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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视过的农场。沿着被南加州烈日晒得打蔫的简易公路飞驰,四轮荡起黄尘,激起我尚古怀旧的豪情。我告诉曾会,二伯生前为联结农场到加州86号公路,特地修筑了这条私人公路,并在路两侧种上橄榄树。他生前立下遗言,绝不可卖农场,更不许卖这条路。
转过一片橙子林,我突然发现有两辆陌生的轻型卡车正停在树影里,四条袒胸露背、面容凶狠的恶汉正坐在树下喝冰镇啤酒。在曾会眼中,我一直是海湾战争的英雄,为在堂兄面前保持我的神勇形象,我必须理直气壮像个西部农场主。我壮着胆把车一直开到酒鬼们的酒瓶前,才一脚把刹车踏板踩到底。
还没等我开口,四条大汉已一跃而起,一齐扑向我的车,满嘴酒气异口同声地责问我为什么私闯他人土地。弄得我满腔愤怒又疑惑不解:“难道这里不是唐氏农场?”“当然是,”领头的小子头发胡子擀了毡,“唐博士死了,我们正在保卫他的土地。”另一个漳头鼠目的家伙补充说:“唐博士是个种没籽西瓜的中国老头儿,他发明了没籽西瓜,所以自己也没籽儿。”话音未落,坐在车中的曾会“砰”地撞开车门直扑獐头,怒目圆睁:“谁说他没籽儿,我们就是他的籽儿!”我爷爷在世时一直说我脾气太暴,我上大学离家住校时,爷爷特地手书:“师曾学国际政治,为大使、为外长,周旋坛访、学习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平心静气,和颜悦色,以理服人,耐心处事。喜怒不形于色,不可稍躁,不可稍骄。”可我北大毕业后毫无长进,先教书后照相,既骄又躁一事无成。想不到我这位美国堂兄比我更甚,这全怪祖上出过两个兵部尚书,终究是粗人基因,即使移民美国,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哪知这几个见了人压不住火的美国牛仔,面对中国儒商的雷霆之怒反倒俯首帖耳。领头的小子忙解释说,他们正给对面的农场浇水,见唐博士的农场荒了,过来看一眼,怕有人捣乱。继而满脸媚态地问我们到唐氏农场来干什么,是否农场要重新开工,什么时候用人招呼一声,他们正没活干呢。堂兄指着我告诉他们:“这得由我兄弟我说了算,他从北京飞来就是要接手农场。”还告诉他们:“我兄弟没结婚,想在这儿找个美国女人,生一打有籽西瓜。”四条恶汉一听,说那好极了,我们西班牙姑娘热情能干,像中美洲的太阳热烈奔放,像龙舌兰酒甜美醉人,生他一打小杂种没问题。
我和堂兄招引来墨西哥一黑一白两位小姐
唐氏农场突然一下来了两个一米八几的中国小伙子,二大妈冷清的住处热闹起来。好消息不胫而走,一直飘出小城,直到边境那边的墨西哥。由此墨西加利大学(MetiCali UniV )的几位女学生盛情邀请二大妈带上两个侄子一起去墨西哥过狂欢节。
车开到美墨边境,曾会才发现忘了带绿卡。找警察一问,我的中国护照无需签证就可以自由过境,而曾会走遍美国的驾照非得有绿卡佐证,否则无法过境。任曾会巧舌如簧,美国警察就是不理。考虑到那帮女学生还在边界那边傻等,二大妈和我只得先把曾会扔在美国,过境向主人通报无法参加晚上的狂欢,可边境上迎接我们的一黑一白两位小姐却死活不肯。墨西哥居民肤色大抵分两种,纯西班牙后裔肤色粉白、金发碧眼,就是通常说的金丝猫;土著印第安人或西班牙混血儿的肤色则较深,呈栗色或古铜色。美国人将前者称之“白墨”;后者称“黑墨”。眼前这两位黑白小姐神情急切,分别用西班牙语叽里咕噜一通说,又忽闪着大眼睛催二大妈快翻译给我听,她们对我们不能参加狂欢失望之极,坚持要到美国一边去找曾会。
海关门口怎么也找不到曾会,原来这小子经不住中美洲当头烈日,一人跑到快餐店去喝冰镇可乐。我们一起进去找曾会,坐在冷气机旁,让曾会向两位小姐解释忘带绿卡过不了边界。头顶嗖嗖冷风直往我脖子里灌,冰镇可乐和着冷气一直凉到我的脚趾尖,可就是没法让两位热情如火的女学生冷静下来,死缠着说要一起去跳舞。我说我从来不跳舞,顶多坐一会儿。最后还是二大妈打圆场,请大家共进中餐。
找家中餐馆坐定,我用中文悄声告诉堂兄,两位小姐白的像块奶酪,黑的像炸过火的薯条,再加你这个黄面包,整个儿一汉堡。堂兄笑得一口水喷出来,说真绝了!你小子还是快点回中国,千万别留在美国,不然就把一肚子中文浪费了。二大妈喝斥我和堂兄不够礼貌,可我这人天生自制力差,越是掐自己大腿,越是没办法让笑停下来。
白小姐桑德拉是研究玛雅文化的,黑小姐玛丽库拉是学心理学的。我一听坏了,我的坏心眼全得让她看出来。果然,她呲着一口整齐的小白牙,双眼如一把锥子直视着我,绵里藏针,笑里含威,令我不敢正视。
桌子那端桑德拉磕磕巴巴地与曾会“套磁”,越过蔬菜沙拉向曾会要旧金山的住址。我在桌底下踩了曾会一脚:“当心她找上门去,嫂子扒你皮!”曾会说是呀,这姐们儿也太性急,我直说有老婆孩子,她也看到我手上的结婚戒指了,这姐们儿别受过什么刺激吧?我私下向玛丽库拉一问,果不其然。
桑德拉的男友原是个美国大兵,属于勇武如兰博的那种。两人天长日久瓜熟蒂落,进入谈婚论嫁阶段。他们商定先买辆新车,于是大兵拿上桑德拉的钱包开着桑德拉的汽车去了车行,从此肉包子打洋狗,一去不回头。曾会听到这儿说,这大兵也太不开眼了,连第三世界穷邻居也不放过。我立即以马克思主义世界观上纲上线,说这是帝国主义本性,就像美国封了得克萨斯油井,只用中东和拉美的进口油。热情如成熟的麦浪的桑德拉在一边银牙紧咬,杏眼圆睁,恨不得跳着脚360 度声讨全世界。吓得堂兄赶紧算账买单,开车送两位墨西哥小姐回家。
邻居老头怀疑我送给他的菜浇过大粪
堂兄终于离农场而去,大地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隔壁帮我治水的白人老头儿成了我惟一的朋友。那次水管破裂之后,老头儿被水冲得翻了白儿,好几天下不了床。为了表示歉意,我特地从田里割了一大纸箱韭菜,还有苦瓜,外加一听铁观音,摆在公路拐角处老头儿家的信箱底下。
几天以后,我正给橙树浇水,一辆小红福特摇摇晃晃开进农场,一直开到农场正中的小楼前才款款停稳。老头儿费劲地从汽车里爬出来向我喊“哈罗”。首先对我给他的一纸箱‘中国洋葱“(韭菜)表示感谢,接着给我列数了一大串吃洋葱和大蒜的好处,赞不绝口地称赞’冲国洋葱”味儿真冲,说他活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吃这么正宗的中国洋葱。我对他那天的相助之举表示感谢,他说农民之间本来就该互相帮忙,美国农民间的互助历史更是悠久,而且他也不想让大水淹了他的别墅。
老头儿自报姓名叫罗伯特。福瑞斯特,是个退休的农场主。退休之后闲得无聊,才给埃尔森特罗中学开校车。他说他不能起床的这些日子,每天都端着望远镜观察我在田里做什么,通过观察,他断言我以前从没种过地。今天看到我又在橙树下瞎转,才过来指点我一二。
他很客气地建议我把菜地耕掉,种上鲜花,再运到洛杉矾去卖,“保证发财”。我说我不想发财,我对探险远比对发财更感兴趣。福瑞斯特先生说年轻人一概如此,等老了才发现全是扯淡。他10岁的时候也想参加海军周游世界,可11岁那年继承了一个农场。当时他什么都不懂,可他必须干。于是先学西班牙语,又雇了墨西哥农工,这不也熬过来了,还创下一个大家业。
我说眼下的问题是我已经36岁,我不仅读不懂我二伯的试验报告,而且对务农毫无兴趣。老头儿说那当然,他也同样看不懂。但他理解唐博士干的是一项伟大的工作,唐博士为美国农业丰收、防止现有品种退化不停地开发新品种。原来,世上的许多花木都是雌雄同花,可雄蕊成熟时雌蕊往往尚未成熟。而当雌蕊分泌黏液接受雄蕊花粉时,身旁的雄蕊早已凋零。于是每朵花的花粉都要到别的花上去媾和,这样的远缘杂交避免了近亲繁殖,杂交出强壮的后代。老福瑞斯特说二伯的农场正是通过控制不同品系植物间的杂交,培育出一代又一代的优良品种。
走过一片菜,老福瑞斯特用脚踢着菜叶说:“看!这些全是小白飞蛾。你应该马上把拖拉机开过来喷药。这种虫子见什么吃什么,你若不快动手,吃完你的菜就该到我家去了!”我说我二大妈有康奈尔大学营养学学位,主张吃天然食品,她不许我给农作物打药,也没让我施化肥。她说菜叶上有虫咬的小孔更说明是纯天然绿色食品。老福瑞斯特闻言把双眼一瞪:“扯淡!扯淡!那是妇人之见。人们去超级市场买菜,只盯住那些新鲜、漂亮、水灵的,没人专找有虫子眼儿的,更没人问是不是打过药、施过化肥。相反,浇大粪的菜倒是天然,可人们会骂:”大粪!大粪!只有日本人才吃浇大粪的蔬菜!‘你昨天给我的中国洋葱怎么味儿那么冲?你没浇大粪吧?唉,天哪!大粪!“
我单枪匹马,屁股朝天,一人干了三个人的活
葡萄园的自动水泵坏了,请机械师查了一上午,说是水泵没问题,大概是大水淹了地下的电缆,造成电线短路。次日打电话请来电器匠,用电笔一测,说的确是电线坏了,得换新的。身壮如牛的电器匠随手一比画:“从这儿到那儿,你先挖条沟,过四个小时我再回来埋线。”
烈日下我先机械后人工筋疲力尽,刚挖好这条该死的沟,电器匠就哼着小曲摇滚而回。我一边帮他埋电线、一边吴牛喘月地仰望晴空,问他南加州是否一年365 天都如此阳光灿烂。这老兄听罢哈哈大笑,说这还是顶保守的估计。这么说吧,只有《圣经。创世记》上讲,世界连降大雨40昼夜那次,这里下过一毫米雨。言罢,他让我在一张上千美元的账单上签字。
晚上,二大妈见我晒得像只醉蟹,再次批评我不可像个共产党,干什么事都冲在第一。既然花了上千元钱让电器匠整理电路,自己就没必要再充当劳动力。可我这人就是贱骨头,见不得别人干活儿、自己颐指气使地在一边闲着,毕竟活了36年,一直是劳动人民出身。二大妈说如此说来则不该在上千块钱的账单上签名,因为账单上讲有三个壮工挖沟四个小时,而实际是我单枪匹马一人屁股朝天干了三个人的活儿。我说不仅没有三个壮工,而且在我挖沟的四个小时内,连电器匠也不知去向,是我自己在大地上开了沟,事后又整修复原。二大妈听罢立即打电话问电器匠今天上午的账单是怎么算出来的,电话那头儿电器匠已抢先一口把“1000块”改为“200块”。我这才恍然,美国佬不仅有迷人的性格,更有迷人的脑袋。好在我权当体验生活,不管生活多么错误、多么悲剧,可留下的喜怒哀乐是永恒的。
一人坐在大树下,将农场中的破旧家具付之一炬,欣赏跳跃的火苗。想当年阿房宫八百间,经不住楚人一炬。凤凰也是在大火中涅媻的。看眼前小城中民风古朴,男人个个像伊斯特伍德,女人个个像斯特里普,真是个生儿育女的好天地。可没等我继续神游下去,一群骑车男童突然闯人我的世界,异口同声地问我,大火是否在我控制之下、是否需要他们帮助。我指了指脚下的水龙,表示大火随时在我股掌之中。可领头的孩子还是摇头,不满地递给我一张彩印的传单“Rules GoVerning theBUning of Residelltial Rubish”(《居民燃烧垃圾守则》),教导我燃烧垃圾仅限于树叶、稻草、木头,燃烧时必然置于标准燃烧炉中,时间在9 :00-15:00,必须在无风之晴朗天气……不得污染加利福尼亚天空……显然,我已有数条违犯当地法律。望着孩子们天真烂漫又严肃认真的面孔海洋,我恍然大悟这里是美国,我是一个美国农民。
农场外的世界
美国兵围着我,问中国到底有多少军队
中午的农场又热又静,令人生烦,老式水冷空调半死不活隆隆转动。我裸着上身给草坪浇足水,又用大剪刀清除掉挡住两道的树枝,然后独自一人坐在门前读格瓦拉的《游击战争》。四周是阿甘家门口才有的参天红木,地上的蚂蚁结队而行,树丛中无名小鸟调嗽不止,亚热带骄阳下的猫也懒得动一动。彼此独立的小洋房老死不相往来,远离尘嚣、远离奋进的现代文明。颇似西奈的酷暑让我咬着手指回忆当年肆意驰骋的中东,而这里静得只适合禅宗大师面壁修行。
无聊之极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