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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恋-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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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都好像懂一点。但是她始终说她是鬼,我也不再考究她的下落,鬼也好,人也好,现在终是我一个不能少的朋友。 
这样的友谊一直没有断,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们这份友谊。在一年之中,我终有几十次请她到我寓所坐坐,她都拒绝了,虽然有时候简直在我门前走过;也终有几十次求她让我送她到家;她也都拒绝了。 
一直到有一天。 
那是夏夜。 
星斗满天,流萤满野,我们在龙华附近漫走,忽然—阵狂风掀起,雷电交作,雨像倒一般的下来了。 
平常她在有雨意的天时,终是预先御着雨衣,带着伞的,常常把伞交给我,她戴着我的帽子。可是那天雨实在突兀,夏天的衣裳又不是呢制的,所以一淋就透,要是冬天我终会把呢大衣覆在她身上,但那天我只穿一件竹布长衫,连帽子也没有戴,偏偏附近没有地方可以避雨,所以我们两个人都被雨浇得非常潦倒。 
我非常沉默,一面跟着她走,一面只向附近了望,想寻一个避雨的所在。 
前面有一个村落,但至少有十分钟的路,她正朝着这个村落走。雨越来越大,淋得我眼睛都张不开了,野地上蒸浮着烟雾,我寻不出更近的地方,所以只是默默的跟着她。 
一进村落,她忽然站住了。用手拨她湿淋淋垂下的头发说: 
“好,就到我家去避避雨吧。” 
她立刻跑得很快,我紧紧地跟着,一转两转以后,她就用钥匙开一个狭窄的门,拉着我进去。穿过一个黑长的弄堂是楼梯,上了楼梯,是间大而空疏的房间,有两三个门,大概是通套间的,她没招呼一句就匆匆到远处左面一个门里进去了。 
这间房布置得非常古怪,家具都是红木的,床极大,深黑色的圆顶帐子,是我第一次看见有人在用。但是我没有走近去看,因为那半间房间是铺着讲究的地毡,我全身湿淋淋的,很怕把它弄脏,墙上挂着一二幅中西的画幅,靠着她进去的门。
她忽然出来了,穿着白绸的睡衣,拖着白缎的拖鞋,头上也包着一块白绸,这启示了她无限的光明。她一面走过来,一面说: 
“啊,全身都湿了!人,你快去换换衣服吧。” 
“我又没有带衣服。” 
“在里面,我已经为你预备好了。” 
“啊,那好极了。”我一面说着,一面向着她出来的门走进去。那是一间很大的普通的浴室,一半被围屏拦去,从外面可以看到屏后墙上的两个门框,但是我没有转到屏后去窥探。有一套男装小衫裤放在椅上,椅背上搭着一条干净的大毛巾,一双男人用的拖鞋放在地上,我揩干了头发同身子,换上了衣裳,虽然觉得稍微短—点;但还可穿,最后我踏着拖鞋出来。心里挂着一种很不舒服,不知是妒嫉还是什么的情感。 
我出来的时候,她正在沙发上吸烟;我走过去,她递给我一支烟,说: 
“好,现在坐一回吧。” 
我点着了烟,坐下去,紧迫的无意识的问: 
“你怎么会有这些男人用的东西呢?” 
“这些是我丈夫的东西。〃 
“你的什么?” 
“我丈夫。” 
“你丈夫?”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浮起奇怪的惆怅。 
“是的,我丈夫。”她笑着,但接着又说:“让我把你衣服吹在窗口,干了可以让你换。” 
“……”我静默在思索之中,眼睛看着我吐出的烟雾,没有回答她。但是她翩然地进去了。 
我一个人坐着,起初感到不安与惆怅,慢慢我感到空虚寂寞与无限的凄凉。三支烟抽完了,她还没有出来。大概是同她丈夫在里面吧,我想。 
一个电闪与雷声,使我意识到窗外的雨,我站起来,向窗外看去,在连续电闪中,我望见窗外是一块半亩地的草地,隔草地对面是两排平房,都没有一丝灯光。 
突然使我注意到她的窗帘,里外有三层,贴窗是白色的;其次是灰绿色的,最里的则是黑呢的。 
难道这真是坟墓么?我想,白色该是石栏,灰绿色该是青草,黑色该是泥土,……她同丈夫在土里,而我在她们的土外…… 
窗外的电闪少了,但雨正潇潇地下着,我又坐了下来,苦闷中自然还是抽烟。当我正燃起纸烟的时候,她出来了,两手捧一只盘。 
我一声不响地喷着烟,她过来了,把盘里的东西拿到桌上,是两杯威士忌和两杯热咖啡,同牛奶白糖,还有一碟蛋糕。 
原来当我一个人想她是同丈夫在里面的时候,她正在为我预备这些东西,我想着想着,就感到自己的卑鄙了。 
她坐下来,拿一杯酒给我,说: 
“喝这杯酒吧,否则怕你会受寒的。” 
“……”我没有说什么,拿起这只杯子,她拿起她的,同我碰一下杯,说: 
“祝你快乐!” 
“祝你同你的丈夫快乐!”我冷静地说了,干了一杯。 
她笑了,接着说:〃现在让我们喝点咖啡,谈谈吧。” 
“……”我只是抽烟,没有回答她。原来她是有丈夫的,所以不叫我来这里,我想。 
“怎么,你难道疑心这蛋糕咖啡是牛粪什么么?” 
“……”我还是不响。 
她忽然叹了一口气,默默地站起来走到钢琴旁边坐下了,半晌半晌,她散漫地在琴键上发出声音来,慢慢地奏出一个曲子。 
我不知道是被这音乐感动还是怎的,我禁不住站起来走过去。在她的身后,我站了有三五分钟之久,禁不住自己,我问: 
“鬼,(现在我早已叫惯了这个称呼,觉得也很自然而亲密了。)那么你是有丈夫的了?” 
“为什么鬼就没有丈夫?”她还是奏她的曲子,也没有回过头。 
“但是……”我说不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人,你是人。而这是鬼事!”她停止了曲子。 
“你以为我可以不管你的事情么?” 
“你怎么可以管?你要管什么?”她突然回过头来。 
“我要知道你是同你丈夫住在这里么?” 
“不。”她站起来说:“但是不是与是都一样,这都是鬼事,与你人是毫无关系的。” 
“不过我要知道。”我低声地说:“那末你是一个人住在这里了。” 
“你看。”她指指窗外,窗外的雨已停止了。有明月照在对面的平房上。她说:“那面的平房就属于我的家属。但是这些与你有什么关系呢?你是人,在我你是一个唯一的人类的朋友,我们的世界始终是两个,假如你要干涉我的世界,那末我们就没有法子继续我们的友谊。” 
“但是,鬼,可是我一直在爱你。”我的声音发着颤,这是一句秘藏在心里想说而一直未说的话,现在是禁不住说出了。 
她跑开了,一直到右端的圆桌上边,拿起一支烟,一匣洋火,脸上毫无表情,我没有追过去,也不敢正眼看她,只是默默地靠着钢琴等她,等她抽上了烟,等她从嘴里吐出烟来。可是她的话一直等到第二口烟吐出时才带出来的: 
“你知道你是‘人’,而我呢,是‘鬼’!……” 
“现在我再不想知道你是人还是鬼。总之无论你是人还是鬼,我爱你是事实,是一件无法可想的事实。” 
“但我们是两个世界,往来已经是反常的事,至于爱,那是太荒诞了。” 
“你以为人与鬼之间有这样大的距离么?”我一面说,一面走过去。 
“不,鬼是一种对于人事都已厌倦的生存,而恋爱则是一件极其幼稚的人事。” 
“那么你为什么结婚,为什么有丈夫?” 
“那都是生前的事。在鬼的世界里并没有这些噜苏的关系。” 
“那么这衣服?”我指我穿着的衣服说。 
“一套男子的衣服是这样希奇么?你实在太可笑了。” 
“那末你并没有丈夫?” 
“这不是你应当知道的问题。” 
“但是我要知道。假如有的,请原谅我这种多余的爱,现在就请你丈夫出来,从即刻起,让我做你们的朋友,假如没有的,请你也坦白告诉我,不要弄得我太痛苦了,因为,不瞒你说,我已经为你心碎了。”我说完了,泪滴滴地从我眼眶出来,我不禁颓然,靠倒在沙发背上。 
“好的,那末请你等着,我去叫他出来。但是记住,今后我们是朋友。”她说着翩然地进去了。 
于是我等着。我说不出我那时的心理,我像等待一个朋友,也像等待一个仇人,我爱,我恨,我还有几分愤怒。 
我不能安坐,我站起,我坐下,我狂抽着烟,顿着脚,叹着气,最后,我颓然地倒在安乐椅上,抑着自己的心跳,闭着眼睛,细寻我爱与恨以及愤怒的来源。 
有男子的履声传来,我屏息注视那门口,极力把态度与姿势做得自然,并且思索我应当说的不失礼貌的话语。 
门开了,一个西装的青年进来,嘴里吸着纸烟,但是她呢,她竟不先出来向我介绍;他已走过来了,但是门闭处她竟也不随着出来。 
这个局面将怎么样呢?我立刻把视线下垂,安适地靠倒椅背,等候她赶出来为我们介绍。但是步声近来了,还没有她的声音。 
“这里是我的丈夫,你看。”这声音似乎很近。我猛抬头,发觉我五尺外的男子正是她,是换了男装的她。我站起,匆忙跑过去,我说: 
“那末你是没有丈夫的。” 
“我自己就是我的丈夫。”她冷冰冰的走开了,绕到安乐椅上坐下,我非常快活而兴奋,我追过去,跪倒在她的座前,我说: 
“那么,让我爱你,让我做你的丈夫,让我使你快乐,幸福,让我在人生途上安慰你,陪伴你……”我说时望着我前面的她,在男装中始更显示着眉宇间的英挺,没有一丝温柔与婉约。 
她一声不响地看着我,我说: 
“我爱你,这不是一天一日的事。我还相信你是爱我的。” 
“但是,”她说了,声音坚决得有点可怕:“你是人,而我是鬼。” 
“你又是这样的话。” 
“这是事实,是我们不能相爱的事实。” 
“假如你真是鬼,那么爱,让我也变成鬼来爱你好了。”我说着,安详地站起来,我在寻找一个可以使我死的东西,一把刀或者一支手枪。 
“你以为死可以做鬼么?”她冷笑的说:“死不过使你变成死尸。” 
“那么你是怎么成鬼的?” 
“我?”她笑了,“我是生成的鬼。” 
“那么我是没有做鬼的希望了。” 
“是的。”她心平气和的说:“这所以我们永不能相爱。” 
“……”我沉默了,坐在沙发上寻思。 
“那么难道我们做个朋友不好么?” 
“朋友,是的。但是我们一开始就不是朋友的情感。”我的心平静起来,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充实了我的胸脯。 
“但是你说过,假如我有丈夫,我们间可以是一个朋友。” 
“但是你的丈夫只是你自己!” 
“是的。”她说:“所以我们间可以是朋友。” 
“这是不可能的。” 
“那末你要怎样呢?” 
“我?”我说:“假如我俩真不能相爱,那末最好让我永远不再见你。” 
“是的。”她带着微喟似的说:“这是一个最好的办法。” 
“……”我不再说什么。 
“……”她也沉默了。 
整个的宇宙静寂了,我只听见房中的钟响,胸口的心跳,还有是我们不平衡的呼吸。 
她抽着纸烟,似乎只注意她口中喷出来的烟雾,但是对看这纷乱的烟雾我可分别不出哪些是我喷吐的,哪些是她的。 
半晌,她站起来说: 
“现在你该回去了。” 
“是的,我该回去了。”我也站了起来。 
“换你的衣服去吧。”她说着踱到钢琴边去。 
当我在套间内换衣服的时候,我听见外面钢琴的奏弄,我不知道她奏的是什么曲调,但是这种有魔的声音里,充塞着无底的哀怨与悲苦,要不是象征着死别,也一定是启示生离的。于是我就在这音乐中缓步出来,我独自低着头向外门走去,走完了地毡,我回过头去说: 
“那么,再会了!” 
“那么,”她站了起来:“那么你还想再见我么?” 
“要是我们间永远有难越的距离,那末我想我会怕会见你的。” 
“朋友是我们最近的距离。”她低下头,用手掠她的头发。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你是人而我是鬼。” 
“那末,再会。”我跨出了门槛。 
但是她送在我的后面,送我下了楼梯,送我到门口,她说:“再会。假如你肯当我是你的朋友,在任何的夜里我都等着你。” 
门在我身后关了,我才注意到我所站的土地与周围。 
天色有点灰亮,村屋现着参差的轮廓,为刚才的雨水,碎石砌成的道路虽然潮湿,但很干净。没有碰见一个人,我彳亍地顺着街路向右走着。三四个弯以后,已到了村口,有微风掠过我的脸,我似乎清醒许多。田野是灰绿的,星点已疏稀了。我骤注意到东方天际的微白。 
那么我为什么不等到天明了才走,看她是鬼呢还是人?这一点后悔,使我在田野中彷徨不知去向,最后我还是折回去了。 
门深闭着。我敲了许久,无人来应。附近的人家有鸡叫在啼,使我悟到这该是她就寝的时候了,而她的家人一定还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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