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饰。刻意打扮的女孩子,或者是已有男朋友,对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新兴趣,发现了新价值,或者是需要男朋友,挂个鲜明的幌子,好刺眼射目,不致遭男人忽略。唐小姐无意修饰,可见心里并没有男人,鸿渐自以为这结论有深刻的心理根据,合严密的逻辑推理,可以背后批Q。E。D。的。他快活得坐不安位。电车到站时,他没等车停就抢先跳下来,险的摔一交,亏得撑着手杖,左手推在电杆木上阻住那扑向地的势头。吓出一身冷汗,左手掌擦去一层油皮,还给电车司机训了几句。回家手心涂了红药水,他想这是唐晓芙害自己的,将来跟她细细算账,微笑从心里泡沫似地浮上脸来,痛也忘了。他倒不想擦去皮是这只手刚才按在苏小姐手上的报应。
明天他到苏家,唐小姐已先到了。他还没坐定,赵辛楣也来了,招呼后说:“方先生,昨天去得迟,今天来得早。想是上银行办公养成的好习惯,勤勉可嘉,佩服佩服!”“过奖,过奖!”方鸿渐本想说辛楣昨天早退,今天迟到,是学衙门里上司的官派,一转念,忍住不说,还对辛楣善意地微笑。辛楣想不到他会这样无的抵抗,反有一拳打个空的惊慌。唐小姐藏不了脸上的诧异。苏小姐也觉得奇怪,但忽然明白这是胜利者的大度,鸿渐知道自己爱的是他,所以不与辛楣计较了。沈氏夫妇也来了。乘大家介绍寒喧的时候,赵辛楣拣最近苏小姐沙发坐下,沈氏夫妇合坐一张长沙发,唐小姐坐在苏小姐和沈先生坐位中间的一个绣垫上,鸿渐孤零零地近太太坐了。一坐下去,他后悔无及,因为沈太太身上有一股味道,文言里的雅称跟古罗马成语都借羊来比喻:“愠羝。”这暖烘烘的味道,搀了脂粉香和花香,熏得方鸿渐泛胃,又不好意思抽烟解秽。心里想这真是从法国新回来的女人,把巴黎大菜场的“臭味交响曲”都带到中国来了,可见巴黎大而天下小。沈太太生得怪样,打扮得妖气。她眼睛下两个黑袋,像圆壳行军热水瓶,想是储蓄着多情的热泪,嘴唇涂的浓胭脂给唾沫进了嘴,把黯黄崎岖的牙齿染道红痕,血淋淋的像侦探小说里谋杀案的线索,说话常有“Tiens!”“O la,la!”那些法文慨叹,把自己身躯扭摆出媚态柔姿。她身体动一下,那气味又添了新的一阵。鸿渐恨不能告诉她,话用嘴说就够了,小心别把身体一扭两段。沈先生下唇肥厚倒垂,一望而知是个说话多而快像嘴里在泻肚子下痢的人。他在讲他怎样向法国人作战事宣传,怎样博得不少人对中国的同情:“南京撤退以后,他们都说中国完了。我对他们说:”欧洲大战的时候,你们政府不是也迁都离开巴黎么?可是你们是最后的胜利者。“他没有话讲,唉,他们没有话讲。”鸿渐想政府可以迁都,自己倒不能换座位。
赵辛楣专家审定似的说:“回答得好!你为什么不做篇文章?”“薇蕾在《沪报》上发表的外国通讯里,就把我这一段话记载进去,赵先生没看见么?”沈先生稍微失望地问。
沈太太扭身子向丈夫做个挥手姿势,娇笑道:“提我那东西干吗?有谁会注意到!”辛楣忙说:“看见,看见!佩服得很。想起来了,通讯里是有迁都那一段话——”鸿渐道:“我倒没有看见,叫什么题目?”辛楣说:“你们这些哲学家研究超时间的问题,当然不看报的。题目是——咦,就在口边,怎么一时想不起?”他根本没看那篇通讯,不过他不愿放弃这个扫鸿渐面子的机会。
苏小姐道:“你不能怪他,他那时候也许还逃躲在乡下,报都看不见呢。鸿渐,是不是?题目很容易记的:《给祖国姊妹们的几封信》,前面还有大字标题,好像是:《亚洲碧血中之欧洲青岛》,沈太太,我没记错罢?”辛楣拍大腿道:“对,对,对!《给祖国姊妹们的几封信》,《亚洲碧血中之欧洲青岛》,题目美丽极了!文纨,你记性真好!”沈太太道:“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都亏你记得。无怪认识的人都推你是天才。”苏小姐道:“好东西不用你去记,它自会留下很深的印象。”唐小姐对鸿渐道:“那是沈太太写给我们女人看的,你是”祖国的兄弟们“,没注意到,可以原谅。”沈太太年龄不小,她这信又不是写给“祖国的外甥女、侄女、侄孙女”的,唐小姐去看它,反给它攀上姊妹。
辛楣为补救那时候的健忘,恭维沈太太,还说华美新闻社要发行一种妇女刊物,请她帮忙。沈氏夫妇跟辛楣愈亲热了。用人把分隔餐室和客堂的幔拉开,苏小姐请大家进去用点心,鸿渐如罪人蒙赦。他吃完回到客堂里,快傍着唐小姐坐了,沈太太跟赵辛楣谈得拆不开;辛楣在伤风,鼻子塞着,所以敢接近沈太太。沈先生向苏小姐问长问短,意思要“苏老伯”为他在香港找个位置。方鸿渐自觉本日运气转好,苦尽甘来,低低问唐小姐道:“你方才什么都不吃,好像身子不舒服,现在好了没有?”唐小姐道:“我得很多,并没有不舒服呀!”“我又不是主人,你不用向我客套。我明看见你喝了一口汤,就皱眉头就匙儿弄着,没再吃东西。”“吃东西有什么好看?老瞧着,好意思么?我不愿意吃给你看,所以不吃,这是你害我的——哈哈,方先生,别当真,我并没知道你在看旁人吃。我问你,你那时候坐在沈太太身边,为什么别着脸,紧闭了嘴,像在受罪?”“原来你也是这个道理!”方鸿渐和唐小姐亲密地笑着,两人已成了患难之交。
唐小姐道:“方先生,我今天来了有点失望——”“失望!你希望些什么?那味道还不够利害么?”“不是那个。我以为你跟赵先生一定很热闹,谁知道什么都没有。”“抱歉得很没有好戏做给你看。赵先生误解了我跟你表姐的关系——也许你也有同样的误解——所以我今天让他挑战,躲着不还手,让他知道我跟他毫无利害冲突。”“这话真么?只要表姐有个表示,这误解不是就弄明白了?”“也许你表姐有她的心思,遣将不如激将,非有大敌当前,赵先生的本领不肯显出来。可惜我们这种老弱残兵,不经打,并且不愿打——”“何妨做志愿军呢?”“不,简直是拉来的夫子。”说着,方鸿渐同时懊恼这话太轻佻了。唐小姐难保不讲给苏小姐听。
“可是,战败者常常得到旁人更大的同情——”唐小姐觉得这话会引起误会,红着脸——“我意思说,表姐也许是助弱小民族的。”鸿渐快乐得心少跳了一跳:“那就顾不得了。唐小姐,我想请你跟你表姐明天吃晚饭,就在峨嵋春,你肯不肯赏脸?”唐小姐踌躇还没答应,鸿渐继续说:“我知道我很大胆冒味。你表姐说你朋友很多,我不配高攀,可是很想在你的朋友里凑个数目。”“我没有什么朋友,表姐在胡说——她跟你怎么说呀?”“她并没讲什么,她只讲你善于交际,认识不少人。”“这太怪了!我才是不见世面的乡下女孩子呢。”“别客气,我求你明天来。我想去吃,对自己没有好借口,借你们二位的名义,自己享受一下,你就体贴下情,答应了罢!”唐小姐笑道:“方先生,你说话里都是文章。这样,我准来。明天晚上几点钟?”鸿渐告诉了她钟点,身心舒泰,只听沈太太朗朗说道:“我这次出席世界妇女大会,观察出来一种普遍动态:全世界的女性现在都趋向男性方面——”鸿渐又惊又笑,想这是从古已然的道理,沈太太不该到现在出席了妇女大会才学会——“从前男性所做的职业,国会议员、律师、报馆记者、飞机师等等,女性都会做,而且做得跟男性一样好。有一位南斯拉夫的女性社会学家在大会里演讲,说除掉一部分甘心做贤妻良母的女性以外,此外的职业女性可以叫”第三性“。女性解放还是新近的事实,可是已有这样显著的成绩。我敢说,在不久的将来,男女两性的分别要成为历史上的名词。”赵辛楣:“沈太太,你这话对。现在的女真能干!文纨,就像徐宝琼徐小姐,沈太太认识她罢?她帮她父亲经营那牛奶声,大大小小的事,全是她一手办理,外表斯文柔弱,全看不出来!”鸿渐跟唐且说句话,唐小姐忍不住笑出声来。苏且本在说:“宝琼比她父亲还精明,简直就是牛奶场不出面的经理——”看不入眼鸿渐和唐小姐的密切,因就:“晓芙,有什么事那样高兴?”唐小姐摇头只是笑。苏小姐道:“鸿渐,有笑话讲出来大家听听。”鸿渐也摇不说,这更显得他跟唐小姐两口儿平分着一个秘密,苏小姐十分不快。赵辛楣做出他最成功的轻鄙表情道:“也许方大哲学家在讲解人生哲学里的乐观主义,所以唐小姐听得那么乐。对不对,唐小姐?”方鸿渐不理他,直接对苏小姐说:“我听赵先生讲,他从外表上看不出那位徐小姐是管理牛奶场的,我说,也许赵先生认为她应该头上长两只牛角,那就一望而知是什么人了。否则,外表上无论如何看不出的。”赵辛楣道:“这笑话讲得不通,头上长角,本身就变成牛了,怎会表示出是牛奶场的管理人!”说完,四顾大笑。他以为方鸿渐又给自己说倒,想今天得再接再厉,决不先退,盘恒那姓方的走了才起身,所以他身子向沙发上坐得更深陷些。方鸿渐目的已达,不愿逗留,要乘人多,跟苏小姐告别容易些。苏小姐因为鸿渐今天没跟自己亲近,特送他到走廊里,心理好比冷天出门,临走还要向火炉前烤烤手。
鸿渐道:“苏小姐,今天没机会多跟你讲话。明天晚上你有空么?我想请你吃晚饭,就在峨嵋春,我不希罕赵辛楣请!只恨我比不上他是老主顾,菜也许不如他会点。”苏小姐听他还跟赵辛楣在怄气,心里宽舒,笑说:“好!就咱们两个人么?”问了有些害羞,觉得这无需问得。
方鸿渐讷讷道:“不,还有你表妹。”“哦,有她。你请她了没有?”“请过她了,她答应来——来陪你。”“好罢,再见。”苏小姐临别时的态度,冷缩了方鸿渐的高兴。他想这事势难两全,只求做得光滑干净,让苏小姐的爱情好好的无疾善终。他叹口气,怜悯苏小姐。自己不爱她,而偏为她弄得心软,这太不公道!她太取巧了!她不应当这样容易受伤,她该熬住不叫痛。为什么爱情会减少一个人心灵的抵抗力,使人变得软弱,被摆布呢?假如上帝真是爱人类的,他决无力量做得起主宰。方鸿渐这思想若给赵辛楣知道,又该挨骂“哲学家闹玄虚”了。他那天晚上的睡眠,宛如粳米粉的线条,没有粘性,拉不长。他的快乐从睡梦里冒出来,使他醒了四五次,每醒来就像唐晓芙的脸在自己眼前,声音在自己耳朵里。他把今天和她谈话时一字一名,一举一动都将心熨贴着,迷迷糊糊地睡去,一会儿又惊醒,觉得这快乐给睡埋没了,忍住不睡,重新温一遍白天的景象。最后醒来,起身一看,是个嫩阴天。他想这请客日子拣得不安全,恨不能用吸墨水纸压干了天空淡淡的水云。今天星期一是银行里例的忙日子,他要到下午六点多钟,才下办公室,没工夫回家换了衣服再上馆子,所以早上出门前就打扮好了。设想自己是唐小姐,用她的眼睛来审定着衣镜里自己的仪表。回国不到一年,额上添了许多皱纹,昨天没睡好,脸色眼神都萎靡黯淡。他这两天有了意中人以衙,对自己外表上的缺点,知道得不宽假地详尽,仿佛只有一套出客衣服的穷人知道上面每一个斑渍和补钉。其实旁人看来,他脸色照常,但他自以为今天特别难看,花领带补得脸黄里泛绿,换了三次领带才下去吃早饭。周先生每天这时候还不起床,只有他跟周太太、效成三人吃着。将要吃完,楼上电话铃响,这电话就装在他卧室外面,他在家时休想耳根清净。他常听到心烦,以为他那未婚妻就给这电话的“盗魂铃”送了性命。这时候,女用人下来说:“方少爷电话,姓苏,是个女人。”女用说着,她和周太太、效成三人眼睛里来往的消息,忙碌得能在空气里起春水的觳纹。鸿渐想不到苏小姐会来电话,周太太定要问长问短了,三脚两步上去接,只听效成大声道:“我猜就是那苏文纨。”这孩子前天在本国史班上,把清朝国姓“爱新觉罗”错记作“亲爱保罗”,给教师痛骂一顿,气得今天赖学在家,偏是苏小姐的名字他倒过目不忘。
鸿渐拿起听筒,觉得整个周家都在屏息旁听,轻声道:“苏小姐哪?我是鸿渐。”“鸿渐,我想这时候你还不会出门,打个电话给你。我今天身体不舒服,晚上峨嵋春不能去了,抱歉得很!你不要骂我。”“唐小姐去不去呢?”鸿渐话出口就后悔。
斩截地:“那可不知道。”又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