐庵笑道:“不怪,不怪,请问二将军,晚生适才吟的那首散曲,一共有几个字?”
张士德一听,不觉张口结舌,半晌无言。这题目说它怪,其实三岁孩子也能答出。说它简单却又不然,尽管只是数几个数字,可听不懂那意思便背不下那词儿,背不下词儿便记不下字数。这一来,倒叫张士德抓耳挠腮,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直恨得牙痒痒地,真想一剑将这穷酸戳个透明窟窿,可是有约在先,当着这上万人众,食言而肥,岂不泼了堂堂二将军的颜面?
那张士诚身为主帅,一见乃弟这尴尬神态,脸上挂不住,踅上前来对士德喝道:“幼时俺省钱让你读书你逃学,没的今日在此现世!还不给俺滚下去!”
张士德呐呐而退。张士诚脸露愠色,转身对施耐庵道:“施相公,久闻你侠肝义胆、一腔豪气,前此已然言明,今日来此助俺大业,没存想如此弄玄虚,未免不仗义了吧!”
施耐庵微微一笑:“晚生信口占了一阕,试一试大王胸中抱负,哪知不仅听不出其中道理,而且这些谋臣虎将,竟没有一人能听清晚生这首散曲的字数!咳咳,休说打天下坐江山,只怕连这吓天大将军也枉担了虚名!”说毕,不觉昂首长笑。
话犹未了,猛听一声叫:“施相公未免小觑俺张氏无人!”只见灰色袍襟一闪,那张士信早到了面前。小诸葛学着当年孔明的神态,左手轻摇羽扇。右手叠出几个指头说道:“施相公果然才高八斗、胸揽六合,这脱口填词的骇世之举亚赛当年七步成诗的曹于建!不过,休道你那区区字数难俺不住,便是曲中奥妙,破解它亦不难!”
施耐庵点点头道:“三将军,请道其详。”
张士信纶巾一摆,应声答道:“施相公这首曲子不多不少,正应着天罡地煞之数,一百单八个字!不过,内中含义却并无振聋发聩之处,不过村学究从故纸堆里搜捡出来的老生常谈:有道之盗,则为善盗,无道之盗,便为恶盗,造反之人,倘若贪残暴虐、离经叛道,则落个折戟沉沙、荒烟蔓草的结局,如果循规蹈矩、广结善缘,则可直捣黄龙,妖氛全消!呵哈哈哈,施相公真真是腐儒之见,腐儒之见了!”
施耐庵微微颔首,心中忖道:难得,难得,想不到这牛栏岗军中也有这等有见地的角色!不仅记得起这阕散曲的字数,还将其中字句立时熟谙于胸,信手拈来,毫不费力。可惜此人一心详研阵法,走火入魔,竟将自己藏在词句中的无穷块垒领会错了。
他心中一边想着,一边抬头环视着台上诸将与台下军民,心中忽地一动,对着张氏三兄弟唱了个大喏,说道:“三将军果然见识不凡,不过,对于晚生这首曲子,他只解皮毛,未知精髓。须知这一百零八个字中藏着一桩大哑谜,每一个字都应着一位梁山后代的着落,倘若仔细参详领悟,便能悟出那桩举世瞩目的绿林大秘!”
张士信兀自沉吟。那张士诚却早一步跨到面前,一双环眼熠熠地凝视着施耐庵,瞳人里仿佛要伸出两只手来,从对方心中把那桩大秘密攫出来。他心中又恨又怕,恨的是这施耐庵浑身酸气,分明一张口便可讲出的事儿,偏生他弯弯绕绕、疙里疙瘩地让人心中急出鸟来!怕的是一时性起,得罪了这位尊神,费尽周折弄到手里的活宝贝变成石头蛋。他心神不定地拍一拍后脑勺,又捻了捻眼睑下那肉痣上的汗毛,忽然冒叫一声:“撤席散会,休要怠慢了施相公!”
休说这张士诚粗鲁,其实他除了诗书上欠缺些儿外,心机却是不凡。关帝庙大会军民之前,他也料道施耐庵久在江湖上行走,决不会轻易将那桩绿林大秘泄露出来。那一日在戏台之上,不过是叫这读书人瞧瞧他张士诚的威仪气候,顺便让施耐庵当众亮相,故意走漏风声,叫普天下的义军首领都知道:握着那桩绿林大秘的施耐庵,已然落在他吓天大将军营内,在江湖上大大地出个名头,令胆大的不敢觊觎,胆小的望风归附。然后慢慢地来消遣这穷酸,美酒佳人、钢刀斧钺,软硬兼施,还怕不能从他肚里榨出那话儿来?别的不讲,单就他留下个卸任同知顾遐举不杀,绊住施耐庵在这牛栏岗大营内饮酒赋诗,乐而忘返,便是寻常人想不出来的妙计。
关帝庙大会之后,张士诚便收拾了一洁净处所,将施耐庵与顾逖安顿下来。每日里美酒佳肴,尽情款待,军旅战乱之时,虽说无有山珍海味,那牛栏岗四周河湖纵横,有的是鱼鳖蟹龟、鸡头嫩藕,每日三餐自是别有风味。一到夜间,张士诚还从镇上挑几个习过南北杂剧的女子,檀板琵琶、头面髯口,一齐送到下处,让那施相公赏心娱性一番。
施耐庵与顾逖久别重逢,在那淮安城“耸碧院”中刚刚见,便突遭种种奇变,来不及把手话旧,畅叙契阔。此番恰好聚在一处,正好促膝长谈。顾逖问起这十余年的遭际,施耐庵便把如何因一支曲词惹下破家惨祸,如何在叔父施元德家中读书习武,如何接下祖传珍物湛卢剑,如何行刺仇人铁尔帖木儿,如何巧遇宋碧云、误撞红巾军乌桥大营,如何受命寻找那藏着梁山泊一百零八名英雄后代下落的白绢种种经历,细细告诉了顾逖。顾逖这些年混迹官场士林,哪里听说过这些诡幻奇绝的情景,一听之下,禁不住摇头乍舌,听到入港处,往往掀须撩袍,拍案叫绝。接下来,顾逖也谈了多年来耳闻目睹、亲身经历的种种官场腐败、仕途艰险,以及此次进京看到的元室宫廷荒淫无耻、权奸当道的情景。两人谈到入港处,禁不住义愤填膺,感叹唏嘘,骂一回蒙古贵族的苛酷暴虐,哭一回黎民百姓的颠沛流离。两个挚友志趣相投,感慨相似,那满腹块垒简直倾诉不尽,也不觉时光流逝,谈谈讲讲,如疯如魔,倏忽间便过了三五日。
这一日更交二鼓,两个人面对孤烛残席,兀自毫无睡意。顾逖忽然问道:“彦端兄,愚弟有二事不明。第一,你经历种种魔劫,掌握那桩绝世大秘,那一日宋碧云旗首暗示前途,夤夜送别,已然离了汪家营施氏庄院,北上齐鲁去追寻那幅奇妙的白绢,怎么又进了淮安城的耸碧院,而且身边竟冒出了宋碧云、王擎天和那一干红巾军英雄将士?”
施耐庵听毕笑道:“此事确也巧了。愚兄那一夜在运河河畔、三岔道口受了宋旗首谆谆嘱托,夤夜径奔正北,指望早日去到梁山泊故垒,找到那桩绝世大秘。谁知尚未走出十里地面,忽然路遇一位渔夫,迎在当路唱个大喏,将一个锦囊塞到愚兄手里,拆开一看,只见里头藏着一张纸片,上面写着:‘运河两岸鹰犬遍布,西去淮安,自有故人相候’,愚兄正自纳罕,猛听一阵‘得得’蹄声响起,那渔夫早已从黑暗中牵出一匹马来,翻身骑到鞍头,远远地叫了一声:‘太师父派俺捎信,施相公一路保重。’说毕,鞭梢一闪,早失了踪影。愚兄方才明白:这个渔夫乃是红巾军乌桥大营派来的信使。既然是刘福通大龙头亲嘱,想来必有道理,于是愚兄便折往西北淮安方向而行,化名张二混进了城门。一路上心中猜测,那锦囊中所说的‘故人’究竟是谁?及至一进淮安,方才听得满城传得沸沸扬扬:淮安知府李齐连日在耸碧院宴请你这个鼎鼎大名的顾遐举!”
顾逖一听,不觉大笑:“这也是天意使然,令我二人相逢!”
施耐庵点点头续道:“正是,正是!你我分别十余年,邂逅淮安,彼时也顾不得凶险四伏,私忖顺路一叙旧情,再去齐鲁寻那大秘,也耽搁不了时日,愚兄便径直奔那耸碧院。”
顾逖抚案叫道:“哎呀,这也怪愚弟多事,没来由要邀你赴会,几几乎害你险遭不测!不过,愚弟还有第二桩难解之谜:那李齐只派人送了一份请柬到白驹场府上,此事再无他人知晓,怎么会撩拨出四路人马、五条大虫,惹出了几日前血洗淮安那一场大战?”
施耐庵叩一叩脑门说道:“此事愚兄也是难以猜度。这四路人马中,只有宋碧云、王擎天这一路人马的来意愚兄明了:那刘福通心机深邃、足智多谋,必是淮安府的帖子送到之时,他尚在白驹场敝府驻扎,知道这个消息,立即派出宋旗首这一彪人马直奔淮安府,一来怕愚兄深入重镇,有所不测,失了那桩大秘,教宋、王二将暗中救助;二来他雄心勃勃,早已觊觎淮安这座兵家必争的重镇,想伺机劫了知府李齐,破了淮安城。不过,那张士诚、董大鹏、余廷心这三路人马是如何来的,又怎么知道愚兄要进耸碧院赴会,连愚兄也至今不知端的!江湖之事奇诡莫测,看来这其间必然大有蹊跷!”
两人正自絮絮叨叨地叙说。忽听一阵“橐橐”的脚步声响,走进一个人来,金冠紫袍、顾盼自雄,正是那吓天大将军张士诚。他朝施、顾二人微微瞟了一眼,大咧咧地居中坐下,说道:“二位好兴致!俺这穷乡僻壤,无甚好款待,包涵包涵!”说着,转向施耐庵道:“施相公,你也知道俺为你费了多少心机!不过,俺张士诚决非那猴急马爬的鼠辈,只要你耐得住寂寞,俺便养你十年八年,何时说出那梁山一百单八位英雄后裔的下落,俺便撒手!”
他拈了拈眼皮下那肉痣上的汗毛,忽地站起,说道:“长夜难熬,俺今晚为施相公备下了道地的双沟大曲,遣来了专为俺吓天大将军作乐的‘红罗营’秀女,请尽情消受这永昼之乐!”说毕,喝一声“孩儿们进来!”一拂大袖便走出了屋子。
张士诚前脚刚走,紧接着后脚便涌进一群人来。只见四扇格子门开处。当先两个汉子捧着两个红漆描金的托盘,托盘内几碟时样鲜菜、一壶热酒,人未进屋,一股醇香便扑面而来,几几乎中人欲醉。两名汉子后面则是六个年轻女子,软罗拂胸,长袖曳地,衫儿窄窄,裙儿飘飘,浑身上下一式胭脂红色,说不得眉弯浅黛、眼横秋水,倒也娉娉婷婷、娟秀可人。
两个汉子在案几上放下托盘,唱个肥喏,抽身退出屋外,那六个秀女立时摆了个梅花阵儿,漫启樱唇,款扭纤腰,边舞边唱起来。施耐庵自幼在苏杭锦绣之乡生长,出入勾栏瓦舍,看过多少霓裳之舞,听过多少仙音雅乐。眼下这几个秀女,除了那六条红裙团团弄影,颇有点轻盈曼妙之态外,唱的那些曲子,无非是寻常的凤阳腔花鼓调儿。倒是那一壶双沟大曲浓香诱人,施耐庵哪里忍耐得住,也无心去观赏几个秀女的歌舞,一把提起酒壶,对顾逖叫道:“顾年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杜康在手,百虑俱消,来来来,你我何不畅饮三杯!”说毕,揭开酒壶盖儿,微微一嗅,立时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