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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 作者:李碧华-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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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终于没有孩子横亘在中间。
               拔掉另一颗眼中钉。
               
            蝶衣只觉是报应,心凉。只要再踹上一脚。。。。。。他的血缓流,遮住眼角。菊仙的痛苦比他大多了但这又是师哥最亲的人。瞧小楼伤心悲嚎,不忍呀。
               蝶衣掩耳闭目。
               一地碎琉璃,映照惶惶的脸中国人,连听场戏吃个饭,都以流血告终。
               警察来了,人声鼎沸,抓人。
               抓的竟是汉奸!
               为日本人服务过哈过腰唱戏的角儿程蝶衣是汉奸。
               菊仙在昏迷以前,见到蝶衣被带走。
               一天一夜,她终于醒过来。孩子流产了。
               
            小楼陪伴在病榻旁,眼皮倦得有千斤重。浑身像散了架,伤势不要紧,从小打到大,致命伤是失去了孩子,还有,师弟又被抓,以“汉奸”入罪。此罪可大可小,经一道手,剥一层皮。政府最恨这种人。一下子不好便枪毙。
               小楼是两边皆忧患。
               
            见菊仙终于醒过来,脸色苍白如洗,命保住了,人是徒地瘦下去是肚中另一个人也失掉了,血肉一下子去了一半,菊仙如自恶梦中惊醒,狞厉一叫:
               “小楼!”
               他搂住她,相依为命的当儿,他竟又抽身他去,营救蝶衣。
               “。。。。。。”菊仙气极:“小楼你。。。。。。叫那假虞姬给你生孩子去!”
               “得去想法子呀,他们是说拿便绑,说绑便杀。汉奸哪!也是人命!”
               “蝶衣他是有干过这事,大概罚罚他,关一阵子就给放出来。你跟政府是说不清的。”
               菊仙不想他走,在一个自己最需要的当儿,他为另一个人奔走?这人,台下是兄弟,台上是夫妻。而她,是他终生的妻呀。
               “他没杀人,不曾落了两手血。”菊仙道:“一定从轻发落的,你能帮上什么?”
               “那回是为了我,才一个人到鬼子的堂会。他们怀疑他通敌!”
               “吓?”菊仙一听,才知事态严重。
               
            她当然记得那一宗“交易”,她背叛了他或者说,她答应离开小楼,只是小楼不曾离开她吧。她没强来呀。她当然也记得二人转身朝林子路口的黄包车走去时,身后那双怨毒的眼睛,剜得背心一片斑斓。
               是对是错,她已赔上一个孩子了。真是报应。也许双方扯平了。
               但菊仙太清楚了,如果三个人再纠缠下去,小楼仍是岌岌可危的。她应该来个了断!她还他,救他这次,然后互不拖欠。
               菊仙拉住小楼,道:
               “我和你一道去!”
               小楼望着她。
               “咱们去求一个人。救出来了,也就从此不欠他了。”
               她挣扎着要起来:
               “那把剑让我带去。”
               蝶衣是法院被告栏上受审。他很倨傲,只觉给日本人唱戏出堂会不是错他的错在“痴”。不愿记得不想提起,心硬嘴硬,坚决地答辩:
               “没有人逼我,我是自愿的。我爱唱戏,谁懂戏,我给谁唱。青木大佐是个懂戏的!艺嘛,不分国界,戏那么美,说不定他们能把它传到日本去。”
               完全理直气壮,一身担戴,如苏三的鱼枷。
               不是为了谁。
               根本为自己。
               这样的不懂求情,根本是把自己往死里推。
               
            菊仙重新打扮,擦白水粉,上胭脂,腮红。棉纸把嘴唇染得艳艳的。有重出江湖的使命感。她的风情回来了,她的灵巧机智仍在。男人,别当他们是大人物,要哄,要在适当时候装笨,要求。
               她抱着那把剑,伴着小楼面见袁四爷。
               
            她知道蝶衣这剑打哪儿来。袁四爷见了剑,一定勾起一段情谊。把东西还给原主,说是怕钱不够,押上了作营救蝶衣的费用,骨子里,连人带剑都交回袁四爷好生带走,小楼断了此念,永远不必睹物思人这人,另有主儿。。。。。。
               菊仙设想得美,不止一石二鸟,而且一石三鸟。
               她弱质纤纤,万种温柔。仿佛回到当年盛世,花满楼的红人。旧戏新演。
               袁四爷还着实地摆足架子,羞耻了段小楼一顿,以惩她不识抬举。小楼都忍了。
               谁知一切奔走求赦都不必了。
               意外地,在法院中,蝶衣毋须经过任何程序,被士兵带走。
               到什么地方去?
               无罪,但又不放。
               所有人都疑惑起来。全场哗然这个人根本一早勾结官府!
               
            其实他又去了堂会。国民党军政委员长官,到了北平。为了欢迎,致敬,政府以最红的角儿作为“礼物”,献给爱听戏的领袖。于是,什么法律就不算一回事了。
               一时间,“程蝶衣”三个字,又逃出生天了。他的唱词,仍是游园,惊梦。《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百年不易的词儿,诉说着得失成败,朝代兴衰。国民党的命运,中国人的风流云散。。。。。。
               菊仙一番铺排,怅然落空,如同掉进冰窖里。小楼身边硬是多了一个人。
               菊仙的身子一直好不过来,成天卧床,有点放弃,或者以此绾住男人的心。反正说不出常理来。
               蝶衣倒是前事完全不提,见二人各有所失,只得相安无事。
               
            这天见小楼喂药,他对菊仙那么的关怀备至,一脸胡碴子。失去孩子,更心疼大人。蝶衣很矛盾地,把一网兜交给小四,里面全网住大捆大捆的钞票,小四抓药去。蝶衣表示了心意,言语上却不肯饶。他也关怀地嘘问:
               “算了,这时局,孩子若下地,也过的苦日子,你还是歇着吧。”
               又不怀好意:
               “不然病沉了,就难好。怕是痨病呢。怎么着?”
               菊仙倒是冲小楼抿着嘴儿俏俏一笑,眉梢挑起战意:
               “往后,我还是要给你生个白胖娃娃!”
               有意让蝶衣听得:
               “唉,‘女人’,左右也不过这么回事!”
               非常强调自己是个“女人”。
               蝶衣附和:
               “谁说不是呢。”
               小楼道:
               “药都凉了,还吃不吃?”
               “你这堂堂段老板伺候我吃药,岂不是绣花被面补裤子么?”
               “对呀。可湿手抓干面,想摔摔不掉。”
               贫贱夫妻鹣鲽情浓,不把蝶衣当外人。他但觉自己是天下间多出来的一个。
               幸好小四回来了。
               他依旧提着那一网兜的金圆券进门。蝶衣趁机解围:
               “药买着了?”
               小四把钞票一扔,气道:
               “裕泰那老板说,这钱是昨儿的行情。今儿,不够了。”
               小楼一巴掌把钞票打翻,票子满屋子乱飞。大骂:
               “鸡巴中央钞票!不如擦屁股纸,真是‘盼中央,想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
               气都出在小四身上。
               
            小四快十九了,无父无母,跟了关师父,夹磨长大,一直受气。后来跟了蝶衣,说是贴身侍儿,当的也是跟班跑腿事儿,他倾慕他,乐于看他脸色,讨他欢心,日夜相伴,说到底,也就是个小厮了。这当儿,小楼又在他身上出气。自己也是聪明伶俐大好青少年,难道天生是个受气包?一辈子出不了头?屈居人下?谁爱护过他?谁呵护过他?谁栽培过他?连蝶衣也这样说过:“小四呀,你呢,还是成不了角儿啦。”
               他立在原地,望着一地的几乎无用的钞票,克制住。走出去?更不堪。还是忍,衣食足,然后直荣辱。吃不饱,哪来的爱恨?
               小四又环顾小楼屋子里,看有值钱的东西能进当铺?
               没有。
               忽见那把剑,悬在墙上。它已回来了。一样摔也摔不掉的信物。
               所有忍都发现那剑了。它值钱!
               菊仙望向小楼,蝶衣又望向小楼,他一想,马上道:
               “这家伙不能卖!”
               蝶衣方吁一口气。
               菊仙只想把它扔到天脚底,黄泉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小楼已然动身,骂骂咧咧:
               “我去给裕泰说说看,妈的,救急活命的药店子,怎能如此不近人情?”
               大步出去,牢骚不绝。
               蝶衣趁机也去了:
               “师哥我这儿还有点零的。”
               菊仙朝小楼背影扯着嗓子:
               “小楼,你快点回家,别又乱闯祸了!真是,打刚认识起就看你爱打架!”
               本来温馨平和的平凡夫妻生活,为了他,她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他要她。谁知又遭打扰,无妄之灾,菊仙恨恨不已。
               市面很乱。
               一个女人刚买了一包烧饼,待要回家去,马上被衣衫褴褛的汉子抢去,一边跑,一边吃,狼吞虎咽。女人在后头嚷嚷:
               “抢东西呀!抢东西呀!”
               没人搭理。追上了,那饥饿的汉子已经全盘干掉,塞了满嘴,干哽。
               黄包车上的老爷子牢牢抱着一枕头袋的金圆券,不知上哪儿去,买什么好,又不敢下车。
               “吉祥戏园”早改成跳舞厅了。但谁跳舞去?都到粮油店前排着长队,人挤人,吵嚷不堪,全是老百姓恐惧的脸。
               “给我一斤!二十万!”
               “我等了老半天哪!”
               “银元?银元收吧?”
                店子一一关上门了。店主都拒客:
               “不卖了!卖了买不回呀!”
               路边总是有人急于把金圆券脱手:
               “一箱子!整一箱子!换两个光洋!”
               没有人信任钞票了。
               老人饿得半昏,他快死了,只晓得呻吟:
               “我饿呀!我饿呀!”
               说说已经死去,谁也没工夫发觉。
               远处放了一小火,学生们又示威了。
               “要民主,不要独裁!”
               “反内战!”
               “反饥饿!”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国民党的军警,架起水龙头向游行队伍扫射,学生们,有气无力,对形大乱。
               如抓了共产党,则换作是游街和当众处决。有时枪毙,有时杀头。
               久未踏足人间的蝶衣,吓得死命扯住小楼,从人堆中挤出去,逃离乱世。
               拐到街道另一边,才算劫后余生。
               二人衣衫也遭水龙头溅湿了。
               
            见到角落有个寂寞的烟贩摊子,露天摆着,一个老人,满头银霜,如一条倦蚕似地蹲在旁边,老得要变成不动的蛹了。没有知觉。小楼把一叠湿透了的票子递过去,想买盒洋火。
               蝶衣一瞥,怔住。
               这老得不成样子的烟贩子,好生眼熟,竟是当年的倪老公!
               “您?您老还认得我们么?”
               他曾是他抱在怀中衔在嘴里的小虞姬呀!
               倪老公抬起花浊的老眼,瞅瞅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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