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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三天未食,就即刻撇下一锅热粥,再不吃它--这对人类苦难情状真诚入微的体悟,是《水浒》中真正用感觉来写的句子。这些琐细的动作,象是一阵和煦的微风熨贴地吹拂过受苦者的灼痛,这种幽微的用心,象毫光一样映照着鲁智深巨大身影,让我们看见他额上广慈的縠皱。这一种救世的怜悯,原本是缔造梁山泊的初始的动机,较之后来宋江大慈善家式的“仗义疏财”,鲁智深这种隐而不显的举动,才更触动了人心。水浒其实已经把最珍惜的笔单独保留给鲁智深了,每当他“大踏步”而来时,就有一种大无畏的信心,人间保姆的呵护,笼罩着我们。……是的,每当鲁智深大踏步而来时,就有一种大无畏的信心,人间保姆的呵护,笼罩着我们,这话说得真好。还有一节,乐先生没有说明的是,花和尚虽疾恶如仇,却从无李逵两把板斧排头砍倒一片百姓的凶残,也没有武松鸳鸯楼连杀十五人的血腥,在他“禅杖打开生死路,戒刀杀尽不平人”的个人行侠旅程里,从没见他的禅杖挥向无辜弱小,这在梁山众好汉中也属罕见。总之,这是水浒世界里唯一一个真正具有纯正侠者胸怀的好汉,如果水浒世界里少了鲁智深,那么它在品格上将是一大降低。
但是这里接下来要说的是,鲁智深形象在后来被接受的过程中,发生了作者始料不及的变化。
就是在后来一些人心中,出现了一个文化化的鲁智深,哲学化的鲁智深,再准确点说,就是狂禅化的鲁智深。
说到狂禅,这是个大题目,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在下这里只能粗略地说一下:狂禅是由南宗禅发展而来的,禅宗中土六祖惠能倡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说,认为人能成佛的根由全在自心,即心即佛,佛性就在你我心中,一旦明心见性,悟了,那就是成佛了,什么拜佛祖、菩萨、观音之类,什么持戒、禁欲、坐禅之类,统统可以免去,只要一心能顿悟,那便成。由这种想法再跨出一步,自然便是反对一切清规戒律、反对一切偶像崇拜,有不少禅师的行事便成了这方面的“光辉典范”:如有位圆悟禅师,爱鼓吹“手把猪头,口诵净戒,趁出淫房,为还酒债,十字街头,解开布袋”的“事事无碍如意自在”论,只要心中有佛性,啃猪头、逛妓院都不是什么大问题,甚至根本就不是问题;还有位酒仙遇贤禅师没别的正经修行,成天就喝酒,醉了就唱,唱的一首偈子说:“……醉卧绿杨阴下,起来强说真如。……一六二六,其事已足;一九二九,我要吃酒。……只要吃些酒子,所以倒卧街路。死后却产婆娑,不愿超生净土。何以故?西方净土,且无酒酤。”看,多潇洒,没酒喝就不行,西方净土也不去;又有位嵩岳元珪禅师讲过:“若能无心于万物,则罗欲不为淫,福淫祸善不为盗,滥误疑混不为杀,先后违天不为妄,惛荒颠倒不为醉,是谓无心。无心则无戒,无戒则无心。”只要“无心则无戒”,什么事儿甚至世俗意义上的恶事都可以干。
总之,什么清规戒律一概不理,简单一点说,就叫做:“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其实能有“佛祖心中留”这就算客气的啦,不少禅师连佛祖都不要了。不光是佛祖,连带什么菩萨、观音、罗汉、达摩等等通统滚蛋,有位德山宣鉴禅师一把火烧了经卷后坐在孤峰顶上放言大骂:达摩是老骚胡,释迦老子是干屎橛,文殊、菩萨是担屎汉,等觉妙觉是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驴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疮疣纸……德山宣鉴禅师经这一番“壮举”后名头大响,此后的禅师种种呵佛骂祖的事儿也都跟上,有的禅师拿佛像来烧火取暖,有的禅师说当年如见到佛祖就一棒打死喂狗,有的叫喊说要让文殊、普贤菩萨扫床叠被,有的干脆就宣称,要“见佛杀佛,见祖杀祖,见罗汉杀罗汉。”……反对任何清规戒律,反对任何偶像崇拜,率情任性,惊世骇俗。
这些就是狂禅。
这一狂,所有的外在束缚全没有了,心灵达到了空前的解放,生命达到了一种极致的自由。
明白了这些,也就明白了为什么有的人从鲁智深身上读到了狂禅意趣。《水浒》中的鲁智深饮酒吃肉,杀人放火,不受任何约束而终成正果,这正深合狂禅的精神,尤其是他大闹五台山那段,在人们眼中已成了一个旺盛苦闷而渴望自由张扬的生命寻求解脱的象征。
另外,《水浒》中的一些叙述,确实也提供了和狂禅联想到一起的思路,如第五十七回中,有一首鲁智深的出场诗:自从落发寓禅林,万里曾将壮士寻。
臂负千斤扛鼎力,天生一片杀人心。
欺佛祖,喝观音,戒刀禅杖冷森森。
不看经卷花和尚,酒肉沙门鲁智深。
第九十回,宋江和鲁智深来见智真长老,长老一见鲁智深便道:“徒弟一去数年,杀人放火不易。”鲁智深默然无言。
第一百十九回,鲁智深杭州六合寺坐化前,作偈道:“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最有意思的是第五十八回,宋江与鲁智深第一次相见时道:“江湖上义士甚称吾师清德,今日得识慈颜,平生甚幸。”“清德”“慈颜”云云,用在杀人放火的鲁智深身上未免可笑,这固然可以理解为此处是宋江顺口掉文,但结合上引几段来看,说作者此处是有意嘲谑调侃也未尝不可,再进一步,从中读出狂禅意趣也未尝不可。
明代中后期的思想家李卓吾,就是从鲁智深故事读出狂禅精神的文化名流的代表。在容与堂本《水浒传》的批语里,他对花和尚的赞扬可说无以复加,称鲁智深为“仁人、智人、勇人、圣人、神人、菩萨、罗汉、佛”,对他的使气任性赞不绝口:“此回文字(指大闹五台山)分明是个成佛作祖图。若是那般闭眼合掌的和尚,绝无成佛之理,外面尽好看,佛性反无一些,如鲁智深吃酒打人,无所不为,无所不做,佛性反是完全的,所以到底成了正果。”在“鲁智深大闹五台山”一回中,凡书中写到鲁智深狂喝酒、猛打人、骂和尚、吃狗肉、打折山亭、毁倒金刚、大呕吐等行为之处,李卓吾都连连在旁批上“佛”字,就连写到鲁智深赤着脚一道烟走到佛殿后撒屎时,李卓吾也照样毫不吝啬地在此批送了两个“佛”字,在这一回里,李和尚(李卓吾自称)前后奉送给花和尚的“佛”字,大约不下几十个,一句话:“率性不拘小节,是成佛作祖根基”又如《红楼梦》中的宝钗,她对本节开头引的那支《寄生草》甚为欣赏,赞它“极妙”,那么这位大家闺秀欣赏的是什么呢?肯定不是吃了半条狗腿、连喝十数碗酒、露出一身花绣使一回拳脚、打得满堂僧众差点卷堂大散这类行为本身。那么又是什么?就是上面所说的这种狂放行为背后的那种真性情的发露不为任何外物所限的狂禅精神,是一种生命的奔放与飞扬,也许宝钗这端凝持重的大家闺秀的内心底层,同样流动着对这生命的飞扬自由的赞叹与渴望吧?其实何止是宝钗,这种醉闹五台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背后的冲决网罗的狂放与解脱,召唤的其实也正是随世俯仰的红尘众生心底,一种对生命自由的永远的梦想与追求。
香港三联版后记
去岁春深,笔者开始于南开园撰写这本小书。撰写的过程是苦乐交并的,北方的春末,风沙粗厉,时或出门寻查资料,值风起漫天,狂沙殴面,若奔马入怀,几不能行;逮及炎夏,则暑蒸如火,汗出如浆,真是备极苦辛。然而亦有其乐,乐之一便是为更深入解读《水浒传》这一中国古典小说范本,展读了海内外前辈及时贤大量的研究成果,或雄谈快论,或洞见深思,每堪垂启愚钝,实感获益良多。故此落笔,凡有借鉴,均于正文或注释中一一彰明致谢。后蒙人民文学出版社不以是书浅陋,将其付梓,然因出统一全套书体例之需,将原稿注释悉数删去,注中一些说明申谢也因之未得彰示(正文中的均获保留),这是笔者要深致歉意的。今幸承香港三联书店雅意,愿将此书另版,特藉此良机,补充申谢如下:
第一章“水边话题”之“炊饼与连环马问题”一节,部分内容借鉴了马幼垣先生《混沌乾坤:从气象看水浒传的作者问题》一文,可参看。收入《水浒论衡》一书,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2年;第三章“匪魂话题(下)”中“三打祝家庄的背后”一节,申说马幼垣先生所撰《水浒传战争场面的类别和内涵》与《梁山复仇观念辨》二文处良多,特此致谢(二文收入《水浒论衡》);第七章“奸雄话题”中“地窖之门”一节,对“孝义黑三郎”及地窖的隐喻特征的分析,均受教于胡万川先生的《谈水浒--说宋江》一文,收入《中国古典小说研究专集4》,静宜文理学院中国古典小说研究中心主编,(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1年;第七“奸雄话题”中“奸雄本色”一节中引用的张火庆先生一语,见《水浒传的天命观念--非抗衡的》一文,收入《中国小说史论丛》,龚鹏程、张火庆著,台湾学生书局,1983年;第七章“奸雄话题”部分内容参考了马幼垣先生《架空晁盖》一文,收入《水浒论衡》一书,可参看;第八章“好汉话题”中“说不尽的黑李逵”之“本我的象征”一小节,受教于冯文楼先生的精彩文章《义:价值主体的建构与解构--李逵新论》良多(该文见陕西师大学报,1993。4),诚谢!
此外,书中正文还引述了王学太、马成生以及孙述宇诸先生的见解,虽已于文中说明,但此处仍有必要再次申谢!还有文中没有明确说到的其他学人的相关论述,特别要提的是李殿元、王珏先生的《水浒传中的悬案》一书,也给了笔者很多启发,这里一并致谢!
谨以此书,献给在此学术领域辛勤拓荒的一切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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