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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些日子中,我眈于遐想,说话非常之少,而这位活泼多笑的周小姐也变成缄默而沉闷了。我当时觉得这一定是她小孩的脾气作怪,是我的态度影响了这整个的空气。
……
最后,我出院的期限终于到了。周小姐自然也不再聘用。临别的时候她要我的地址,说是她一定要来看我,我因为还没有固定的寓所,所以告诉她一个我预备先去暂住的亲戚家的地址。
我出院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到“鬼”家去,我那时终在怀疑那三四年的人生是一场春梦。可是什么都同我记忆中一样的存在,青的天,绿的田野,碎石砌成的小路,灰色的房子……我怕敲门时又要遇到什么麻烦了。但幸亏应门的倒是上次交我信的女仆,她很客气,但只告诉我她没有回来。
一个月以后我又去看她,还是没有回来。那末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呢,女仆告诉我没有一定,至少要两个月以后吧。
于是又隔了两月,但是她还没有回来。我想会会上次遇到过的老先生,但女仆告诉我:老先生老太太都病在那里,不能见客。
“那末你们有没有写信去通知小姐?”
“没有,因为没有地址。”女仆诚恳地说:“我们是从来不写信去的。”
“她难道也没有来信?”我怅惘地问。
“有的。”女仆也感到怅惘了:“听说她也许要到秋天才来呢。”
但是秋天到了,她还是没有回来。
……
最后一次是四年前的冬天,我到她家时天正下微雪,我几乎不认识她的家门,因为门上新漆了朱红的新漆,应门的是一位壮年农夫,这更使我愕然了。他对我也觉得奇怪,等我问到老夫妇同一位小姐时,他才明白,他说:
“老夫妇先后去世了,小姐葬好了他们,就把房子什么都卖掉,她自己带了四箱子书就去了。”
“那末……”
“现在这主人姓王,我是他的佣人。”
“我可以求你通报一声,让我见见你们王先生好么?你说我是前房主的亲戚好了。”
他进去不久,王先生就出来,王先生也是位老年人了,他说的同他佣人所说的一样。我们这才坐下来。我说:
“王先生,我没有别种用意,只是想打听那位小姐就是,因为我是她们的亲属。我说那卖房子是先生同那位小姐亲自接头的么?”
“是的,有人介绍,后来她亲自同我接头的。”
“那么她穿什么样的衣服呢?”
“啊,很奇怪,几次都是穿黑色的。”
“她是不是还抽着叫做Era的纸烟?”
“是的,她抽烟,但不知道她抽的是什么牌子。”他说:“先生,你为什么打听这么详细?”
“不瞒你说,我这里是再熟不过的,所以我非常关心。那坐西朝东的楼房,是不是有八个窗?窗上是不是都有三层窗帘?左面是间书房,右面是间套间,是不是?家俱都是红木的,靠书房面前有沙发,近套间门前有一架钢琴是不是……?”
“那是她们小姐的房间,你怎么……”
“我们是至亲的亲属,我从小就寄养在这里,后来我出门了好几年,回到上海后,也常常来,这些家俱还是我布置的,现在我出门刚回来,那里晓是伯父母都过世了,所以很想打听那位小姐的下落。王先生,你知道她上哪里去吗?”
“这可不晓得了,可是你……”
“王先生,请问你现在把那间房作什么用呢?”
“现在是空着,我的孩子也在外面做事情,大概明年要回来结婚的;这就可以做新房。”
“现在那房里的家俱是不是都没有改动过?”
“是的,先生,我想要改动也等明年了。”
“王先生,我有一件特别的事情求你,实在说,我同这房子有特别的感情,还有巧的是我伯父在世的时候,也曾提起,这见间楼层给我做新房用的。所以我想求你同意,把这几间房间租给我一年,让我住到明年秋天,你们什么时候要用,我就什么时候搬出去好了。”
“不过……”
“在王先生方面讲,反正房子空着,我一个人来住,也不会太扰王先生的,万一王先生不相信,我打一个铺保也可以的。”
“你一个人来往?”
“王先生,是的,没有别的,完全是我对这房子有特别感情,现在房子属于先生,想来住一回就是,正如一个人要会老朋友一样。”
这样总算得他允许了,三十元一月的房租,我就搬了进来。所有的家俱我都没有移动。第一天晚饭后我坐在过去常坐的沙发上,开亮那后面黄色的电灯,抽起她送我的Era,我沉入在回忆了。突然有风吹动窗帘,一丝沙沙的声音提醒我夜的寂寞,环境的空虚以及月光的凄凉,我有点寒冷与害怕。就在这时候,一种迟缓的沉重的脚步声突然惊破这宇宙的死静,我惊奇地站起,这不是怕,是一种期待,我的心跳着,静待那脚步声一声声的从楼梯近来。
但是上来的是王家的女佣,她说:
“有一位小姐来看你。”
“是穿黑衣服么?”
“是的。”
“那么你快请她上来吧。”
女佣下去了,我的心跳着,是快乐,感慨,是一种说不出的甜蜜悲哀与热望。我不能安坐,也不能静站,我不知怎么安排我的心,我的五官与我的四肢。
最后楼梯又响了,我屏息着等待,于是一个黑衣服女子出现了。但是——
是周小姐!她虽也曾到我亲戚家来看过我,但是怎么会来这里呢?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我问。
“我从你亲戚家知道。”
“那么你为什么这样晚来看我?”
“我必需来看你。”她脸上是冷冰冰的严肃。
“为什么呢?”我看她有点可怜,拉她冰冷的手让她坐下。
“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请你答应我你不告诉别人。”她想哭了。
“自然,我决不告诉第二个人。”
“我要知道那个神秘青年的下落。”
“你爱上了他?”
“我不知道。”她大圆的眼睛含着泪水:“但是我为他失眠为他苦。”
“唉……!”我也有点泫然,把头低下了,想找一句适当的话同他说,但竟寻不出一个字。最后我抬起头来说:
“他说过爱你么?”
“没有。”她浓黑的睫毛挂着泪珠:“但是我竟被他的视线与声音迷惑了。”
“但是,”我非常坚决而冷静地说:“我可以告诉你的是……”
“是什么?”
“你不许告诉第二个人。”我严肃地说。
“决不。请你相信我。”她满脸是纯洁。
“真的?”
“我可以发誓。”她眼也不眨地说。于是我用死板而迟缓的口吻告诉她:
“他是一个女子。”
“女子?”她惊奇了:“徐先生,你一定骗我了。”
“我为什么要骗你?”
“为安慰我凄苦的心境。”
“……”我沉默了,想再找一句可以使她相信的话给她,但是竟会没有。
“女子,不管是女子还是男子,这个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会见他,永远同他在一起,陪伴着他,看护着他。”她纯洁而认真地说。
“但是她不知去向了。”
“你难道一直不知道么?”
“我比你还想知道她的下落。”
“你?”
“自然,她是女子,我为她才有这场大病的。”
“那末我们永不能会见他了。”这时她好像已经相信了我的话。
“是的。”我说:“但是万一我会见了她,一定来叫你。万一你会见了,也一定偷偷地通知我,偷偷地,要不让她知道来通知我。”
“这自然。”她又说:“但是现在我们没有办法了?”
“有什么办法呢?”我冷静地说:“希望你忘记她,你年青,你有你的工作与前途。……”
“……”她沉默了,低下头,用一块白色的手绢揩她的眼泪。
月光更深的照进来,沙发后黄色的灯光显得更弱了,她的面目特别惨白,这使我在想象中把她看成了“鬼”,我有点迷忽,有点醉,有点不能矜持自己的感情。于是我站起来开亮顶上的电灯,房间于是放满了光明,我拉起她说:
“现在让我伴你回去吧。”
她默默地起来,同我一同下楼,出门,转了几个弯,到了村口,在月光下默默地走着,田野中有点微风,路上没有一个人,她似乎非常哀颓地靠着我。
一路上大家没有说什么,一直到有汽车可雇的地方,我雇了一辆送她上车,看它去远了,我自己也雇了一辆回来。
这样我就静住在那里每天想象过去“鬼”在这个楼上的生活。我回忆过去,幻想将来,真不知道做了多少梦。
一年容易,等秋天到的时候,王先生留我吃过他少爷的喜酒再走,但是我忍不住心头的悲凉,我送了一笔礼就搬走了。
去年冬天我是在上海过的。直到现在我总禁不住自己,三天两头到山西路的那家烟店去,可是结果我总是一个人吸着纸烟踯躅到斜土路去,到天亮方才回来。可是我一直到现在,再也没有勇气去访会王先生他们,去访会我的故居。
现在是冬,去年冬天我记得清清楚楚,三年前冬天,我也记得清清楚楚,五年前的冬天我也记得清清楚楚,……冬天是重来了,冬天的邂逅是不会再来的。我总在想念她,我无时不在关念她的一切。但是天,在这茫茫的人世间,我到哪里可以再会她一面呢?
(《鬼恋》,三思楼月书之一,上海西风书屋一九四六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