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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林 2007年第2期-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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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彼特拉科娃家去了。”阿列克本不想说,但又不愿意撒谎。
    “啊哦……”瓦尔卡意味深长地拖长音调。
    “什么意思?”阿列克警惕起来,他觉得好像所有的人都知道了。
    “她对你说起什么‘眼睛’啦、‘手’啦之类的话了吗?”
    “怎么了?”
    “她对所有的人都这么说。”瓦尔卡解释说。
    “等一下……”
    阿列克回到浴室,穿上软绵绵的浴衣,这样似乎就有所遮挡了。
    “她为什么这么做?妓女吗?”阿列克漫不经心地问。
    “完全不是。她是个婊子。”
    “这之间有什么区别?”
    “妓女是一种职业,是为钱而做的。而这个女人纯粹是爱好,是性饥渴。”
    那么就是说,不是他和她,而是两种饥渴缠绕在一起。这就是彼特拉科娃了,复杂的充满个性的女人。阿列克被这个女人利用了,像一个处女一样被利用了。想到这,阿列克咬紧了牙齿。走近伊拉,阿列克坐在伊拉脚边。狗跑过来,把脸放到他的腿上。只有家人和狗崇拜他。妈妈在意他每一个眼神,伊拉没有他也会活不下去,只有在这个家里他才是上帝,是上帝化的人。而在这个门外,在那个车人相撞、老鼠和谋杀事件猖獗的大千世界里男人失去了尊严,他什么都不是。
    阿列克拿起伊拉的手,忏悔地无声亲吻,伊拉仍然漠然地看着前方。不知道伊拉是不是在走向好转。
    16
    5月底安娜一家去了丽达的郊外别墅,因为丽达和格拉诺夫斯基整个夏天都不去别墅,他们的行程被安排得满满的:6月去美国,7月去波罗的海沿岸国家,8月去以色列。
    “现在只有懒人哪也不去。”丽达说。
    懒人和我,安娜想。安娜可怜自己,但也只是有点儿。她的生活也有了一个好的转变:没有结果、睡眠不足和缺乏交流这三个大敌,前面两个已经投降了,把自己的小旗子扔在了安娜的脚下。伊拉的状况很明显地从零起点走向好转,她常常是若有所思地向四周看,这就意味着她明白了,意味着她很快会开始说话,会站起来,会想起从前。看来,那个草药师是对的,早晨是生活中最美好的时刻。安娜天一亮就起来,到菜园里去。那些只要在地里能生长的东西,良草也好,莠草也好,都拔地而起,好像都竭尽全力地伸向太阳,请求太阳“爱我吧”。古老睿智的云杉树不时地伸伸懒腰:一切都不重要,一切都毫无价值,重要的是汲取大地之泉,重要的是阳光普照,长久地照射着。100年,200年,永远……
    透过阳光,秀美的白桦树枝叶摇曳,发出沙沙沙的响声,酝酿着致命的错误。死就死吧,哪怕明天去死,今天也要爱情,爱情……
    太阳刚刚睡醒,精神矍铄,但不炙热,柔和地轻抚大地。小鸟急切地从自己的巢里飞向天空。远处响起了摇铃声,这是哈巴罗夫老头在唤醒自己的羊群。老头有7只羊:羊奶奶,羊爷爷,2个孩子和3个孙子。羊孙子胖乎乎的,雪白雪白的,绿色的眼睛里瞳孔是竖着的,像小醋栗果。这群羊走进了安娜她们的活动区域,哈巴罗夫老头拿着3公斤的羊奶罐也来了,安娜递给他一个带盖儿的空罐子。每天如此。伊拉坐在树下的躺椅上,羊群围在她四周,这完全是《圣经》里的画面。
    每次哈巴罗夫老头都很认真地打量伊拉,有一天他说:“天使被扼杀了……”
    “不是被扼杀,是出了意外事故。”安娜纠正。
    “不,”老头摇头,“是人们扼杀了天使。”他拿着干净的空罐子走了,似乎生气了,橡胶皮靴用力地踩踏着地面。
    伊拉的头发长长了,眼睛里总是一副抽象的超自然神情。安娜想起来,伊拉的父母不明,不知道他们到底存在不存在。也许,她真的是天使,是把世界的邪恶都揽向自己的天使。
    夏天过了一半的时候草药师来了,带来一小瓶新的浸液,用药情况也有所变化:一天三次,每隔6个小时一次,早晨10点,下午4点,晚上10点。这对安娜来说轻松多了,在郊外的别墅进行这个疗程简直是度假呢!安娜和草药师坐在草地上,吃着自己菜园里种的草莓,用沉重的陶瓷缸子喝着羊奶。
    安娜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请问……”,但立刻又沉默了,因为担心会被草药师认为不太正常。
    “你说!”草药师看着她。
    “嗯……也许伊拉是代替别人承受了罪过?”
    “如果从宇宙上空看地球,总的说来,地球呈现出褐色,这是一种不良的预兆,说明很多地方充满血腥和罪恶。”
    “那又怎么样?”
    “应当洗刷我们的地球!”
    “怎么洗刷?”
    “不恶言恶语,禁止自己有不好的念头,不做违反道德的事情。”
    “这就完了?”安娜很惊讶。
    “完了。人其实是一个小型发电站,他可以发‘善’,也可以发‘恶’。当他发‘恶’的时候,他周围的磁场充满褐色的蒸汽,而他自己也会被堵塞,这时候就应该清理某些管道。”
    “哪些管道?”
    “有血管,还有把人和宇宙连在一起的管道。你想想,为什么孩子生下来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恶’?因为一些管道把我们和太阳连在一起,太阳天天照着我们,渗透到我们身上,又通过我们渗透到胎儿身上。”
    “那照你这么说,人身上的恶也会传到太阳上?”安娜很是震惊。
    “当然!不然你以为它会传到哪儿去?”
    草药师看着安娜,安娜看到,草药师的眼睛像山羊的眼睛一样:绿色的,充满阳光,只不过瞳孔是圆形的,而不是竖着的椭圆。
    草药师走的时候,安娜不好意思地问:“我应该给你付多少钱?”
    “我有工作养活自己。”草药师没有直接回答安娜。
    “什么工作?”安娜好奇地问。
    “我们开了一家合资公司,专门做电脑化教学。”
    “啊?”安娜惊叹了一声,真是个圣人!后来,安娜想了一下明白过来,他并不是圣人,只是一个普通的技术员。只是他没有坏想法,也不说难听的话,并因此而有着一张清爽的面庞和纯净的双眼。是他在洗刷这个地球。
    安娜站在蚂蚁窝旁边。她现在有机会在树林里走很远,走很长时间了。三个敌人只剩下了一个——没有交流。阿列克一周来一次,基本上等于没来,伊拉也可以算作不存在。好在这里有书,格拉诺夫斯基有很好的藏书。
    安娜的知识范围很狭窄,只知道和自己职业有关的东西,除此以外——一无所知。面对职业以外的知识她好像站在拂晓的雾霭里,灰茫茫的一片。中学以后就没有再读过契诃夫的书。中学的时候读了他的什么书?《装在套子里的人》?《与庸俗斗争》?什么样的斗争?作家没有战斗,他在追赶时间。安娜有一个惊人的发现,那就是她发现有两个契诃夫:5卷之前是一个,5卷之后是另外一个;前5卷是助跑,之后就起飞了,完全是一个全新的高度。怎么会这样?他知道自己快要离开人世(那个时候肺结核是无法治愈的),一直独居在雅尔塔,他的精神世界发展到了极致。
    看来独居有独居的好处。或者,以后就留在这里,买一间小木屋放羊。城市有什么好?那儿只不过是一个邪恶的熔炉,天空因此被升腾起的褐色蒸汽所笼罩。在那里她——安娜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把维尔希宁拉到自己身边,让他离开家庭?可他有两个女儿,一个15岁,一个17岁。面对父亲的背叛她们将怎样走进自己未来的生活?还有他的妻子……他把妻子打发到哪儿去?她怎么生活?难道让她去做妓女?头发上扎着塑料蝴蝶结,透过眉宇间的皱纹向别的男人抛出媚笑?然后让维尔希宁背负着良心的谴责生活?为什么要让他因为她背负良心的谴责……草药师说的不对,人造的孽最终会报应到自己头上的。
    “100年后的人们会比我们生活得好。”过去的很多名人都这么说过,好像,契诃夫也这么想过。当时的100年后就是现在,今天。当时是19世纪90年代,现在是20世纪90年代。这100年里发生了什么?而我们,生活在当今的人,却在怀念过去19世纪的生活,怀念地主式的庄园、白色的长裙、樱桃园、颓废的心态……
    从蚂蚁窝那里传来一股浓烈的酒味,松脂淌下来了。大地热烘烘的。安娜似乎很久都没有和蚂蚁、和松林、和契诃夫、和自己在一起了。契诃夫过去真是一个有趣的人。为什么是过去?现在也是呀!因为书保存了他的思想和精神能量。是的,可以和契诃夫谈谈,一个人谈,也就是独白。即使是与契诃夫进行一个人的谈话也比和别拉顿娜两个人聊天有意思得多,她总是说起她的外孙子和连奇克,唠叨个没完……
    伊拉……她似乎彻底改变了整个生活,使安娜好像置身于地球的另一端,那里完全是另外一种气候和饮食习惯。回到别墅里,安娜见到了别拉顿娜。别拉顿娜嗑着瓜子和伊拉聊天,就像和一个正常人聊天一样。伊拉的无声一点儿也没让别拉顿娜感到别扭,对于她来说,重要的是让她诉说,说个彻底,说个痛快。
    “你能想到吗?连奇克,这个恶棍,这泡大便,当我让他周末带带孩子,毕竟也是他的外孙子呀,你猜他怎么对我说……”
    “别这么说!”安娜走近的时候,有点惊慌地小声请求别拉顿娜。
    “别怎么说?”别拉顿娜糊涂了。
    “别说‘大便’这个词!”
    “为什么?”别拉顿娜更糊涂了。
    “没有这个词。”
    “什么意思?世上有大便,却没有这个词?”
    17
    阿列克正在做手术,彼特拉科娃做指导,全神贯注,像指导驾驶的教练员。手术很复杂,需要分开一对连体双胞胎。双胞胎在脊椎部连接,连接部分共有4公分。最初的手术设想是放弃一个孩子保全另外一个的生命,但手术过程中彼特拉科娃作出决定争取两个都活。怎么能放弃一个还活着的孩子?再说,以什么为依据来选择谁生谁死?
    手术成功了,两个孩子都活了下来,他们被分送到两个复苏室。“你有那么一丁点儿天赋。”彼特拉科娃漫不经心地对阿列克作出评价。这就是说她在夸奖他?为什么是“一丁点儿”?是在侮辱他?夸奖也好,侮辱也好,阿列克没有理会,取下了口罩。
    “到我这里来一下!”当着其他人的面彼特拉科娃对阿列克说。
    “为什么?”阿列克冷漠地问。
    “猜猜吧!”
    阿列克没有说话,扯下手套。彼特拉科娃看着他的双手,“我们……”她想起什么来,皱起眉头,好像被烫了一下,回忆让她燃烧起来。阿列克很担心她说出一些什么,但她没有说。
    “是关于‘一丁点儿天赋’的问题?”阿列克嘲讽地提醒道。
    “你完全是一个天才,彻头彻尾的天才。你不会知道你的价值,因为你是无价的。你的母亲是个幸福的女人,她培养了一个你这样优秀的儿子。我多希望我也有一个这样的儿子。”
    德国哲学家说,女人分为两种:母亲型的和妓女型的,这完全是因为不同的价值观形成的不同的心理。彼特拉科娃似乎兼而有之,确切地讲她二者兼备,她把阿列克看成既是儿子,又是情人。
    “去我办公室吧!”彼特拉科娃说。
    “不,不……”阿列克慌忙拒绝。
    “你害怕?”
    “怕什么?”
    “如果不怕,那就走吧!”彼特拉科娃设了语言圈套,阿列克不得不跟在后面往她办公室走。
    彼特拉科娃从办公室的冰箱里拿出来一瓶威士忌和两只酒杯,倒上酒。“来,让我们为这一对双胞胎喝一杯!”此时,阿列克才觉得自己很累,整整站了4个小时,还伴随着高度的精神紧张。他的耳朵嗡嗡作响,像一根高压电线似的。喝完手中的酒,紧张劲儿还没有过去。彼特拉科娃坐到旁边,还好,她没有坐到他膝盖上。
    “去我家吧。”她安静地发出邀请。
    “我不去。”阿列克看着她的脸,很坚决地拒绝了。
    “为什么?”她摘下眼镜,露出因为惊讶而睁得大大的双眼,“要知道,你不需要和我结婚,我有丈夫;你也不需要在我身上花费时间,我也要忙于工作;你也不需要为我花钱,我有钱。”
    “那我们之间还剩下什么?”
    “嗯……一点儿肉体上的需要,一点儿精神上的需要。”
    “我不能这么做。为这一点儿肉体上和精神上的需要,不停地看时间,匆匆忙忙地来去,欺骗……你首先就会厌恶我,我也会讨厌自己的。”
    “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和丈夫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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