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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 作者:李碧华-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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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锣鼓响起。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问:“准备好啦?上场罗!”
            上场了:生是吕布,旦是貂蝉。还有董卓、诸葛亮、关公、张飞……战战兢兢唱一场。
            小石头出场时,小豆子躲在一壁偷看,手心都出汗了。轮到他出场,二人在茶馆的中心,勉力地唱着不属于他们年岁的感情,一点也不明白,只是生生地背着词儿,开腔唱了。吕布与貂蝉,春花茶馆。是呀,群英会,“群英”的奠基。
            二三十年代,社会中人分三六九等,戏曲艺人定为“下九流”,属于“五子行业”。——哪五子?是戏园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好人都不干“跑江湖”事儿。
            五子中的“戏子”,那么的让人瞧不起,在台上,却总是威风凛凛,干娇百媚。头面戏衣,把令人沮丧的命运改装过来,承载了一时风光,短暂欺哄,——都是英雄美人。
            还没下妆,十岁上下的“群英”,一字排开,垂手而立,让师父检讨这回踏台毯得失。关师父从来不赞、这回更是骂得慌——骂尽了古今英雄:
            “你这诸葛亮,笨蛋!学艺学到狗身上去啦?”
            “董卓半点威武也使不出,一味往‘腿子’里躲,怵阵啦?”
            “关云长怎么啦?千斤口白四两唱,你还‘吃栗子’呢!”
            “张飞乱卖气力,抢到台中心干嘛?”
            “你这吕布,光是火爆,心一慌就闭眼,怎么唱生?我看你不如扮个狗形算了!”
            “还有貂蝉,身体瘫下来,一点都不娇媚,还说‘四大美人’哪?眼睛往哪儿瞧?瞧着我!”
            师父这四下数算了一番。你瞧他那毛茸茸的头脸,硬盖住了三分得意劲儿,心里有数:功夫还真不赖,不过小孩儿家,宠不得,非骂不可。多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
            最初是唱茶馆子,后来又插了小戏园的场子了。戏班后台有大锅饭,唱戏的孩子可以在后台吃一顿“保命”饭,平时有棒子粥,有棒子面窝窝头,管他。过节也有馒头吃。
            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三伏天,狗热得舌头也伸出来。
            河畔,一群只穿粗布裤的孩子、喧哗地下水去。
            趁着师父外出,找爷们有事,大伙奔窜至此玩乐,打水战,扭作一堆堆小肉山。
            一还有人扮着关师父平素的凶悍模样儿,瞪眼翘胡子,喊打喊杀的。小孩不记仇恨,更加不敢拂逆,背地悄悄装龙扮虎,图个乐趣无穷。
            有一个汗水大的,总被师父痛骂:
            “还没上场就满身的汗,像从水里捞上来,你这‘柴头汗’,妈的,怎能吃戏饭?光站班不动也淌出一地的水!”
            这柴头汗现下可宽心了,汗水加河水,浑身湿淋淋个痛快,再也不用莫须有地被痛骂一顿。他最开心,还仿效着念白: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毛躁的小煤球,趁他马步不稳,顺手一推,他趴个狗吃屎。
            小煤球拉开山榜:“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终于你没我,我没你,无一幸兔。
            只有小豆子,一个人在岸边,沉迷在戏文中。他这回是苏三:
            “人言洛阳花似锦,奴久系监狱——不知春——”
            尽管人群在泼水挑衅,小豆子只自得其乐。局外人,又是当局者。
            大伙忍不住:
            “喂,你怎么个‘不知春’呀?”
            小三子最皮,学他扛着鱼枷的《苏三起解》,扭扭捏捏:
            “小豆子我本是女娇娥——”
            一个个扭着屁股,袅袅停停地,走花旦碎步,扭到小豆子跟前,水泼到他身上来。
            他忙躲到小石头身后。
            小石头笑:“别欺负他。”
            小豆子边躲着:“师哥,他又来了!”
            小三子和小煤球不肯放过,一起学:“哎唷,‘师哥,他又来了!’,多娇呀!娘娘腔!”
            小豆子被羞辱了,眼眶红起来:
            “你们再说……”
            小黑子凑过来:
            “他根本不是男人,师父老叫他扮女的。我们剥他裤子看看!大家来呀——”
            一呼百诺,啸叫着逼近。
            小豆子听了,心下一慌,回身飞跑。
            小石头护住他,一边大喝:“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看上去,像个霸王之姿。
            不过寡不敌众,小豆子被包抄逮住了,你拉我扯的,好悬。小石头奋不顾身,不单以所向无敌的铜头一顶,还揪一个打一个,扭作一团。兵荒马乱中,突闻厉声:
            “哎呀!”
            这场野战,小石头被撞倒在硬地乱石堆上。头是没事,只眉梢破了一道口子,鲜血冒涌而出。
            大伙惊变,陡地静下来。
            小石头捂住伤口不言语。
            “怎么办?”
            “快用腰带绑着,止血。”
            “千万别让师父知道。”
            一个个取来腰带,湿漉漉的。
            小豆子排众上前,流着泪,解下自己的腰带,给小石头扎上了。一重一重地围着:
            “你这是为我的!师哥我对你不起!”
            他帮他裹扎伤口的手,竟不自觉地,翘起兰花指。是人是戏分不开了。
            “疼不疼?”
            “没事!”
            小豆子忽无限灰心:
            “我不再挨了!娘答应过一定回来看我,求她接我走,死也不回来!你也跟我一块走吧?”
            小石头静默一下:
            “你娘,不会来接你的。”
            “为什么?”小豆子受惊了。
            “她不是已签了关书,画了十字吗?你得卖给师父呀。”
            懂事的大师哥道:
            “大伙都别蒙自己了——我也等过娘来,等呀等,等了三个新年,就明白了。”
            天地苍茫,黄昏已近。
            大伙无助地,有握拳呆立,有懊恨跪倒,有俯首闭目……,都不语
            霞光映照在野外一群赤裸的小子身上,分外妖娆邪恶。
            不知谁想起:
            “快回去,晚了师父会骂。”
            众收拾心情回“家”转。刚才的欢腾笑闹言犹在耳,却是杳不可寻。想家,想娘……
            一进门,师父果然破口大骂:
            “都死到哪儿去?太阳快下山了,才晓得回来。老子一时不在,就躲懒打水战去?你看你这柴头汗,浑身……”
            又是柴头汗遭殃。他不敢吭声。
            一见小石头:
            “——咦?你这道口子是怎么搅的?连脸都不顾啦?脸坏了,谁看你?姜子牙开酒饭馆呀?卖不出去自己吃呀?”
            师父急了,一壁张罗着:
            “哎呀,药散呢?你,还有你,给拿来,同仁堂那瓶。”
            徒儿战兢地,看他细意地调弄伤口,嘴巴却不曾饶过,声大气粗:
            “这么显眼的口子!在眉梢骨上。哼!眉主兄弟,看你破了相,将来兄弟断情断义!”
            小豆子听得此句,受惊至深,在一众徒儿中间,一抖。
            “真不知轻重,”师父又道:“还得到公公的府上出堂会呢。好不容易出头了——”
            药散很狼虎,小石头忍疼皱了眉,更疼。小豆子但愿可以分担一半。
            夏天最后一个晚上。
            大红灯笼把大宅庭院照得辉煌耀目。《万年欢》奏得喜气洋洋。
            院里搭了个大戏台,上吊透雕大罩顶,后挂锦缎台帐,刺绣斑斓,是一个大大的“寿”字。台上正上着“跳加官”——都民国了,万众一心,还是想的是“官”,换个名儿,也是官。源远流长的虚荣。都想当主子,都不想当下人。
            关师父徒儿出堂会了。快上场,正对镜勾脸时,师大爷拎着戏单,一脸疑惑不解地对关师父道:
            “倪老公过寿,干么要点《霸王别姬》?”
            关师父摇头,也不明白。
            “我也奇怪,这哪是贺寿的戏码儿?”但他随即就顺服了,“公公爱这个,就给他唱这个嘛。”
            只瞥得不远处一脸胭红的小豆子,正托着小石头的脸,小心翼翼地勾着霸王的色相。小石头眉梢带伤,吃这彩一上,疼。小豆子怕弄坏了,住了手,又怕师父见到。
            小石头忍着,只好若无其事,免他不安。
            关师父不敢在公公府上骂孩子,只装作看不见。
            催场的跑过来,念着他半生最熟习的对白:“戏快开了!快点!快点!”——不管对着谁,就这几句。
            大伙在后台,掀帘偷窥看客。
            只见都是衣饰丽都的遗老遗少,名媛贵妇。辫子不见了,无形的辫子还在。如一束游丝,捆着无依无所适从的故人,他们不愿走出去。便齐集于此,喝茶嗑瓜子听戏抽烟。
            众簇拥的,是倪老公。年事已高,六十了。脸色鲜红而多皱褶,如风干的猪肚子。他无须,花发,眼角耷拉,看上去倒很慈祥慈悲,只尖寒的不男不女的声音出卖了他。他道:
            “行了行了,别多礼,坐,坐。”
            ——还是有“身份”的。
            这位老奶奶似的老头坐好,眯着眼,让一台情义,像一双轻重有致的手,按摩着他。万分沉醉。
            小豆子扮演的虞姬,从上场门移步出来了。
            他头戴如意冠,身披围花黄帔,项戴巨型金锁,下着百格戏裙。——戏衣是公家的,很多人穿过,从来不洗,有股汗酸味。但他扮相娇美,没有人发觉它略大、略重。
            小虞姬唱“西皮摇板”: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
            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听戏的人齐声吆喝:
            “好!好小子!”
            给了一个碰头好。
            乌骓马啸声传来,小石头扮演的霸王,身穿黑蟒大靠,背括四面黑旗,也威风凛凛地开腔了:
            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
            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
            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霸王也博得一片彩声。
            关师父在后面听了,吁一口气,如释重负。比他自己唱还要紧张。
            不苟言笑的他,偷偷笑了,——因为看戏的人笑。
            公公府上的管家也笑吟吟地过来。把一包银元塞进他手中:
            “老公有赏啦!”
            正瞅着两个顶梁柱子在卸妆的关师父一声哎唷,忙道:
            “谢谢啦!谢谢啦!”
            “成了。”管家笑,“你这班子藏龙卧凤!”
            待要谦恭几句。
            小豆子正给小石头擦油彩擦汗,擦到眉梢那道口子,它裂了。
            “哎——”
            小豆子一急,捧过小石头的脸,用舌尖吸吮他伤口,轻轻暖暖的,从此不疼……
            可恨管家吩咐:
            “老公着小虞姬谢赏去!”
            “呀!快。快!”
            小豆子鲜艳的红唇,方沾了一块乌迹,来自小石头眉间伤疼。又没时间了。
            小豆子抬起清澈无邪的大眼睛,就去了。
            倪老公刚抽过两筒,精神很好。
            他半躺在鸦片烟床上。
            寝室的门在小豆子身后悄然关上。乍到这奢华之地,如同王府。小豆子不知所措,只见紫黑色书橱满壁而立,“二十四史”,粉绿色的刻字,十分鲜明。一一诉说前朝。
            倪老公把烟向小豆子一喷。几乎呛住,但仍规规矩矩地鞠个躬。
            小豆子娇怯地:
            “倪老公六十大寿,给您贺寿来了——”
            老公伸出纤弱枯瘦的手止住:
            “今年是什么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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