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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书长真的很赏识邓才刚。但他马上从柳秘书长嘴角的笑容里看出了一丝讥讽,便后悔自己为邓才刚说话了。柳秘书长已不再关心这个话题,同他说起别的事了。
从柳秘书长那里回来,朱怀镜心情仍没能平静。邓才刚过来,向朱怀镜汇报《财政论坛》一书的发行情况。朱怀镜组织的领导干部财源建设理论与实践研究征文活动搞得很像回事。大部分论文都在《荆都日报》上发表了,还组织评委评了奖,上上下下的领导同志皆大欢喜。过后又将论文结集出版,书名是请皮市长题写了“财政论坛”四字。
再加上皮市长亲自作了序,这书的发行自然方便了。这些具体工作都是邓才刚抓的,现在发行工作已结束。一算账,年终发奖金是不愁了。朱怀镜和颜悦色,直道老邓辛苦了。
内心却很同情这位可怜人。
中午,朱怀镜去商场买了一床水鸟被用作祭礼。然后赶去美术学院接李明溪。一进门,不及看见李明溪,先见地上摊着一副挽联:惯看丹青知黑白,永入苍茫无炎凉——朱怀镜李明溪敬挽。朱怀镜微微点头,佩服李明溪。上联单看字面,已很贴切了,更妙的是“知黑白”三字一语双关,道出卜老的人格风范。下联写卜老仙归却不显凄婉,也正合卜老的放达散淡。朱怀镜看罢挽联,抬头搜寻一圈,才发现李明溪蹲在一个角落的书柜边,正望着他,怯生生的像见了陌生人。屋子里依然是乱七八糟,似乎还散发着某种怪昧。朱怀镜问:“明溪你没事吧?”李明溪也不答腔,磨磨蹭蹭站了起来,问:“就走?”也没等朱怀镜答话,他便小心地叠起了挽联,出门了。朱怀镜替他关上门,跟在后面下楼。上了汽车,李明溪自言自语:“人这一辈子……”朱怀镜想听他是不是有什么高论,却听不到下文了。
离卜老的家门口还有几道铺面,远远的就听到哀婉的唢呐声了。佛事道场的唢呐本不讲究成曲成调,只是套着锣鼓木鱼,悠悠扬扬地伴上一两声,便天生的凄切,催人泪下。朱怀镜感觉鼻腔里酸酸的一阵发痒,不禁唏嘘起来。孝男孝女们见朱怀镜和李明溪二人前来吊唁,齐刷刷跪下,大声悲号,哭声震天。哭声让唢呐声一和,更是悲怆了。
朱怀镜忙上前拉起孝男孝女们。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被拉起来之后,就同朱李二位握手,表示感谢。朱怀镜便猜想这男子必是卜知非了。李明溪送上挽联,朱怀镜送上祭礼。
看热闹的邻居凑上来看看挽联,都说这字写得漂亮。卜知非他看了挽联,知道来的是父亲生前要好的两位忘年之交,便自我介绍了,再次感谢。请两位到一旁坐下喝茶。朱怀镜叹道,“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卜知非掩泪道:“父亲一辈子吃尽苦头,可他性子随和,乐观开朗,从来不跟自己过不去。想不到最后还是抱恨而去。”朱怀镜不明就里,问:“卜老还有什么大愿未了?”卜知非说:“你不知道,我老父亲早年接过人家一幅古画来修补,后来就一直没见那人来取。那是清代石涛的一幅画,叫《高山冷月图》。
据父亲说,这是石涛的一幅佚画,很珍贵。时间一晃就四十多年了,父亲一直替人家保存着那幅画。老人家说这是人家的东西,绝不可以据为己有。父亲只把这画给我看过,全家上下再没有别人知道家里有这东西。不曾想,一个礼拜前,这幅画突然不见了。父亲当天就卧床不起了。在床上病恹恹地什么东西都不肯吃,睡了七天,就闭眼去了。父亲也没别的话同我说,只在临终前对我说了一句话:人生在世,知是易,知非难啊!想我父亲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自有他对人生的看法。可惜我天生愚鲁,慧心不够,很让父亲失望。”
灵堂是在雅致堂前面临街搭起的一个棚子。荆都寻常人家老了人,都是这样在自家门前搭个棚子做灵堂,这似乎也成一种风俗了。雅致堂自然是歇业了。灵堂正面大书“当大事”三字,两旁挽联写的是:仙翁御风西去,荆水无语东流。卜知非见朱怀镜和李明溪在看上面挽联,忙说:“这是我自己凑的两句,不好。两位先生送的挽联才合父亲平生志行,我马上叫人把先生送的挽联换上。”朱怀镜见李明溪不做声,就说:“换倒不必,挂在旁边就是了。”卜知非硬是客气,叫人过来,将原来的挽联取下来挂在一边,把李明溪写的挽联挂在灵堂正面。朱李二位陪卜知非说说话,无非是些安慰话。李明溪始终不怎么说话,总是望着卜老的遗像。朱怀镜见卜知非一家都把他和李明溪看作贵宾了,就觉得老是坐在这里不方便,给人家添麻烦,便问:“老卜,你有什么要我们帮忙的,只管说就是。”这本是要告辞时说的客气话,不曾想卜知非真有事要帮忙,说:“朱处长,有件事看您能不能帮个忙。我今天上午去了殡仪馆,尽是麻烦。我们不在他们那里设灵堂,只是佛事道场完了之后送去火化,他们却硬是要我们租灵堂。其实也无所谓租不租,就是要我交钱。光是这租金还好说,还有更不讲理的。我母亲也葬在殡仪馆的公墓里,我们想把父亲同母亲合葬,这是老人家的心愿。我们想自己请人施工,他们说这也不行,得交两万多块钱。还得在他们那里租花圈、买小白花。全按殡仪馆说的办,包括老人化妆费、火化费等,得花五六万。这些都是他们明文规定要收的。那些人态度才叫恶劣,简直就是阎王爷派来的人。他们说,你这钱硬是要交的,这是钉子钉了的。说实在的,花几万块钱我们也不是花不起,只是这事想着气不顺。这要是普通百姓怕是连死都死不起了。”
朱怀镜猛然想起殡仪馆那片也是宋达清他们局里的管区,就试着挂了电话,细说了情况。宋达清不一会儿就打来电话,说事情摆平了。朱怀镜说了感谢。卜知非听说事情真的办妥了,自是高兴,脸上有了笑容。可毕竟这不是笑的时候,马上就平静了脸,说着很恳切的感谢话。朱怀镜就说时间不早了,下午还要上班,告辞了。卜知非起身再次同二位握手,谢谢谢谢,拱手不迭。
快下班的时候,方明远进了他的办公室说:“这几天想见你都没时间。没事,只想同你扯扯白话。”朱怀镜便递烟,心想方明远一定是知道他要提拔的消息了。果然方明远神秘一笑,说:“朱兄,你又有好事了,祝贺你啊!”朱怀镜摇头笑道:“谢谢方兄弟。我朱某能有今天,都是仰仗兄弟你提携啊。”方明远摆手道:“哪里啊,你要谢就得谢皮市长。皮市长对你可是非常器重啊。我听他同柳秘书长多次说到你提拔的事。当时不太明朗,我不方便同你讲。”朱怀镜听得出,方明远明着是为皮市长卖人情,其实也是在为自己表功。他指着方明远笑道:“原来方兄对我也留一手啊!”方明远话锋一转,“今后朱兄就是我的领导了,你得多多栽培我才是啊。”听了这话,朱怀镜明白方明远心里不太熨帖,只是不太好说。兄弟两人,如今朱怀镜要升了,他自己虽是皮市长秘书,却仍是副处级。也许说不上嫉妒,但心里至少有些酸溜溜的吧。朱怀镜自己清楚,他的时来运转,的确是因为皮市长的看重,而这一切都同方明远有很大关系。他不便明着安慰方明远,这样倒像看出他心理不平衡似的,就说:“我两兄弟就别说客气话了。
我知道你的后劲比我足,你才是可为大用的材料。我呢?勉强混个厅级,没大出息的。”方明远却叹了声,说:“唉,官场凶险,这官当也好,不当也好。跟你说个绝密,财政厅的投资公司,出了大事。投资公司的经理昨天已被收审了,据说所有厅领导都会牵进去。财政厅的班子,这回只怕要一窝端了。”
朱怀镜也不怎么吃惊,如今听谁出了事都似乎是件很正常的事。只是财政厅的蓝厅长资格很老,在市里领导面前很有面子,真扳得他动?便说:“我同蓝厅长工作联系多,知道他关系很硬。他同司马市长在一起,简直是兄弟一般,他同皮市长也不错。”方明远道:“他同皮市长只是工作关系,同司马倒是私交不错。”朱怀镜听出些弦外之音来,却不便点破。他斟酌了一下措辞,旁敲侧击:“皮市长对这案子态度如何?”方明远说:“皮市长态度坚决,说要一查到底。”朱怀镜暗自揣度,皮市长说的一查到底的底,大概就是司马副市长了。两人因了这个话题感叹了一阵子,各自回家了。
回到家里,见儿子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不见香妹。去厨房一看,冷锅冷灶。再去卧室,却见香妹和衣睡在床上。朱怀镜一惊,怕是香妹病了,去摸香妹的脸,看烫不烫。
没曾想香妹一把扒开他的手,身子往里面背过去了。朱怀镜就知道香妹一定是为着什么事生气了,问了好一会儿为什么,香妹才呜呜地哭了起来。朱怀镜更是慌了手脚,心想一定是他同玉琴的事让她知道了。其实他早就料到,这事迟早香妹会知道的,也不太紧张,坐在床边等死,只是脑子里一片空茫。香妹哭了好一会儿,才抽泣着说:“你天天说忙,我也就信你的,由你早出晚归,由你整夜整夜在外面混。你倒好,居然在外面玩起妓女来了!”
朱怀镜知道香妹并没有发现他同玉琴的事,放心了说:“你说话得干净些!”香妹一把坐了起来,指着床头柜:“你做都做了,还说我说得不干净!”朱怀镜拿起床头柜上的一张名片一看,原来是那天晚上在天马娱乐城玩的时候,那位李静小姐留的。他想惹祸的就是名片背后印的两行字:当您怀念这个夜晚,请您Call我。这也不好怎么解释。
看着这两行字,人家真会以为他同那女人有过怎么样一个夜晚了哩。朱怀镜沉默一会儿,说:“我只想告诉你,我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信不信由你。”朱怀镜不再多说,去厨房下面条。面条做好了,拉儿子起来吃,给香妹端了一碗到床边去。香妹却仍不起床,暗自向隅而泣。朱怀镜咝咝咝咝吃完了面条,想起自己毕竟同玉琴有那事,而且曾在桑拿房里做过那事,自觉愧疚,心里有些不忍了。于是又去卧室劝香妹。香妹再拗不过了,伏在男人怀里呜呜地哭出声来。朱怀镜清楚,只要香妹愿意伏在他怀里哭了,和解就到了八成了。他便不停地抚摸着女人的背,说着解释和宽慰的话,只是没有具体说出名片是怎么回事。他想要是说穿了,就把男人们平时在外面取乐的法子和盘托出了,事情就更麻烦了。直到夜深了,香妹才沉沉睡去。
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了他们。香妹接了,递给朱怀镜,说是个男的找你。朱怀镜想是谁发疯了这么晚电话来?拿过电话一接,见是李明溪。心想果然是个疯子,口上却不好说。“明溪呀?什么大事?”李明溪说:“……我怕……”电话突然断了,传来嘟嘟声。
联想起李明溪发抖的声音,这电话的嘟嘟声就显得很恐怖。香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张大眼睛望着他。朱怀镜说:“是李明溪,我得去一下。”
朱怀镜开车直奔美院。这时街上车辆稀少,车开得快,三十分钟就到了。他飞快地爬上李明溪的宿舍楼,敲门喊道:“明溪,我是怀镜。明溪,我是怀镜。”一会儿,门开了,却没有开灯,里面黑洞洞地吓人。朱怀镜摸着门框边的开关,开了灯,只见屋子中央堆着一堆卷轴,却不见李明溪。“明溪!明溪!”朱怀镜叫了好几声,李明溪才从门背后慢慢拱了出来。他穿得单薄,双手抱肩,浑身发抖。朱怀镜关上门,问:“出了什么事了?”李明溪没答话,指着地上的卷轴,说:“这些画,你拿去,替我保管。”朱怀镜被弄得没头没脑,问:“为什么要把画让我保管?”李明溪眼睛四处一睃,“老有人想从窗子上爬进来。”朱怀镜想李明溪只怕是快疯了。他叫李明溪坐到床上去,披着被子。李明溪的眼睛要么躲躲闪闪,要么呆滞地望着某个地方不回神。不时说出一两句分不清东西南北的话。朱怀镜陪着李明溪坐了好一会儿,快凌晨五点了,说了些安慰话,起身要走。李明溪突然非常可怜的样子,说:“把这些画带走吧。”朱怀镜想了想,只好依他的,答应代他保管这些画。他来回搂了三趟,才把地上所有的卷轴搬到车上。
李明溪也不帮忙,只是一动不动坐在床上,两眼傻乎乎地望着朱怀镜进进出出。
过后几天,朱怀镜常打李明溪的电话,总没有人接。他真担心李明溪出事了,可他白天工作忙,脱不了身,晚上又有应酬,想去美院看看也没时间。直到星期六,朱怀镜邀了玉琴一道去看望李明溪。他甚至怕一个人去那里了。两人赶到李明溪宿舍敲了半天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