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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 作者:李碧华-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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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毫无征兆毫无防备的一刻,他的头一垂不起,在斜晖下,四合院中,生过一顿气之后,悄悄地老死了。
               顽皮但听教的孩子们,浑然不觉。
               小楼匆匆赶至蝶衣的家。
               
            在下午的四点钟,蝶衣刚抽过两筒。小四给他削梨子吃。那鸦片神秘的焦香仍在。梨子的清甜正好解了它。正瞥到帘下几上,那电话罩着一层薄尘,太久没人打来,也根本不打算会接,那薄尘,如同给听筒作个妆。
               蝶衣见小楼气急败坏:
               “师父他”
               他忙抖擞:
               “知道了,咱先操操旧曲,都是老搭档”
               “见不着师父了!”
               蝶衣一惊,梨子滚跌在地。他呢喃:
               “见不着了?”
               “死了!”
               “死了?”
               小楼非常伤感:
               “科班也得散了。孩子没着落,我们弟兄们该给筹点钱。”
               蝶衣呻吟:
               “才几天。还数落了一顿,不是说一个月之内组好班子么?不是么?。。。。。。”
               生死无常。
               
            哀愁袭上心头。心里很疼。情愿师父继续给他一记耳雷子,重重的。他需要更大的疼,才能掩盖。小楼低着头,他也吃力地面对它。喉间的疙瘩,上下骨碌地动着。蝶衣想伸手出来,抚平它,只见它嘀嘀咕咕地,挥之不去好不容易凑在一块,是天意,是师命,他俩谁也跑不掉,好不容易呀,但师父却死了!
               
            下一代的孩子们都在后台当跑腿,伺候着已挣了出身前程的师哥们。这一回的义演,筹了款子,好给师父风光大葬,也为这面临解体,树倒猢狲散的末代科班作点绸缪不是绸缪,而是打发。
               心情都很沉重。
               
            “哈德门,三个五,双妹。。。。。。”卖香烟的在胡同口戏园子里外叫喊着。台上则是大袍大甲的薛丁山与樊梨花在对峙。上了场,一切喜怒哀乐都得扔在身后,目中只有对手,心中只有戏。要教我唱戏,不教戏唱我。戏要三分生,把自己当成戏中人,头一遭,从头开始邂逅。心底不痛快,还是眉来眼去的对峙着,打情骂俏。。。。。。
               就在急鼓繁弦催逼中,外面忽传来轰烈的噼噼啪啪声响。
               对拆中的小楼和蝶衣,有点紧张。
               “师哥,是枪炮声么?听!”
               虽是慌张,也不失措,不忘老规矩,照样没事人地演下去。
               小楼跟着点子,也细听:
               “不像。奇怪。”
               群众的喧哗竟又响起。拆天似地:
               “和平了!胜利了!”
               “日本鬼子投降了!”
               “国军回来啦!”
               。。。。。。
               原来欢天喜地的老百姓在点燃鞭炮,还有人把脸盆拎出来大敲。狂欢大乱。座上的看客措手不及,扭头门外,火花四溅,跑来一个壮汉,来报喜:
               “胜利了!胜利了!”
               人心大快。礼帽,毛巾,衣物,茶壶,椅子,瓜子,糖果,香烟。。。。。。全都抛得飞上天。
               蝶衣开心地耳语:
               “仗打完了!”
               小楼也很开心:
               “不!咱继续开打!”
               二人越打越灿烂,台下的欢呼混成一片。
               菊仙在上场门外,不知何故,眼泪簌簌淌下。一个八九岁的小徒儿,依偎在她身畔,有点惶惑。
               戏演完了。
               后事也办妥了。
               终于,太阳也下山了。
               那天,把义演的帐一算,挣来的钱,得分给他们。
               下过一场微雨,戏园子门外,一地的爆竹残屑被浸淫过,流成一条条蜿蜒的小红河,又像半摊血泪的交织。
               科班散了,像中国…惨胜!喜乐背后是痛楚。
               
            菊仙拎着一个蓝布袋,里头盛了银元。徒儿们,最大不过十三四,最小,便是那八九岁的,排成一行,一个挨一个,来到段小楼跟前。他以长者身分,细细叮咛:
               “科班散了,以后好好做人!”
               分给每人两块银元。孩子接过,一一道:
               “谢谢!”
               也许可以过一阵子,但以后呢?
               小楼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又叮咛:
              “好好做人!”
               眼前细雨凄迷,前路茫茫。非常无助。
               
            孩子们抬头看天色。空气清明如洗,各人心头黏黏答答。师父在,再不堪,会有落脚处,天掉下来有人担戴,大树好遮荫,不必操心,只管把戏唱好。如今到哪儿去呢?一个眼中含泪。有两个,索性抱着头,哭出声来,恋恋不舍。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一个个各奔前程,前程是什么?
               此时,一柄紫竹油纸伞撑过来,打在小楼头上。
               是蝶衣。
               伞默默地遮挡着雨。
               两个人,又共用一伞。大师哥的影儿回来了,他仍是当头的料,他是他主子。彼此谅宥,一切冰释。什么也没发生过。
               真像是梦里的洪荒世界。
               
            菊仙蓝布袋中的银元分完了。布袋一下子瘪掉。她摸摸微隆的肚皮,妒恨和不悦一闪而过。只觉危机重重,惊心动魄,心里很不安宁,又说不出所以然。
               小楼冲蝶衣和菊仙叹喟:
               “看,一家人一样了,不容易呀,熬过这场仗。还是一块吧。”
               蝶衣满足地又向菊仙一笑。
               菊仙赶紧展示对肚中孩子的期待:
               “对了,将来孩子下地,该喊你什么?”
               挨近她丈夫,声音又软又腻:
               “你说说看,该喊蝶衣叔叔呢?还是干爹?”
               小楼一想,道:
               “就喊干爹。我这师弟呀,打小时侯起就想养一个孩子了!”
               菊仙胜意地点点头她为了点明他的身分和性别,不遗余力:
               “真的?那蝶衣日后‘成家’了,一定养一大堆。”
               又很体己地一笑:
               “你就是艺高人登样,等闲也看不上。”
               一场仗结束了,另一场仗私下要打。她的头轰轰地疼。
             日本天皇的“玉音放送”,广播周知:战争结束了,日本是战败国,开始撤军。。。。。。
               一九四五年,低沉的语调衬托出高昂的士气,但这只是表面。
               戏园子门楼上,原来有对联儿:
               功名富贵尽空花  玉带乌纱  回头了千秋事业
               离合悲欢皆幻梦  佳人才子  转眼消百岁光阴
               炮火和烟尘令它们蒙污。
               
            经理在旁,照应着下人把顶上悬着的日本太阳旗除下来,改挂青天白日满地红。太阳给扔在地上,一双双鞋子踩踏过是军鞋,伤兵的鞋,肮脏的赤足,还有残疾人的拐杖。
               日本人投降后,市面很乱,百业萧条,一时间不能恢复元气。
               学生们又闹罢课,街上天天有游行队伍,他们对一切都感觉悬空,失重,不知微了什么,也不知干些什么,天天放火烧东西,示威。
               国民党势力最大,也有兵出来抢吃抢喝。金圆券膨胀,洋火也要好几万。
               很多班主看上座不好,便把戏班散了,改了跳舞厅。于是市面上的橱窗,出现了他们平估的戏衣,凤冠蟒袍,绣花罗裙。
               
            无论日子过得怎么样,蝶衣都不肯把他的戏衣拿出来,人吃得半饱,没关系,他就是爱唱戏,他爱他的戏,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深沉感觉。只有在台上,才找到寄托。他的感情,都在台上掏空了。
               还是坚持要唱。窝在北平,有一顿唱一顿。
               戏园子上座的人多,买票的少。
               舞台两侧,除开国民党旗帜以外,还张贴着花绿纸饰和标语:
               “慰问国军!”
               “欢迎国军回到北平!”
               “向士兵致意!”
               全是惊叹语,是劫后余生一种不得已的激动。
               
            来了一群混混,他们之中,有流氓地痞,也有伤兵,全都是无家可归的男人。睡在澡堂和小饭馆外,也联群结党到小戏园子白看戏,不是看戏,只是找到一个落脚处,发泄他们的苦闷。摔东西,躺得横七竖八,胆小的观众都受惊扰,但凡有脚的都争相走避,除了桌椅,迫于无奈地忍受蹂躏。
               有个在一角静静流泪,“不知如何”,也不知为谁。
               仍是《霸王别姬》的唱段。又从头把恩爱细唱一遍。
               那哭过的伤兵,只剩一条腿,不断用拐杖拍击来发泄。
               忽然一道手电筒的光芒照向台上虞姬的脸。吃这一闪,又晃的头昏目眩,蝶衣几乎立足不稳。
               “别唱了,打吧!狠狠的打吧!”
               苦闷变成哀嚎,一池座子在失重状态。
               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很猥琐地怪叫:
               “虞姬怎么不济事了?来月经吧?”
               蝶衣气得色变,又羞又怒。
               满堂哄笑。
               小楼马上停了唱,忙上前解围,双手抱拳,向伤兵鞠了一躬。
               “诸位,戏园子没有拿手电筒照人的规矩,您们请回座儿上看”
               话没了,猛听得穷吼怪叫:
               “老子抗战八年!没老子打鬼子,你他妈的能在这儿唱?兔崽子!你还活不了呐!”
               都趁机发泄,更凶:
               “‘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你们下三滥戏子抗过枪么?杀过鬼子流过血么?”
               一个手电筒扔上来,把小楼砸中了。
               没来由地受辱,他一怒之下,把砌末推倒,向伤兵们扔去。
              一众哗然,混混们也推波助澜。
               
            小楼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自台上打到台下。蝶衣见状,也奋不顾身捍卫,他哪是这料子?被当胸揪打几拳,一块木板砸下去,头破血流。柔弱得险要昏倒。
               小楼抓住那人的脑袋,用自己的头去顶撞。古人和今人凑拥成堆,打将起来,一如九里山项羽力战群雄。
               人多势众,又有拐杖板凳作武器,眼瞅着一记自他背心迎头击下
               菊仙也不细想,即时冲出,以身相护,代小楼挡了这一记。慌乱中,一下又一下,她肚子被击中了。。。。。。
               菊仙疼极倒地。
               冷不提防,只听见小楼惨叫:
               “菊仙!”
               血自她腿间流出。
               如刀绞,如剜心,她也惨叫:
               “哎”
               全身蜷缩,一动,血流得更凶。
               小楼如愤怒的狂狮,疯狂还击。他歇斯底里,失去常性:
               “我的孩子!菊仙!我的孩子!”
               大伙眼看不妙,喊:
               “出人命了!”
               “快走!快走!”
               小楼狂势止不住。
               
            蝶衣捂着流血的额角。他没有为小楼牺牲过。他恨不得那失血昏迷的人是自己,名正言顺,义无返顾。蝶衣也很疼,他有更疼的在心胸另一边。不是不同情菊仙,间接地,是他!因自己而起的一场横祸,她失去孩子了。
               啊终于没有孩子横亘在中间。
               拔掉另一颗眼中钉。
               
            蝶衣只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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