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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呼延灼,《水浒传》结尾说他的最终结局是“领大军破大金兀术四太子,出军杀至淮西阵亡”,于是后来的《说岳全传》,也说呼延灼以八十高龄与金兀术力战而死,但实际上,历史中并没有呼延灼这号人物。
但是梁山好汉中的大刀关胜却是如假包换的历史人物。他本是南宋初刘豫的部将,驻守济南,屡屡与金军作战。后来,刘豫降金前将他杀害。
此外,《水浒传》中还说美髯公朱仝“后随刘光世破了大金,直做到太平军节度使”,还有一个方腊手下的金节,投降了宋江,“后来金节跟随刘光世大破金兀术四太子,多立功劳”。几次提到抗金。
当然最明显的证据莫过于曾头市。曾头市武装曾射死晁盖,是梁山的头号劲敌,书中说曾头市的曾长者“原是大金国人”。这在情理上是绝对说不通的,在北宋末年,怎么会在宋国境内出现大金国的强大武装势力?何况当时北方的金国和宋国之间还隔着一个大辽呢。但事实上说不通的事,感情上却能讲得过去,因为这都是敌视金国的民族情绪在作品中残留的遗迹。
除了曾头市,《水浒》中水泊梁山还有个主要的敌对势力就是大名府,而历史中大名府曾是刘豫的伪齐政权的都城。《水浒传》还说大名府梁中书手下有员大将天王李成,使双刀,有万夫不当之勇,而历史中刘豫手下也有员悍将李成,自号“李天王”,也使双刀,《金史》卷七十九《李成传》说他“勇力绝伦,能挽弓三百斤”,屡屡与岳飞做战。这些恐怕不能全说成是巧合吧?
另外,《水浒传》里的梁山好汉中有为数不少出身于军官,且籍贯遍及今十五个省市,包括四川、湖南、江西、海南等省份,这绝不可能是历史中淮南盗宋江队伍的情形,但如果把这解释成当年北宋官军溃散后重新组成的各忠义军头领的面貌,则至少是说得通的。
证据还可以找到一些,但不在这里一一列出了。列位看官如有兴趣,可参看孙述宇先生《水浒传的来历、心态与艺术》一书,此书对这点论说得十分详尽。
朱元璋的身影
此外,《水浒传》中还写入了元明之际的时事。
前面说过,《水浒传》在写宋江征方腊的情节时,对江南地理尤其是杭州地理的描述,精确到了一些桥梁、村落、山头、寺庙,这与它写北方地理时错得几乎找不着北形成了鲜明对照;现在要说的是,《水浒传》中的征方腊之役,实际上就是历史中朱元璋征讨张士诚战争的翻版:①据《明史·张士诚传》载,朱元璋征讨张士诚时“曾遣师攻镇江”,而《水浒》第一百十一回是“宋江智取润州城”,润州即镇江,但历史中的方腊义军只到过秀州(今嘉兴市)城下,是从来没进过今江苏境的;②又据《明史·张士诚传》,朱元璋征张士诚时曾派大将徐达取常州,而《水浒》第一百十二回是“宋公明大战毗陵郡”,毗陵郡就是常州;③《明史·张士诚传》又载:朱元璋与张士诚大战于苏南常熟一带,擒获张士诚弟弟张士德,并押送至京师;而《水浒》第一百十三回中,有宋江与方腊大战于苏南苏州一带,杀方腊弟弟方貌,将首级解赴京师一系列情节,但历史上方腊并没有个弟弟叫方貌;④《明史·张士诚传》中说朱元璋攻打杭州时,他的大将茅成驻军于皋亭山,《水浒》中宋江征方腊时,也是驻扎于皋亭山,而史料中的征方腊之役是只提到杭州这个地名,并没有说到这座山;此外,据《方舆纪要》,朱元璋进攻杭州时,先派兵由独松关袭击张士诚,而《水浒》中则有宋江派卢俊义袭占独松关后到杭州会合;又据民国八年重修《建德县志》,朱元璋大将李文忠在睦州一带与张士诚手下李伯升大战,有乌龙神暗中保佑,又据说这位乌龙神在朱元璋当年与陈友谅鄱阳大战时,也曾暗中保佑,所以,朱元璋敕封此神为乌龙山之神,在睦州北门外,专门为“他”修了座庙。而在《水浒》中,同样可以看到,宋江也与方腊在睦州城外大战,被围困时,也有个乌龙神保佑显灵,接下来,宋江大将关胜与方腊手下郑彪大战,乌龙神再显神威,打败郑彪幻化的金甲神人,关胜才得以砍了郑彪,大获全胜。立了这两桩大功,又经宋江启奏,这乌龙神也被皇帝封了个什么“清靖灵德普佑孚惠龙王”,也在睦州给修了座“乌龙大王庙”……以上这些,列位看官不会把它们全都说成是纯粹偶然的巧合吧?(对这一点的揭示,要感谢马成生先生的细致研究,这些研究被写进了马先生的《水浒试笔集》一书,可参看,)还值得一提的是,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说道:“至于宋江服毒的一层,乃明初加入的。明太祖统一天下之后,疑忌功臣,横行杀戮,善终的不很多,人民为对于被害之功臣表同情起见,就加上宋江服毒成神之事去。”朱元璋靠着一群忠心耿耿的患难之交提着脑袋出生入死无数场血战替他打下了江山,但一爬上皇帝宝座,转过脸就开始挥舞屠刀,大杀功臣,李善长、廖永忠、朱亮祖、郭子兴、蓝玉、费聚、冯胜、王弼、张温……,谋臣武将,几乎给剃了个干净(参加征讨张士诚之役的绝大多数没得好死),有的还给灭了族。从那时起,在民间,朱大麻子的忘恩负义就出了名,而对那些无辜惨死的功臣,人民是表同情的,于是,在《水浒传》成书过程中,这一段历史,也被隐写了进去。
总之,淮南大盗宋江的三十六人也好,南宋初的抗金忠义军也好,元末朱元璋征讨张士诚的队伍也好,这些曾经活跃过的勇士的身影,最终在历史中消失了,但他们的传奇故事,被以各种方式转化融入了水浒世界中,形成了今天摆在列位案头的《水浒》。
前言
在下看来,演绎轰轰烈烈的梁山好汉的非凡人生故事的《水浒》,就是一部“匪魂颂”。
“匪魂”是借用鲁迅先生语,鲁迅先生在《华盖亭续编·学界三魂》里曾说过,在中国的国魂里,有一个官魂,一个匪魂。
闻一多先生当年也曾称引英人威尔斯《人类的命运》中的一个观点:“在大部分中国人的灵魂里,斗争着一个儒家,一个道家,一个土匪。”(《关于儒·道·匪》)据闻一多先生解释,威尔斯所说的“土匪”,包含着中国文化精神中的游侠传统。
《水浒传》歌颂的就是压抑人生中的“匪魂”。
它既有反抗社会的黑暗不公的一面,如鲁智深的禅杖打开生死路、戒刀杀尽不平人;也有痛快淋漓的物欲追求,如三阮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还有非理性的凶险的破坏力量,如李逵将众生砍得血肉横飞的两把板斧,这三者复杂地交融在一起,成为民众精神层面不可小视的构成部分。
这一部“匪魂”颂沉淀着广大深沉的民族思想,以它为钥,也许可以启开解读中国国民性及民族精神的厚重玄秘的大门。
现在先要说的是,这部匪魂颂所涵蕴的首要思想--下层社会普遍推崇的义侠精神。
先看:
四海之内皆兄弟
“四海之内皆兄弟。”
这是中国民众并不陌生的一句话,它本出自《论语》,是由孔老圣人的弟子子夏提出来的。但耐人寻味的是,它后来却成了许多大字不识只知杀人放火的草莽人物的人生信条。
水浒世界里的梁山好汉也信奉这个,他们中的很多是一见之下,义气相投,便结为兄弟,这正是“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最好注脚,不仅如此,有些好汉还明确讲出了这句话:第二回中,盘踞少华山的跳涧虎陈达带人马要攻打华阴县,来史家庄借路,陈达见到史进,开口便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相烦借一条路。”可当时史进还并没有和他“皆兄弟也”的兴趣,反而出马交手捉住了他,不过最终倒是不打不相识,他们还真是成了兄弟;又如第四十四回,石秀对萍水相逢便“赐酒相待”的戴宗、杨林表示感谢时,杨林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还有第四回中,鲁达对热情款待的赵员外表示“员外错爱,洒家如何报答”时,赵员外说的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如何言报答之事?”(在书中也爱刺枪使棒的赵员外算是一个“准好汉”吧。)……还有不少好汉讲不出这话,但结交结拜、称兄道弟却也是家常便饭。于是便有不少人以为水浒世界真的是在鼓吹四海之内皆兄弟的人人平等的理想,把这当作水浒世界的一条重大精神。
例如美国女作家赛珍珠,在她的英译本《水浒传》于一九三三年出版时,即把书名改为《皆兄弟也》,对此,鲁迅先生在《给姚克的信》中表示了看法:“近布克夫人(按:即赛珍珠)译《水浒》,闻颇好,但其书名,犬皆兄弟也’之意,便不确,因为山泊中人,是并不将一切人们都作兄弟看的。”
鲁迅先生的话是深刻的。
实际上,“四海之内皆兄弟”那是仅限于好汉级别内部的。你可以相信宋江和李逵、和武松是兄弟,也可以相信武松和菜园子张青、和施恩是兄弟,但这绝不意味着李逵和被他一拳打得吐血的店小二、武松和卖水果的乔郓哥、史进和他的庄客是兄弟,甚至鲁智深和被他救护的金翠莲父女间也不是,那是恩人与受恩者间的关系,所以他们重逢鲁智深时,极为虔敬地分别“插烛也似拜了六拜”“倒地便拜”,兄弟之间哪用如此?
王学太先生在《中国流民》一书中,曾就此分析说:“《水浒》虽然到处以兄弟相称,很多萍水相逢的好汉,一见如故,情逾骨肉,但这并不普施于所有人。贪官污吏不必说,他们是水浒英雄的打击对象。就是许多无辜的平民也常常死在好汉们的板斧或朴刀之下,他们心中决不会产生半点兄弟之念。因此,‘兄弟’这个称呼仅仅是给予能够互相救助的自己人,或有可能加入自己的群体的游民的。换句话说,就是属于自己帮派或有可能属于自己帮派人的。”
正与在下看法相近。梁山好汉固然有锄强扶弱的一面,但他们还有更为强烈的蔑视众生的心理,这一点,在下将在后面分说。
此外,即使梁山大寨内部,也决非人人平等的理想国。首先好汉与数万计喽罗间就不能说“皆兄弟”:第二十回林冲火并王伦、晁盖占据梁山后,派人下山去打劫客商,满载而归后,且看梁山大寨是如何论秤分金银的:“众头领看了打劫得许多财物,心中欢喜,便叫掌库的小头目,每样取一半,收贮在库,听候支用。这一半分做两分,厅上十一位头领,均分一分;山上山下众人,均分一分。”
对这种分配制度,民国时期学者萨孟武先生在《水浒与中国社会》中分析道:“他们(按:指梁山众头领)的经济生活是筑在喽罗制度之上。但是喽罗又和希腊罗马时代的奴隶不同,不是用‘汗’来生产主人的生活用品,乃是用‘血’来略掠别人的生活品,以供主人之用。”
这话让人听着不太舒服,毕竟梁山好汉不是坐享其成,他们作战是身先士卒的,但这话中又确实有合理成分。另外,第四十七回中交代,杨雄、石秀上山后,晁盖拨定两所新屋让他们居住,又“每人拨十个小喽罗伏侍”,杨、石二好汉与伏侍他们的小喽罗恐怕也谈不上“皆兄弟也”。
也许下面一处叙述可以称得上触目惊心,在第二十回中,黄安率官军征讨梁山军败,大批士卒被俘,梁山“把这新拿到的军健,脸上刺了字号,选壮浪的分拨去各寨喂马砍柴,软弱的,各处看车切草。”这算什么?军用奴隶?普通兵丁还不都是下层出身,受命差遣,不得已而为之,一旦被捉,全成了这种奴隶或准奴隶(注意他们并不是被收编做战斗人员),有何“阶级感情”可言?有些学者是很乐于将梁山描述成人人平等的共产主义乌托邦的,谁知这乌托邦背后一样有残暴和压迫。
其实即使是好汉内部,也决非如一般想象的那样兄弟友爱、亲如一家,虽然书中在一百单八将大聚义后说“其人则有帝子神孙,富豪将吏,并三教九流,乃至猎户渔人,屠儿刽子,都一般儿哥弟称呼,不分贵贱”,但列位看官真的相信小旋风柴进、大刀关胜会和白日鼠白胜、鼓上蚤时迁拍着肩膀亲如兄弟吗?一般儿兄弟相称只是令人陶醉的表面现象,实际上至少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就分出了两个等级。
再看具体的排座次。鼓上蚤时迁屡建奇功,却排名倒数第二,大刀关胜一个打了败仗的降将却高居第六,就连白日鼠白胜这样的酒囊饭袋也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