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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神秘兮兮地望着他的背影。晚上回家也总是一个人睡。香妹没什么话同他说,他想同她说些什么又总是搭不上火。这天夜里,一个人睡着很没有意思,便索性起床去了银杏园。
银杏园的床宽大而柔软,躺上去便萌生某种欲望。朱怀镜拥被侧身而卧,闭上眼睛就想起玉琴了。他下了床,在地毯上不安地走动,像发了瘾的吸毒者。外面歌舞厅传来幽怨的歌声。朱怀镜马上想起了李静,那位丰腴香艳的伴舞女郎。他用被子蒙着头想了好久,隐隐记起了李静家里的电话号码。可是真要挂电话他又有些害怕了,心里怦怦直跳。最后他咬咬牙,还是抓起了电话。“喂,你好,我李静。”听着这饴糖般甜而柔滑的声音,朱怀镜手直发抖。他胆怯了,放下了电话。他气喘吁吁地坐在床头,唇焦口燥,又恨自己怎么这么胆小,无可奈何,他去了洗漱间,正像《红楼梦》里说贾琏,两个指头儿告了消遣。
回到床上,脑子木木地躺了一会儿,感觉全身都在瓦解、崩溃,心情便灰暗起来。
悔恨像浑浊而肮脏的洪水,汹涌而来,没头没脑地淹没了他。他悔恨刚才的无聊,悔恨自己做过的很多事情。他熄了灯,让自己陷入无边的黑暗。
几天以后,朱怀镜接到市纪检委电话,说是明副书记请他去一趟。朱怀镜说马上就来。放下电话,他感觉双腿有些发虚,不知道又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内心由猜疑到担心,进而是恐惧了。因为有些领导干部就是被纪检委传唤时被检察院收审了,而且这边人一被扣,那边搜查办公室和住宅的人马就赶了去。朱怀镜越想越害怕,便想想自己办公室和家里有什么东西见不得人。没来得及想清楚,车已到了纪检委了。踏上纪检委办公大楼的台阶,朱怀镜又想上厕所了。他左右一看,见一楼的厕所在最栋头。越往栋头去,光线越暗,朱怀镜有种走向地狱的感觉。呼吸一会儿厕所里卫生丸的气昧,感觉才轻松些。上了二楼一问,有人告诉他,明副书记在小会议室。朱怀镜推门进去,见明副书记已坐在里面了,还有两位干部。发现并没有检察院的人,他心头稍微轻松些了。明副书记正同两位干部说着什么,没有马上打招呼,等朱怀镜说了声明书记久等了,他才站起来,伸过手来握手。
“请坐吧,”明副书记自己也就坐下了,“怀镜同志,找你来,有些事情想了解一下。请你配合组织。”听说配合组织,朱怀镜便猜到这回不是了解别人的事,而是他自己的事了。心里不免又紧张起来,脸也有些发热了。“行,明书记想了解什么,尽管指示。”明副书记望着他,脸色和蔼,目光里却透着严肃:“怀镜同志,你的工作,组织上是满意的。这个我们今天就不多说了,只了解一些具体问题。龙兴大酒店的总经理梅玉琴被检察机关收审了,你一定知道了。我们想了解一下你同梅玉琴的个人交往情况。
在座的都是纪检委的同志,你不必有什么顾虑,如实说吧。”朱怀镜心里又开始打鼓了,他知道纪检委不会随便过问干部这类问题的。他几乎不及细想,本能地开始自我保护:“我同梅玉琴很熟。要说交往,无非就是大家在一起聚一聚,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值得细说。”明副书记笑了笑,说:“怀镜同志,你应该清楚,要是真如你说的,我们没有必要问你这个问题。何况,你们的个人关系还很可能同其他一些事情有牵连。请你好好想想。”朱怀镜越发紧张了,却仍不想如实说出他同玉琴的关系。他认定这是两个人的事情,只要两个人中间有一方不承认,别人是没有办法弄清楚的。何况现在还没有迹象表明玉琴已公开他们的关系了。他即兴编了一个他同玉琴如何认识,如何交往的故事。
他承认自己同玉琴的关系比较密切,这都是因为玉琴同他说过自己的身世,她是个孤儿,没有任何亲人。他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关心和爱护。玉琴也像对自己哥哥一样尊敬他。明副书记当然没有因他的故事而感动,而是亮出了底牌,“怀镜同志,我看你是不准备如实说清问题。你看看这是什么。”明副书记叭地将一叠照片摊在桌上。朱怀镜下意识地微微抖了一下。这都是他和玉琴的一些合影,多是亲亲热热搂在一起的。他立即明白,这些照片一定是检察院从玉琴住宅里搜查出来的。他没有话说了,额上渗出了汗珠。会议室里没有一点声音,气氛很尴尬。
“怀镜同志,”明副书记语调温和起来,“这个问题,组织上并不准备追究。组织上对干部是爱护的,是珍惜的。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啊!检察院把这些照片交给我们后,我们是严格保密的。我们请你自己谈这个问题的目的,一是想看看你个人的态度,二是向你敲敲警钟。怀镜同志,组织上对你是寄予厚望的,你一定要自珍自重啊!”
朱怀镜的心理防线崩溃了,却仍然保护着尊严,用纯粹的官话表明自己的态度:“我虚心接受组织上的批评。对这个问题,我将深刻反省,并愿意接受任何处分。”明副书记说:“现在还没到谈处分的时候。这个问题先谈到这里。下面请你谈谈你同皮杰的关系。”听明副书记这么一说,朱怀镜反倒松了一口气。可他马上又意识到,也许纪检委真正想了解的是他同皮杰之间有什么问题。刚才过问他同玉琴的事,可能只是想先在心理上制服他。好在他心里有底,知道自己同皮杰的案子没有任何瓜葛,便很诚恳地说:“皮杰走到这一步,我是没有想到的。也可以说,我的警惕性不高吧,对他没有任何察觉。不过,要说到我同他的关系,只是很好的朋友关系。”明副书记显然不想听他说这些,打断了他的话,“听说你有辆私车,可以说说来历吗?”朱怀镜回道:“那车是皮杰的。”明副书记问:“皮杰怎么想着要送车给你?”朱怀镜马上申明:“不是送的,是他借我用的。这是辆旧奥迪,他不用了,一直闲着。有回扯谈的时候,说到车子的事,他说我平时自己有事用公车也不太好,就说把这旧车借我用。我想也行,反正他也不用,闲着也是闲着。有辆旧车平时应急也方便些。我这人就是这样,自己有事,不用公车的。”明副书记先不问这车到底是不是借给他的,却问皮杰是什么时候把车借给他的。朱怀镜想了想,说:“去年三四月份吧,具体时间记不清了。对了,你们可以看看我的驾驶执照,正好是办证那会儿借给我的。”朱怀镜说着就掏出了驾照,递了过去。
明副书记迟疑一下,伸手接过了驾照。他瞟了一眼驾照,就交还给朱怀镜。明副书记说:“这么说来,皮杰借车给你,没有任何目的?”朱怀镜笑了起来,说:“我看不出他有什么目的。以皮杰的特殊身份,他有什么事用得着求我?”
明副书记想了想,又问:“怀镜同志,我们不会随便怀疑一个同志。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在龙兴收购天马娱乐城的事上,帮过皮杰的忙。说得更明白一点,是有人反映你向雷拂尘和梅玉琴做过说服工作,还打着某位背景人物的牌子向他们施加过压力。因此,可以这么认为,在这桩使国家财产蒙受巨大损失的不公平交易中,你可能充当了某种不应该充当的角色。”朱怀镜很吃惊的样子,说:“明书记,这个问题请组织上一定弄清楚。你关心皮杰借我车用的时间,是不是怀疑皮杰是用这辆旧车作为向我的回报?我请组织上注意一个基本事实,他借车给我,同龙兴收购天马娱乐城,时间上差不多相隔一年。他借车给我时,根本就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把自己雄心勃勃要建起的娱乐城卖掉。至于我是不是帮他做了说服工作,我向检察院的厉副检察长解释过,相信他一定向你汇报过。我现在还可以把过程一五一十地汇报一次。”明副书记点点头,他便将上次同厉副检察长说过的话原原本本重述一次。明副书记显得十分的善解人意,说:“组织上愿意相信每一位同志,但你要经得起组织上的相信。我们也希望情况就是你说的这样。
怀镜同志,我再问问你,真是这样吗?没有人指使你同雷拂尘和梅玉琴去说这事?”朱怀镜说:“反正皮杰从来没有让我去说。我想象不出还有谁会叫我去说了。”朱怀镜自然明白,他们一再暗示的这个人就是皮市长,但他一定要让这话从明副书记嘴巴里出来。
明副书记考虑了下措词,很方法地说:“这个……我们想弄清的问题,就是要维护领导同志的威信。有人反映你打着皮市长的牌子,压着雷拂尘和梅玉琴接受皮杰出的价格。
这事也许皮市长自己并不知道,可在外面影响很不好。”很明显,对皮市长下手的人已经形成一股势力了。厉副检察长是这个态度,明副书记也是这个态度。明副书记口口声声要维护领导同志的威信,事实上却只想给皮市长罗织罪名。朱怀镜很清楚,他要是顺着这些人的意思,把皮市长抖出来,对他自己没有半点好处,反倒会落下个恩将仇报的骂名。于是,他很感慨的样子,说:“领导同志的日子也真不好过啊!明书记,你们考虑领导同志的威信,我非常拥护。我在皮市长身边工作的时间长,皮市长平时对部下要求严格,人倒还随和。可是,他在皮杰面前就完全是位严父形象。大家都知道,‘两会’期间,天马娱乐城被封了,关门整顿了几天。就是皮市长亲自下令,让公安去封的。皮杰很怕他父亲,简直不太敢见他的面。所以,要说皮市长插手龙兴收购天马娱乐城的事,我是不会相信的。”
明副书记看看时间,说:“我们当然希望情况如此。这样吧,你回去以后,把今天向我们谈的情况写个报告给我。给你两天时间,够了吧?”朱怀镜没想到还要写个报告,心里不太情愿,也只好接受了。说得好听些是写报告,其实就是写交代反省材料。
朱怀镜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才猛烈地意识到今天是自己这辈子最屈辱的日子。朱怀镜同玉琴到底不是可以大白于天下的事,别人可以代表组织一本正经地先教训你一通,然后马上跑去同他自己的情妇幽会。谁叫你背时倒运?朱怀镜准备快些写好给纪检委的报告,早些交差早些了却心事。可是打开微机,真不知怎么写了。关于同玉琴的事,怕白纸黑字让人抓住铁的把柄;关于同皮杰的事,也怕措词不注意让人钻了空子。两桩事情都很简单,本来两三千宇就可以交代清楚,他却一稿再稿,反复斟酌,仔细推敲。直到深夜两点多钟,这份三千来字的报告才让自己满意。打印一份出来,再仔细检查一次,觉得已经过得去了,便将微机里的原稿删除了。望着微机屏幕上一片空白,仍是疑神疑鬼,便又删除了备份文件,心里这才安稳。找来信封封好报告,放进自己的公文包里。一个人睡觉。被子冷得像泼了水,朱怀镜缩作一团,忍不住轻声地嗨嗨叫唤。被窝慢慢暖和了,才好不容易睡去。
第二天醒来,感觉头痛脑热。他知道自己病了。他不想让香妹知道,想勉强撑着起来。可是,在他下床穿裤子时,突然两眼一黑,重重地栽了下去。香妹听得响声不对劲,忙赶了过来。其实摔下去以后也就清醒了,朱怀镜却闭着眼睛不想马上起来。香妹没说话,蹲下来扶他。摸着他的身子,烫得像炭火似的。香妹也就不再赌气了,说:“你是病了。感觉怎么样?”朱怀镜说:“没什么,可能只是感冒。”说着就让香妹扶着起来了。他还想穿好衣服,香妹一再坚持要去医院,朱怀镜也就同意了。他也正想躺在那里好好休息几天。香妹打了个电话,小陈马上开车赶了过来。
走的时候,朱怀镜让小陈把公文包带上。去医院一检查,他患的是重感冒,高烧四十一度。医生说朱厅长体质好,耐热,要不一般人到这么高的体温,早发狂了。朱怀镜勉强笑笑,感觉却是越来越不行了,发现眼前的人都有几个脑袋。诊断完了,医务人员都走了,香妹也去了医生值班室。朱怀镜叫过小陈,“我公文包里有个信封,麻烦你送到纪检委去,交给明副书记。你说我病了,住院了,就不亲自送了。”小陈走后,朱怀镜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朱怀镜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他体内的感冒病毒慢慢清除了,而关于他的一些谣言却像暴发性传染病的病毒,在以几何倍数裂变。几乎全厅上下都在交头接耳,说朱厅长被检察院和纪检委找去谈了话,他的问题很严重。至于什么问题,自然有很多种说法。
说法再多,也是万变不离其宗,无非金钱和女人。种种源自财政厅的消息,在外面打了一个转,就丰富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