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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基泰腾出一只手掏出钥匙开了门,嘴里还在哼着黄梅小调:“小妹妹打猪草哟,唉哟依子喂——”程基泰当小开时,是黄梅戏票友,捧得最多的就是后来成了黄梅戏表演艺术家的严凤英。他现在哼的,就是严凤英当年唱红一时的黄梅戏《打猪草》。
打开房门,立即冒出一股霉味,可程基泰已经习惯了,他把卤猪头肉放在桌上,就到门外的窗檐下,捅开炉子准备烧饭。
曾是门房的房间当然很小,房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方桌和一个条桌,再也放不下别的东西了。程基泰只好在窗外的屋檐下放一个煤炉烧饭,一到下雨,他弯腰烧饭时撅起的屁股就被雨水打湿了。
住在如此窄小房间里的程基泰,小时候却是二层楼花园洋房里的公子哥,所以他才有一个外号叫程小开。
程基泰的爷爷在武汉有一间航运公司,年老以后将家族生意交给儿子,就和太太落叶归根回到了宜市。爷爷在教会区旁边买了一块地,建了一幢二层的花园洋房。觉得身边寂寞,要求儿子送一个孙子回来,这样,父亲就将小儿子程基泰送到了爷爷奶奶身边。
两位老人当然对小孙子百般溺爱。解放前,十来岁的程基泰成了宜市有名的“小开”。后来,时局动荡,程家就将生意往香港发展,在武汉的家族也逐渐迁往香港,父母想把程基泰带走,无奈两位老人舍不得,程基泰就被留了下来。这一留,人生就拐了弯,程基泰的命运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两位老人解放前夕相继去世。解放军的炮火过了长江,程基泰和在香港的家人失去了联系。
除了乡下的农田,程家留在宜市的只有一幢两层楼的洋房。安葬完爷爷奶奶,家中的佣人纷纷回乡,留下程基泰和从武汉跟过来的佣人王妈。程小开没有任何谋生手段,也没有任何经济来源,为了生活,他先是变卖家中的东西,能卖钱的东西卖光以后,就只好把洋房也卖掉了,王妈也走了。
程基泰的生活每况愈下,最后搬到齐府的门房住了下来,这一住就住了二十几年。
程基泰把中午的剩饭剩菜倒进锅里热一热,在昏黄的灯光下,就着猪头肉吃了起来,一会儿就吃得满头大汗。他抄起宽大的T恤擦了擦汗,听见有人敲门。
程基泰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很少有人会敲他的门,又低头吃饭。敲门声又起,而且敲得很有礼貌,轻轻的,一下一下的。
程基泰起身打开房门,门外站着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笑容可掬地问:“请问,这里是园青坊大街85号吗?”听口音像是个广东人,舌尖有点发硬,但普通话说得还算标准。
程基泰回答:“是,这里是85号。”
来人又问:“请问,您就是程基泰程先生吗?”
程基泰仿佛受到感染,回答也变得礼貌起来:“我是。您是?”
来人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程基泰说:“我是程翠玲小姐的朋友,姓黄,从香港来,这是我的名片。”
程基泰听到程翠玲的名字,愣了一下,然后看看手上的名片,光线很暗,看不清名片上的小字,他转身回到房间里,从条桌的抽屉里摸出一副镜框已经发黄的老花镜戴上,就着灯光,看到名片上印着“香港浩海投资有限(集团)公司总经理黄瀚浩”。程基泰只觉得心里一亮,这才想到还把客人晾在门外。欲把客人往家里让,又觉得家中太寒碜,便站在门口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他有些激动,程翠玲是他失踪了的女儿。
解放后,程基泰由于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坐吃山空一贫如洗,再加上那个巨大的“海外关系”阴影,年复一年,就把婚姻大事给耽误了。
随着年龄逐渐增大,程基泰越来越觉得孤独,一直想找个人一起过日子,曾经有人介绍了一位离婚的女人给程基泰,那女人到他家来了一次以后,就再也不愿意见面了。介绍人问为什么不愿意,那女人说:“他家小得连老鼠都放不下,找个女人放哪儿?”
后来,程基泰抱养了程翠玲,她是乡下一位远房亲戚的女儿。
程基泰领养程翠玲是想养儿防老的,结果程翠玲却让他伤透了脑筋。程翠玲跟着他生活了十几年,除了姓程,跟他没有什么感情。程翠玲长得小巧玲珑眉清目秀,可自小个性反叛,她总是不愿待在家里,程基泰稍不注意,她一闪就到了街上,连影子都看不到了。后来发展到常常夜不归宿,在社会上结交不三不四的人,几次被派出所的民警送回来,还上了街道居委会所编列的“失足青年”的名单,街道居委会的老太太们经常上门问长问短,让程基泰既忧心忡忡,又很没面子。
一次,程翠玲又是多日不归家,程基泰满世界去找,最后在码头的候船室看见她和一帮小青年在一起。程基泰抓住了她,将她带回了家。那天晚上,程基泰一夜没睡,就守着程翠玲,苦口婆心地劝她要学好。程基泰说:“将来你在香港的爷爷回来了,你这样子还有脸见他吗?”其实,程基泰心里都没有把握还能不能找到自己的父亲,父亲还在不在香港,他也弄不清楚。
程翠玲听了,朝他嚷:“那你把香港爷爷的地址给我,我去找他!”
“你去香港?你去得了吗?”
“那你别管,我反正要去。”
程基泰知道程翠玲又想往外跑,就说:“你别想,香港算海外,去那儿跟出国一样,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能出国?”
程翠玲就不说话了,躺在床上装睡。
第二天一早,程基泰将程翠玲锁在家里,出外去给她买早点。当他端着豆浆油条回来的时候,发现家里的房门歪在一边,门锁仍然好好的,程翠玲不见了踪影。显然是程翠玲的狐朋狗友把她“劫”走了,程基泰真是欲哭无泪。从此,程翠玲就没回来过,也没有任何音讯。
那段时间,程基泰一下老了十几岁,本来就瘦小的他变得更矮小了,连走路都佝偻着腰。所剩无几的头发也全白了。
两年多过去了,突然有人带来了程翠玲的消息,程基泰不知该是惊喜,还是悲伤。
来人见程家是如此窄小阴暗,就说:“您如果方便,请和我一道去一下宾馆。程小姐给您带了一些东西,还有一封信。”
程基泰不知道说什么:“啊啊,好的,好的。”转身锁上房门,跟着来人走了。
这正是家家户户忙着烧饭的时候。老百姓过日子就是吃喝拉撒睡,吃为先。绝大多数的老百姓,一辈子的劳作都只是为了糊口。宜市是一个位于长江边上的城市,靠卖力气生活的码头工人是很大的一个劳工群体,他们对每天上班有一句很形象的口语,叫“搞嘴去”。“搞嘴”就是挣吃饭的钱。
平民百姓下班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做饭。拥挤着十几户人家的老宅,连廊里,屋檐边,厅堂中,都是烧饭的地方。夏天天热,有的人家就把煤炉拎到天井里去烧饭。家家户户的锅碗瓢勺响起来,构成了一支民生交响曲。
到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末,对于城市平民的生活来说,变化最大的是吃肉的日子多了起来。哪家买了排骨、猪腿骨,那“咚咚咚”剁骨头的声音,整个老宅都能听见。切菜的声音渐渐停下,炒菜的味道传出来了。宜市人祖祖辈辈吃的都是菜籽油,油烟大,整个老宅里都弥漫着一股菜味和油烟混合的味道。如果哪家炒辣椒,相邻的人家一定会陪着咳嗽。这种混合的油烟味还会沾在衣服上,依附在家具上、门窗上、房梁上。于是,一走进老宅你就会闻到一股特有的味道,这就是老宅子里的霉味和炒菜油烟的混合味,或者说,这就是小市民生活的味道。
锅碗瓢勺的声音结束以后,人们就开始吃饭了。这时,天也基本黑了下来。由于家家都会精打细算,所用白炽灯泡一般都是十五瓦到二十五瓦的,再加上陈旧的墙壁、天花、门窗的衬托,更使灯光昏暗,人们已经习惯在这种昏暗的灯光下吃饭。
家家住得这样挤,又挨得这么近,张家吃什么,瞒不住李家,你就是不说,菜的味道也会飘出来。
老宅里的人吃什么也不瞒着别人,有时弄了一点特别的菜,还会盛一点送给近邻尝尝。夏天,大家就把吃饭的桌子放在厅堂里、天井里、院子里,家家吃什么菜一目了然。
可老宅里有一家人,喜欢关着门吃饭。这就是住在老宅二进西厢房里的张家。
当家家锅碗瓢勺轰轰烈烈地响着时,张家却轻声地掩上了房门,他们家吃饭的动静比别人家小得多。因为他们家比别人家吃得要好一些,张家的男主人是工商所的副所长。
张副所长叫张和顺,每天上班都提着一个大大的黑提包,有点不伦不类。不是张副所长没有公文包,开会发的,别人送的,家里大大小小的公文包也有七八个,可他每天上班仍然拎着这个黑提包。有一次单位发了一份去省里开会的通知,办公室小唐送来时张副所长不在,小唐是个刚毕业分来的姑娘,见张副所长的包放在椅子上,就顺手拉开了将通知放了进去,结果发现提包里没有本子和笔,而是放了好多的塑料袋,有一股鱼肉的腥味。这是张副所长的秘密。
张和顺是老城区工商所的副所长,管着全市最大的一个中心农贸市场。这个市场里有几十家个体摊档,从青菜豆腐到油盐酱醋到鸡鸭鱼肉,应有尽有。工商所长在这儿是所有摊档主们敬畏的土皇帝。
张副所长每天上下班都要去市场转一转,名曰:了解市场情况。早上上班前去一趟市场,看看当天的行情,傍晚下班后再去一趟市场,了解市场的变化。早上去时,在哪一家摊档前多站一会儿,晚上必然还要到这家摊档前再看一下。从市场里转出来,他的提包也就鼓起来了,原来,张副所长是把提包当菜篮子用。每天回家,首先把提包递给老婆,老婆立刻心照不宣地将提包拎进厨房。
张和顺爱贪小便宜但胆子小,他每天从市场里带回来的鱼、肉,第一不会太多,鱼就一条,肉不会超过一斤,香肠也就三五根;第二不会白拿,都会付钱,只是他“买”回来的鱼肉,不仅质量是最好的,而且价钱也是最便宜的。张副所长非常讲究吃,今天他要吃韭菜炒肉丝,那肉档主给他留的一定是最好的里脊肉,肉中一点点肥肉都会被剔除掉,而且要黑毛猪肉。张副所长说:“黑毛猪肉香,但因为长得慢,如今农民越来越不愿意养,已经很稀罕了。”明天他想吃桂花鱼,那一定是刚刚上市的活鱼。而且是长江里的鱼,不是湖里的鱼,他说:“湖里的水不流动,所以湖鱼有一股泥腥气,而长江是活水,江鱼长在石缝边,所以没有泥腥气。”他能一眼看出哪是湖鱼,哪是江鱼,他说:“湖鱼脊背发黑,因为湖泥是黑的,江鱼脊背发黄,因为江水是黄的。”
所以,张和顺家一般不开门吃饭,就是在炎热的夏天,也是掩着房门。
张和顺五十六岁了,这位从小职员一步一步“爬”上副所长位置的人,一生经历过太多的运动,有着太多的人生体会。他教育上高三的儿子说:“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在单位里,在生活中,他自己也是这么做的。他女儿生孩子的时候,家里需要找一个小保姆。那些市场里的小摊档主们,都想乘机巴结他,纷纷替他介绍,他一个都没看上,理由有着千千万,骨子里还是对她们不信任。最后,乡下亲戚介绍了一位远房的侄女。小女孩十七岁,长得敦敦实实的,一脸的憨厚。全家人看了以后都满意,他也说不出什么了,就要最后决定的时候,他想想还是不放心,提出再让侄女来家里见一面。
侄女又从乡下来了,张和顺在侄女进门之前掏出几枚硬币放在桌上。在女儿和侄女说话时,张和顺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侄女,看得那小女孩满脸通红。侄女走的时候,女儿都已经和她约定了来家里的时间,可张和顺把门一关,态度坚决地说:“这女孩不能要。”家里人都不解地望着他,他指着桌上的硬币说:“我一直在观察她,她一进门就看着这钱,到出门的时候还看着这钱,说明这孩子太爱钱,将来难保手脚干净。”
张和顺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今天张和顺回家的时候心情特别的好,因为他在大门口遇上了杜媛媛,美人儿杜媛媛有着先天的上海人的优越感,看谁都是从鼻子尖上看过去,从不正视别人。过去,她从没有把张副所长放在眼里,因为那时候她是一家国营袜厂的女工,没有什么事求张副所长的。现在她对张副所长要客气一些了,因为她是个体户了,个体户都归工商局管,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杜媛媛现在见到了张副所长都要热情地打个招呼。
张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