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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一分为二:之前和之后。
之前和之后的生活是不同的,就像一条健康的狗和瘫痪的狗一样,头、身体、爪子都是一样的,只是后者再也没有活力了。每天早晨醒来,喝杯咖啡。其实安娜煮的咖啡是非常棒的,只是她感觉不到香味了。喝什么都无所谓,甚至可以喝凉水,也可以什么都不喝。
早饭后像往常一样听维索茨基的磁带,鼓励自己投入工作。但现在,这些嘶哑的千篇一律的叫喊声却让安娜昏昏欲睡。总之,“之后”的生活就是什么都不喜欢,什么人都不相信。
关掉录音机,安娜坐下来开始工作。逐字逐句翻译只完成了一半任务,因为它转达的只是内容,而不是作者的意图。比如说,当大脑里掠过“闲扯”这个词,它只表达词的读音而已。而当你听到这个词,你就可以了解一切:作者、创作意图以及语言符号。翻译家应当仔细地倾听作者的语气。安娜翻译的时候好像变成了法国作家,倾听自己的声音,探寻自己的心灵世界。创作者是幸福的,因为他们完全是另外一种继承和延传,并不依靠儿女来延承血液。
“之后”工作的时候,安娜像是长着两只眼睛的木头,曾尝试过去弄懂作者的语气,但大脑像是被浓浓的大雾所缠绕。
为什么要翻译这部作品?为什么是安娜翻译?没有她其他翻译也照样能做。
语言这个东西同地势有很大关系:亚美尼亚是个丘陵国家,它的语言也像丘陵似的,人们常会遇见5个辅音字母排列在一起的姓,比如“МКРТЧЯН”;爱沙尼亚是个平原地区,它的语言中常会有像“СААРЕМАА”排列的单词,看似平平坦坦的。北方语言拖音很长,而南方语言则短。法语速度很快,西班牙语说得时候像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的。
怎么会想到“МКРТЧЯН”?怎么会想到“竹筒倒豆子”?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工作,不想吃东西,也不想生活下去。
7
“你应当爱伊拉,真心真意的。”丽达说。
“为什么我要爱她?”安娜不明白。
“如果你爱你儿子,你儿子爱伊拉,那么你就应该爱你儿子所爱的人。”
“照你这么说,我和阿列克都去爱伊拉,而谁也不爱我,他们所做的就是不屑一顾地忍耐我?”安娜恶狠狠地说,自尊心很强的她哭了。
半年前这个伊拉还不存在,不管是在斯塔夫罗波列,还是在马里乌波利,反正还远离他们的生活。而现在她出现了,侵入了这个家庭,像能导致脑炎的螨虫一样紧紧吸附在阿列克的身上毒害他,拖走他。嫉妒堵在喉咙口,安娜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驱赶走嫉妒。坐在丽达郊外的别墅里,窗外是云杉树,厚厚的积雪压在枝顶,面对如此美景心存嫉妒多让人遗憾!不知道大自然有没有嫉妒,也许这个嫉妒就是地震?火山喷发?或是海啸?
丽达往壁炉里添加木材。
“你有婆婆吗?”别拉顿娜问。
“怎么了?”安娜不明白。
“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相处的?”
安娜努力地回想自己的婆婆,季马的母亲。当她们认识的时候,安娜19岁,婆婆47岁,整整相差28岁。上了年纪的婆婆挺壮实,身上和脸上本该不凸起的地方也凸起来了,脸上的皱纹像是揉皱的纸又被抚平了。安娜听说,婆婆曾经和一位什么有名的人有过一段浪漫史,她爱那个人,也被那个人爱。不过,从婆婆现在的状况看,安娜很难想象出这段历史。最初的时候他们和婆婆住在一起。婆婆总是忙这忙那的,一会儿从屋子到厨房去,一会儿又跑回来;一会儿摆放好碗筷,一会儿又收起来;说出来一个什么意见,过一会儿又推翻,所以最好什么也不要动,不要变。安娜有时候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但也不问,从来不反对她。总之,两个人之间相敬如宾,比较冷淡。
“你喜欢她吗?”别拉顿娜问。
“我只是忍耐她。”
“瞧,这就是规律,所以他们现在也是在忍耐你。你当时是怎么样对待婆婆的,他们现在就怎么样对待你。”
“这也循环吗?”安娜困惑不解。
“你以为呢!”
丽达一边用报纸包柴火,一边说:“你们最初的时候就不应该住在一起,西方就是这样。”
“那我把他们安置在哪儿?我们只有27平方米的房子,谁也不会再给我们一套房子。”
“你还想着发达社会主义国家的好事?”丽达擦着火柴,火立刻燃起来,壁炉里的火焰“轰轰”作响。丽达给三只酒杯斟上鸡蛋酒,是她自己用炼乳、白酒和蛋黄做的。丽达的聪明才智不仅表现在发明新菜谱,还表现在饮料创意上。
格拉诺夫斯基近年来四处飞,国外的一些科研机构常常邀请他。有一次他在海关出入境表的“职业”一栏里填写了“高学”,其实是“高级学者”,一时成为朋友的笑柄,到现在还称呼他为“高学”。“高学”有一个爱好是给一些罢工者写标语,比如亚美尼亚人、摩尔达维亚人或者矿工。他写的标语很有感情色彩和科学性,灵活、精确地表达了主要思想。丽达在这中间扮演过滤器的角色,过滤丈夫的思想,把多余的东西删去。这是一项不同寻常的合作,他们从8年级就互相爱着对方,一直到现在,30年过去了。有爱就什么也不怕了,不担心经济危机,不会衰老,不会变得庸俗。
安娜凝视着壁炉的火焰,她想要一份爱情。如果旁边依偎着爱人,什么样的伊拉都没必要担心。他坐在旁边,和她一起凝视火焰。
“他们住在哪里?”别拉顿娜问。
“好像租房子住。”安娜猜测。
“怎么是‘好像’?难道你不知道?他们没有给你打电话吗?”丽达很惊讶地看着安娜。安娜很尴尬,她不好意思承认,儿子不打电话,抛弃了她。如果她病了,或者死了,而他却是通过第三者得知……安娜沉默。
“反正孩子都一样,都是白眼狼。”别拉顿娜总结了一下。
“那我们又是怎样对待父母的?”丽达反驳。
火苗从木柴堆里蹿出来,像要挣脱木柴似的。人也是如此,父母生养他,他却要摆脱父母。阿列克还很小的时候,有一年夏天安娜把他留在母亲那里长达三个月。那个时候母亲还从井里打水吃,用煤油炉做饭,而且还给别人干活挣钱。每周六安娜都去母亲那里看阿列克,见到母亲第一句话总是问“阿列克怎么样了?”,母亲说:“难道你就不想问问我怎么样了?”这时候母亲已经得知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但她隐瞒了这一切,她不想让别人悲伤,也不指望别人的帮助。她独自一人走完了生命的最后历程。
父母之爱是单向流动的,只对孩子,不会返流。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安娜的,安娜也是最爱儿子,而儿子也会这样爱自己的家。安娜现在所拥有的就是一些爱的残块碎片。父母就是被用过的东西。其实,人应该具有高尚的品质,既爱自己的孩子又爱自己的父母。既然安娜没有这些品质,那么阿列克也没有。
窗外黄昏。雪从云杉树上掉下来,被解放了的树枝摇晃起来。如果想想,其实生活是公正的。人总是会为自己的错误受到惩罚的。安娜因为如此对待母亲和婆婆遭到了报应——阿列克和伊拉也这样对她。这是自然规律在起作用。
“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孩子吗?”丽达突然问,“我的曾祖父是个放牧人,他曾强奸了一个傻姑娘。”
“什么傻姑娘?”
“村里住着一个女人,是个傻子,别人都不惹她,但曾祖父就敢这么做。村里人诅咒了他,连我们这一代都被诅咒了。”
“就是说,曾祖父做错了,你应该来弥补?”别拉顿娜怀疑地说。
“对。”丽达严肃地说,“反正某个人应当来弥补,为什么不能是我?”
“胡说八道!”别拉顿娜回答,“有些人也强奸了傻姑娘,不也照样活得好好的!什么事儿也没有!”
木柴堆得很高,火苗不慌不忙地书写自己的文字。三个女人望着这堆火,好像在审视生活,解译生活的秘密。也许,当年那位放牧的被冻得浑身发抖的年轻的曾祖父也是这样坐在篝火旁,而不远处就是那位青春丰满的傻姑娘。
8
阿列克,这位市医院的外科医生,在与母亲中断了整整7个月的联系之后来找母亲了。算一算,这段时间都可以生下一个孩子了,就算离开前伊拉没有怀孕,那么这7个月后也能生下一个早产儿。听说,拿破仑就是7个月的早产儿。
阿列克来找母亲的时候是步行走到地铁站的。他登上地铁,随着颠簸的节奏晃动着。走上升降梯,来到基辅火车站附近的站台等公共汽车。公共汽车还没来,这个地方出租车也不能停,它们在角落有专门的停车场。而那里已经排着长长的队了,像是一个非正式的集会。该死的地方!
有一些黑头发的人在卖石竹花。石竹花插在被燃着的蜡烛烘暖的玻璃缸里,以此来抵御寒冷的侵袭,保护脆弱的石竹。这燃着的蜡烛和石竹让阿列克想起了莫斯科郊外的小教堂,还有那苍老的神父。怎么会想到这些?此刻的联想对阿列克来说并不意味着什么,这只不过是大脑中闪过的零星思维。他站在车站旁的广场,如同一根赤裸的神经,被一种粗暴的生命力紧紧抓住,拧搓。应该去喝个一醉方休,发泄内心的积郁,但这也无济于事。因为当他喝醉的时候,他不是自言自语地絮叨,而是大声喊叫,邻居就会跑过来,用叫警察来吓唬他。
伊拉说想要一只狗。“你想要,那我们就买。”阿列克是这样说的。如果当初他不同意,“我们要狗干什么?我们连房子都没有,让它看什么?”那就不会……但他说:“我们买!”
早晨他们出门的时候,伊拉的风衣挂在垃圾管道的钩子上扯破了。他们停下来,看着被扯开的小布片,像是小狗的耳朵。伊拉伤心起来,小脸儿茫然若失。风衣是名牌的,伊拉很看重这件衣服,它是她生命中继阿列克之后最贵重的东西。伊拉是个平凡普通的女孩,这是阿列克爱她的原因。阿列克怀念人的自然和普通,因为周围的人都追求个性,而这种个性就是用别人的腰包(包括用阿列克的腰包)武装起来的自我肯定。“看!我多独特,多个性!而你是一个‘簸箕男人’。”“簸箕”一词来源于“苏维埃”这个词,所以“簸箕男人”意思就是“苏联男人”,一没钱,二没优雅的风度。而伊拉就是绿叶上的一滴露水,是春天的白桦汁。阿列克吻伊拉惊慌失措的面颊,安慰她。伊拉还是无法释怀,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风衣事件上摆脱出来,回吻阿列克。就这样,两个人站在垃圾管道旁边亲吻,直到无力。“我们回去吧?”阿列克喉咙发干。如果那时他们回去了,不去动物市场了,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但他们去了,而且买了一只小狗。伊拉抱住一只暖烘烘的小胖狗,爱不释手。
“这只狗是什么种?”伊拉问主人。
“贵族。”
“看这只小狗,傻傻的!”伊拉的小脸上流露出小狗崽儿的神情,他们已经是一家人了。
打出租车等了很久。现在出租车司机都疯了,不载客。他们不乐意挣那些小钱,和一些合作商店讲定工作一天,立刻就能挣到一笔数目不菲的钱。对于他们来讲,人是什么?一堆垃圾!
打到一辆私营车,车主是一位可爱的小伙子。或许,他长得像母亲,因为他的脸很有女性特征。如果他们坚持等出租车,或许,那也不会发生什么。出租车司机经验丰富,他们知道在紧急状况下怎么躲闪。私营车主没有躲闪,一辆拉夫面包车就直直冲撞到了他的头部。当阿列克看到冲撞上来的面包车,他的心、身体和灵魂骤然紧紧地缩成一团,如同一块金属。但在这之前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十分重要的事情。
当时伊拉说:“看,教堂顶闪闪发光呢!”
私营车主,这个可爱的小伙子解释说:“前不久才镀金的。”
伊拉说:“阿列克,咱们换换座位吧,我在这里看不到。”本来伊拉抱着小狗是坐在后排的,阿列克坐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咱们换换吧!”伊拉又说。司机停下车,他们换了座位,伊拉坐在司机旁的座位,阿列克坐在了后面。
拉夫面包车撞上了司机的头部,这位长得像母亲的可爱小伙子当场毙命,他的头被撞开了花。面包车也撞上了伊拉,血凝结了,很黏稠。伊拉丝绸般的秀发粘在红褐色的黏稠的血泊中。人群围观过来,惊吓得目瞪口呆,“天哪,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难道他们没有见过人死?……阿列克动了动血糊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