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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人生几何,杜康在手,百虑俱消,来来来,你我何不畅饮三杯!”说毕,揭开酒壶盖儿,微微一嗅,立时赞道:“着啊!这吓天大将军倒也慷慨,双沟大曲乃是钦点的皇家贡品,也不知这盐贩子哪里弄到这等稀世之物!”
说着,他摆开两只酒杯,提起壶把,滴溜溜斟起酒来。霎时间,两只酒杯里登时满盈盈注满了绿莹莹玉液般的酒,那浓烈的醇醪之馥令人馋虫大动,施耐庵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液,举杯便要倾入口中。
就在此时,施耐庵猛觉着眼帘里红影一闪,一种软滑轻腻之物拂上手腕,紧接着,“哐啷”一声,手中杯竟然脱手坠下,摔成数瓣,上好的醇酒泼洒了一地。他惊诧之余,忽见那秀女丛中袅袅娜娜走上一个人来,莺啼燕啭般地说:“哎哟哟,施相公休怪,小女子失手了!”
施耐庵抬头一看,只见面前亭亭立着一个娇媚无比的秀女,一边抖擞着被酒水溅湿的红袖,一边抿嘴笑道:“施相公贵人多忘,还记得淮安城耸碧院里唱曲的小帘秀么?”
施耐庵仔细打量了面前的女子一阵,不觉恍然,原来这个打翻了酒杯的秀女竟是那个丽春馆的粉墨班头!他虽然心中不悦,那话儿说得倒也柔和:“啊啊,不妨不妨,只可惜了这杯好酒!”
小帘秀一听,走过来悄声说道:“施相公还蒙在鼓里,什么好酒?这是一杯下了迷药的酒!”
施耐庵斥道:“胡说,分明浓香醉人,道地的双沟佳酿!”
那小帘秀也不答言,轻挽红袖,伸出纤纤手指,提过酒壶,对那五个倚在墙角的秀女招手道:“小姊妹们过来!施相公见你们歌舞佳妙,要赏每人一口酒呢!”
小帘秀似乎是六个女子中的班头,闻此呼唤,那五人一个个轻挽裙带、款移凌波,走了过来。小帘秀不慌不忙,移过顾逖面前的酒杯,满满斟了一爵,递到那五个女子唇边,连劝带哄,一人喂了一口。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到小帘秀一声娇唤:“嘻嘻,倒也,倒也!”那五个秀女仿佛风前弱柳一般,晃荡一阵,连呻唤都来不及出口,便东倒西歪做一堆儿瘫在地上。
施耐庵直惊得目瞪口呆,呐呐地问道:“这、这是什么迷药,竟然如此厉害?”
小帘秀抿嘴一笑:“施相公,小女子不曾打诳语罢!这便是江湖上有名的头等迷药‘沾唇乱神巴蝥散’,酒肴中放一星星儿,便可麻人,酒质愈佳,其效愈烈。这‘巴蝥散’更有一桩奇处,便是麻倒人之后,本性迷失,口无禁忌,问一句,答一句,可将人心腹秘密掏个净尽!”
施耐庵一听,不觉浑身一凛:哎呀好险!这药酒一旦入肚,着了道儿,让人掏出那桩绿林大秘,岂不要坏了大事。他正惊讶,只听小帘秀又说道:“施相公,实话告诉你罢,此乃张士诚那魔头使的诡计,指望一杯蒙汗药酒将你麻翻,然后细细盘诘,将那一百单八位梁山后代的下落弄到手!”
施耐庵心下忖道:事实俱在,这酒肴系张士诚亲自送来,那还有何怀疑!怪道他费尽心机将人抢回大营,却悠哉游哉,多日不来问津,原来是故意稳住自己,让人疏了防范,然后下此毒手。想到此处,施耐庵不觉抬头望了望小帘秀一眼,问道:“张士诚这宗诡计,大姐又是如何得知的?”
小帘秀忽地一抹红潮涌上脸颊,微微垂下头来,竟显得格外娇羞,她嗫嗫嚅嚅,捻着那胭脂色轻罗裙角忸怩一阵,倏地抬头说道:“那张士诚少刻便到,一见破了他的计策,岂肯轻饶你我!有些话小女子慢慢细说,此地不可久留,施相公快快随我逃走!”
施耐庵已然亲见张士诚行事诡诈,心地委琐,把往日对他的敬仰之心早消减了大半,见这弱女子临危相救,一片至诚,哪里再好拂了她的心意,一边收拾剑囊,一边惴惴地问道:“大姐,这牛栏岗乃张士诚大营,四面禁卫森严,如何走得出去?”
小帘秀嘻嘻笑道:“小女子自有办法!”说毕,转头对顾逖道:“顾相公,请将衣履与施相公换过!”
顾逖亦知事急燃眉,哪有不允之理,忙忙地与施耐庵换过衣衫鞋袜。小帘秀一伸手扯下半幅床帐,朝施耐庵兜头一裹,对顾逖言道:“顾相公委屈了,你与张士诚无怨无仇,他不会难为你的!”说毕,长袖一挥,领着施耐庵奔了出去。
此时早过了夜半,牛栏岗上万籁俱寂,鸡犬不惊,只有四野水田里传来“啯啯”蛙鸣。施耐庵随着小帘秀,高一脚低一脚,跌跌撞撞朝着镇外疾奔。尽管街衢路口处处都有岗哨把守,亏那小帘秀处事镇静,答言机智,指着施耐庵说是顾相公感冒了风寒,奉吓天大将军之令去临近村庄找草医诊治。那些兵士认得来人是大龙头日前从淮安城掳回的押寨夫人,回营数日早宠得心肝儿也似,哪里敢得罪,再加那病人“顾相公”,远远地耸着双肩,捂着嘴鼻索索发抖。满营只有令守着那姓施的,这姓顾的走不走无人吩咐,也乐得做个顺风人情,如此这般,竟被二人混过了七八处哨卡,不移时便走出了牛栏岗。
两人只恐怕事情败露,张士诚命人追赶,也不敢喘息,沿着那田埂土堤忙忙似漏网之鱼,没命地趱赶。其时正是仲春季节,满路尽是水洼洼的牛脚坑,施耐庵也顾不得高一脚低一脚,泥一腿水一腿,跌跌撞撞地紧紧跟在那小帘秀身后,一路猛跑。他一路走,一路瞧着奔在前面的那个女子,心中暗暗纳罕:一个娇滴滴的青楼歌妓,平素日大门难出、二门少迈,走在平路上兀自怕跌,怎的在这坑坑洼洼、泥水溜滑的田埂土路上走得如此劲健如飞?
施耐庵来不及细想,懵懵懂懂随着这女子紧赶慢赶,直累得腰酸腿软、热汗淋漓。一直奔至五鼓时分,方才走出那河渠水网,来到一片黑魆魆的乌梢林边。
施耐庵气力不加,正欲坐下歇息。只听得小帘秀叫道:
“不好,那张士诚追兵到了!”
施耐庵闻言大惊,回头看去,只听后边远远地响着呐喊,灯笼火把直照得那些水田明晃晃仿佛镜子。追兵来得极快,不移时便隐隐约约地看见那些手执刀枪的身影。
小帘秀喝一声:“施相公脚下趱劲些!”领着施耐庵大步流星,一头钻入了丛林。未曾走得十步,只听迎面一声暴吼:“姓施的,待走到哪里去?”施耐庵抬头一看,不觉浑身冰凉,叫一声“苦也”,双腿一软,立时瘫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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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莽小二荒店戏娉婷 侠书生夤夜逢魑魅
随着那一声暴喝,乌梢林中跳出百十条大汉,一个个手执冷森森的刀剑戈矛,铁墙般地挡在面前。施耐庵望着眼前这一队凶神恶煞的大汉,又看见后边愈追愈近人马,不觉长叹:“前有杀手,后有追兵,这一场劫数只怕插翅难逃了!”
施耐庵正自怨艾,耳畔忽然响起小帘秀那娇俏的声音:
“施相公休怕,兀的不是咱们的救星到了!”
施耐庵哪里肯相信,只听那小帘秀俏笑两声,忽然对乌梢林中那队大汉喝道:“儿郎们还不牵过马来!”
话音才落,大汉队中早有两个人牵过两匹高头大马,走到施耐庵、小帘秀跟前,坠蹬执鞭,毕恭毕敬地说道:“请二位上马。”
小帘秀一把接过马鞭,骑到马上,那鞭梢往后边一指,厉声喝道:“挡住那队人马,要是他们过了这乌梢林子,姑奶奶拿你们是问!”说毕,招呼施耐庵骑上马背,一抖马缰便驰过了丛林。
这一声吆喝,不啻临阵大元帅传下将令,那一伙彪形大汉暴雷般应声“得令”,齐刷刷掣刀仗剑,一阵风似地卷出乌梢林子,迎着追兵杀了过去。
施耐庵惊魂稍定,心头兀自怦怦乱跳。眼前这一幕情景委实叫人纳罕:分明是一伙杀气腾腾的强人,怎的一忽儿却变成了抵挡追兵的救命星?一个娉娉婷婷、娇娇滴滴的小帘秀,不过常年在那瓦舍勾栏、秦楼楚馆承欢卖笑,又如何跟这伙江湖豪客如此相熟,而且颐指气使,叫这班大汉俯首贴耳地听她摆布?
想到此处,他心头顿时蓦起一团疑云,对小帘秀呐呐地问道:“大姐,晚生不敢动问:相处数日,只道你是红裙落难、青楼蒙尘,适才这番举止,你、你、你敢莫是一位绿林魁首、巾帼丈夫么?”
小帘秀莞尔笑道:“哪里哪里,施相公言重了!”
施耐庵摇摇头又道:“不然,不然!若非如此,大姐如何支使得动这一班草奔英雄?”
小帘秀听毕秀眉略略一蹙,立时一抿嘴唇,轻颦浅笑道:“呵呵,人道书读的多了便添几根弯弯肠子,施相公果然多疑!”说着,她指了指那伙大汉离去的方向说道:“俗语云: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自古青楼女子,朝朝暮暮迎来送往,哪里不结交几个江湖朋友?君不闻洛阳城畔虬髯客、长安妓院昆仑奴么?小女子平素日不过在他们身上胡乱用了些心事,没存想此刻恰巧救了急难,这也是天缘凑合!”
施耐庵听了半信半疑,正欲再问,那小帘秀早脸色一沉,厉声说道:“施相公,有些事日久自明,此刻凶险四伏,何必刨根问底!快些赶路要紧!”说毕,一挥马鞭,“泼喇喇”一气便跑了好远。
两个人健马轻骑,走得甚快,身后的呼喝喊杀之声渐渐远去,听那阵势,两拨人正斗得热闹。施耐庵一头扬鞭催马,一边打量着驰在前面的小帘秀。尽管她那番话说的也甚圆转,但终究难使心中的疑团冰释,却一时又瞧不出个端倪。只是默默地望着眼前那翻盏撒钹般疾奔的马蹄和迎风鼓荡的轻罗长裙,对这个寻常的青楼歌妓平添了几分敬畏。
小帘秀既不理会身后的厮杀,也不理会施耐庵那专注的打量,仿佛柳营试马,秋林纵骑,翠袖飘飘,鞭梢霍霍,催着那胯下的骏马往前疾奔。不及两个时辰,看看便来到一个岔路口上,只见运河土堤边歪歪斜斜立着三间茅舍,屋檐下伸出的弯弯竹竿上吊着爿酒旗。
小帘秀挽辔说道:“施相公,趱赶了这一夜,身子也乏了,眼看鸡鸣天曙,走路也不方便,不如到这村店之中歇歇脚力,进点酒食。”
施耐庵早累得骨软筋酥、饥肠辘辘,巴不得有这一句话,应声好,径直驱马奔近那酒店。
两个人在垂杨下系好马匹,走进茅舍,只见屋内摆着三四张木桌,一面东倒西歪的柜台,地下狼藉着鸡骨米粒,土墙上挂着鱼网渔叉,却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
小帘秀叫道:“店家走来!”
话犹未了,只听见灶间里唿唿隆隆一阵响,接着吧哒吧哒一阵脚步声,厅后踅出一个人来。他头顶上扎一条邋里邋遢的布片,身着一件油渍斑斑的短褐,赤脚趿着一双露出趾头的破靴,一张黄不叽叽的脸上沾着尘垢草屑。见了施耐庵、小帘秀二人,咧着嘴露出满口黄牙嘻嘻笑了一阵,一双斗鸡眼竟痴痴地盯在小帘秀那张白皙娇媚的脸上,半晌一眨不眨。小帘秀被他看得心中发毛,呸一口,喝道:“我二人趱赶路程,腹中饥渴,有上好的酒饭尽管搬上来!”
那丑汉子头一偏,哑声说道:“小娘子好大气派,俺这村野小店存货不多,今日埝头集逢圩,赶场的人多,酒肴菜饭已然早卖完了。”
小帘秀听毕一怔,又道:“开酒店又不是做一日卖一日的生涯,不信店中无有存货,胡乱搬些来吃吃也就是了。”
丑汉闻言哈哈一笑,斗鸡眼又盯到了小帘秀脸上,瞧那模样,恨不得一口将这俊俏娘儿吞下肚去。他一头瞧,一头说道:“既然小娘子如此缠人,敝店东也只好勉为其难了。不过,俺这店里有桩规矩,不知小娘子肯答允么?”
小帘秀道:“东倒西歪一爿茅店,倒还有什么臭规矩,没的说,小女子一概应允。”
那丑汉咧嘴笑道:“着!小娘子不愧女中豪杰,爽快爽快。俺这规矩可有点不地道:但凡女子进店,酒足饭饱之后,一律不收银钱,良家闺秀替俺织一眼鱼网,有家室的妇人替俺这破衣烂衫上缀一个补丁,倘若是那人前卖笑的妓女,便须留下伴俺快活一夜。至于贪官污吏的封君冢妇,那便须留下她那颗头颅来!”说毕,那双斗鸡眼停在小帘秀的脸上,半晌也不移开。
施耐庵一听之下,不觉微微一怔:这汉子尽管形貌委琐,这些规矩却是定的不俗。那小帘秀听了,秀眉微皱,却压根儿没把丑汉放在眼里,大咧咧坐到桌旁,吩咐道:“休要罗唣,快些收拾饭菜上来!”
丑汉鼻子里哼一声,转头回到灶间,也不知他使的什么魔法,眨眼之间便走出两个衣饰雅洁的僮儿来,七手八脚摆满了酒菜,端的是村蔬野味,水陆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