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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湖曲》笺证
——吴昌时事辑/
关于吴梅村/
吴梅村《南湖春雨图》/
陈圆圆/
不是抬杠/
关于柳如是/
关于张宗子/
关于余澹心/
一册纪念岳飞的诗集/
关于方回/
不死英雄
——关于张缙彦/
《拙政园诗余》跋/
《天一阁被劫书目》前记/
澹生堂二三事/
关于祁承
——读《澹生堂文集》/
《远山堂明曲品剧品校录》后记/
梅花墅/
生小说红楼/
读《红楼梦》札记/
荔枝与《红楼梦》/
一夜北风紧/
春夜随笔/
“新”“旧”“红学家”
——春夜随笔之二/
关于“自叙说”
——春夜随笔之三/
冬日随笔/
翻案文章/
随笔四篇/
漫画源流“考”/
龚自珍二三事/
寒柳堂诗/
第三条道路/
大师的偏执/
东坡二题/
关于《鞠部丛谈校补》/
读《江南园林志》/
《前尘梦影新录》前记/
《黄裳卷》 第一部分吴昌时事辑(1)
《鸳湖曲》笺证
——吴昌时事辑
远在两年前,到嘉兴去玩了一次,回来写了一篇《鸳湖记》,投稿给一家杂志,不料这杂志关了门,我的一万多字的文章也就没有下落了。几次想重写,都因为没有时间、兴致而不果。去年吴辰伯先生南来,又提起此文,说写出来算了。半年来胡乱翻书,又收集了不少材料,而且读读晚明野史,也正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看看那种腐败的政治,文人的丑态,社会的大变动,一件件都新鲜得很。因为《文艺复兴》的中国文学研究专号缺稿,想想索性就把这文章改成“笺证”写出来,虽然从来不曾写过考证的文章,自己预感着这篇《笺证》一定要离题不近,然而这些也都只好不去管了。
最初引起我写这篇文章的兴趣的,当然是吴梅村的这一首诗,这诗在梅村集中虽然没有《圆圆曲》那么出风头,不过我觉得是写得很好的。而且我还感到,《鸳湖曲》在情感上表现的浓挚与凄凉,都要比《圆圆曲》来得重。一个不过是“家国之感”,另一篇就更还夹杂了“身世之悲”。陈田在《明诗纪事》(辛签卷二十二朱隗诗里)注说:“鸳湖主人,嘉兴吴昌时也。昌时名在复社,颇为东林效奔走,官吏部郎。通厂卫,赃私狼藉,电发不斥其名,梅村《鸳湖曲》亦多哀愍之词,盖诗人忠厚之遗也。”我很怀疑这所谓“诗人的忠厚”,中国的文人,有时候是颇不忠厚的,尤其在发生了“门户之见”的时候,要“忠厚”,也还是为了“门户之见”。
朱竹垞《静志居诗话》:“诗流结社,自宋元以来代有之。迨明庆历间,白门再会,称极盛矣。至于文社,始天启甲子。合吴郡金沙槜李仅十有一人,张溥天如、张采丰章、杨廷枢维斗、杨彝子常、顾梦麟麟士、朱隗云子、王启荣惠常、周铨简臣,周锺介生、吴昌时来之、钱旃彦林,分主五经文字之选。而效奔走以襄厥事者,嘉兴府学生孙淳孟朴也。是曰应社。”
这个应社里,包括了二张,二周,和吴来之。有的是儒林重望,也就是在野的党魁(后来的复社);有的则走入仕途,作政治活动,成为一时的风云人物。晚明一局政治的幕后策动人物,几乎都在这里了。这个应社后来经张溥、周锺、吴昌时等的推广而变成了“广应社”,张溥《七录斋集》卷三存稿,《广应社再序》结尾说:“是故介生发扬其大而予复兢兢焉。盖即来之彦林推广之意,而加详之,所以明有亲也。”
在这最初的应社里,那目的是在“尊经复古”,“五经选义”,根据张溥的《五经征文序》(《七录斋集》存稿卷三)张天如主《易》,而吴昌时则是主《书》的。
吴伟业(梅村)则比较晚一辈,是张天如的弟子,《梅村家藏稿》后面的年谱卷一里,天启二年,梅村才十四岁,就为张天如赏识了,“见而叹曰,文章正印,在此子矣!”作了他的学生。过了两年张天如将应社推广合并而创举了“复社”,梅村也就入社,“为入室弟子”。这位先生比起学生来,大了才不过七岁。
皓首学术随笔卷《鸳湖曲》笺证到了崇祯三年,梅村年二十二岁,省试中式。他写的《复社纪事》里说:“三年庚午省试,胥会于金陵,江淮宣歙之士咸在。主江南试为江西姜燕及(曰广)先生,榜发,维斗裒然为举首,自先生以下,若卧子及伟业辈凡一二十人列荐名。吴江吴来之昌时亦与焉,称得士。”
吴梅村写这段文章的时候是得意的。他自己和老师(张溥)都高中了,前辈吴昌时也是同榜,成了同年。还有不少社友也中了,于是就举行“金陵大会”。这样,我们可以知道《鸳湖曲》的作者和诗里主人的一段并不浅的渊源。
诗云(根据董康刻的《梅村家藏稿》,有异字用靳荣藩《吴诗集览》本校):
鸳鸯湖畔草黏(粘)天,二月春深好放船。柳叶乱飘千尺语(雨),桃花斜带一溪烟。烟雨迷离不知处,旧堤却认门前树。树上流莺三两声,十年此地扁舟住。
在这里,我想多少要提一下这个“鸳湖”。
三百年前的诗人的描写,和现在嘉兴的南湖光景大约相去不远,如果说少有变迁,我想也许是那湖更荒秽了,粘天的水草,更多了,简直使荡舟的人觉得不胜逼仄。那个“烟雨楼”却还好好的,不过也已经是后来重修过的了,我坐在楼上凭槛喝茶,看眼前的一片浓绿,阴森得很,那树真是很高大,总有几百年的寿命了。莺声不曾听到,却看见无数白鹭在树上飞起飞落,有时候也叫上一声两声。
《鸳湖曲》的诗题下面,吴梅村加了一个小标题是“为竹亭作”,这“竹亭”就指的是“吴昌时”,竹亭是他的花园的名字,至于这竹亭与烟雨楼的关系,现在也无法知道。
竹亭在当时是江南的名园,是有名的园亭塑手张南垣的杰作。吴梅村有《张南垣传》(《家藏稿》卷五十二):“张南垣,名涟,南垣其字,华亭人,徙秀州,又为秀州人。……其垒石最工。……其所为园则李工部之横云、虞观察之预园、王奉常之乐郊、钱宗伯之拂水、吴吏部之竹亭为最著。”
阮葵生《茶余客话》里也有同样的记载。大抵都称赞他的假山叠得好。在烟雨楼的后面,现在还保留着好一片假山,十分曲折而灵巧,这种小品园艺,使我们可以想象旧时士大夫阶级的剥削的成果,是怎样侵夺了别人的产业,幸福,而造成一己的佚乐与享受的。吴昌时在没有做官以前是绅士,在做官以后则是乡宦,明朝的乡绅的豪纵是有名的了。象钱牧斋、董其昌、瞿式耜这一批人在乡下都是豪纵不法的。现在我们只看吴昌时。王肱枕作《蚓庵琐语》里说:“吴昌时官吏部,大营甲第,侵越比邻曾生基地以筑垣,曾生往争之,昌时漫应之,垣在尔基,即尔垣矣。何必争!竟不让还。”
李清撰《三垣笔记》,卷中有一则:
吴都谏麟征为予言,昌时居里时,凡公祖父母皆执贽称门下士,彼峨冠博带,此方巾短袍。延送至中门止,盖以师道自居也。有强项不执贽者,即于上台处媒孽,故无不望风而靡。
对于地方官的态度,还是这样,更不必说什么老百姓了。这些“名士”们就在这种“湖山胜地”大作其“文酒之会”,梅村另外有一首悼吴昌时的诗,题目是《予曾过吴来之竹亭湖墅,出家乐张饮,后来之以事见法,重游感赋》。这一批“复社”同人,就是时常在这里听戏,饮酒,作诗的。《鸳湖曲》:
主人爱客锦筵开,水阁风吹笑语来。画鼓队催桃叶伎,玉箫声出柘枝台。轻靴窄袖娇妆束,脆管繁弦竞追逐。云鬟子弟按霓裳,雪面参军舞瞿鸟鹆。酒尽移船曲树(榭)西,满湖灯火醉人归。朝来别奏新翻曲,更出红妆向柳堤。
这一批文社的社友们就是这样地在作乐。吴昌时的好客,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在当时人的集子里面一定还留存了不少记载,我却只能找到有限的一两篇。应社最初的发起人朱云子(隗),有《咫闻斋稿》。陈田的《明诗纪事》里,选录了他的一首诗却正可以拿来应用。
《黄裳卷》 第一部分吴昌时事辑(2)
《鸳湖主人出家姬演〈牡丹亭〉记歌》:
鸳鸯湖头飒寒雨,竹户兰轩坐容与。主人不惯留俗宾,识曲知音有心许。徐徐邀入翠帘垂,扫地添香亦侍儿。默默愔愔灯欲灺,才看声影出参差。氍毹只隔纱屏绿,茗垆相对人如玉。不须粉项与檀妆,谢却哀弦及豪竹。萦盈澹荡未能名,歌舞场中别调清。态非作意方成艳,曲别无声始是情。幽明人鬼皆情宅,作记穷情醒清癖。当筵唤起老临川,玉茗堂中夜深魄。归时风露四更初,暗省从前倍起予。尊前此意堪生死,谁似琅琊王伯舆!
徐电发(钅九)也有一首《鸳湖感旧》:
曾说荒台舞柘杖,而今空见柳丝丝,不因重唱《鸳湖曲》,谁识南朝旧总持。
他在《本事诗》里记:
鸳湖主人,禾中某吏部也。吏部家居时,极声伎歌舞之乐。后以事见法,南湖花柳散作荒烟,东市朝衣变为蛱蝶,故吴祭酒梅村《鸳湖曲》有“芳草乍疑歌扇绿,落英错认舞衣鲜”之句,余亦赋《鸳湖感旧》云。
在张天如的《七录斋集》里面,也留下了几首诗。《诗稿》卷二:《同孟宏、孟朴、君伟、来之登烟雨楼次韵》两首:
水气连空绿,晴洲高处幽。无山飞鸟静。有佛古藓浮。平满归群木,苍凉上一舟。云生感慨出,此日荻芦游。
烟泽恣凭阁,高岩响带淙。澌流趋壑缓,林月照人双。鱼出春深草,钟声雨后窗。问吴犹地接,门外即三江。
《七录斋集》卷二还有《同来之、孟宏、孟朴、君伟龙渊晚眺次韵》三首,看诗里面的景物和同游的人物,大抵也是在鸳湖所作,第三首:
白成一片暗千山,平地欺狂鱼鸟间。群水合时渔艇乱,百花静处寺门闲。月中荇藻人归夜,楼下笙歌酒上颜。唱别不离高塔影,折来云树美人湾。
其余两首里的断句,象“鱼凫队里看娇舞,芦荻声中惜醉颜”、“萧萧非雨余空阁,切切新丝怯旧颜”,都可以看出这些名士纵情声色,醉态朦胧的影子。这正是吴昌时极盛的时代,“名士”不足过瘾,“选文”更不是目的所在,看到当时朝政的紊乱,又清楚地摸着崇祯皇帝的多疑心理,于是跃跃欲试,抓到一位政治舞台上的人物,来做一笔政治上的买卖了。
《鸳湖曲》第三节:
欢乐朝朝兼暮暮,七贵三公何足数。十幅蒲帆几尺风,吹君直上长安路。长安富贵玉骢骄,侍女薰香护早朝。分付南湖旧花柳,好留烟月伴归桡。
崇祯一朝,宰相一共换了五十个人,这在过去的历史中,算是非常特别的例子。傅节子、李慈铭等都替这五十位宰相开过名单。皇帝既然如此多疑而不专,内阁如此频频更调,在政客看来这正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可以买空卖空的。
思宗初立,把阉党清算了一下,不过并没有做得彻底,还留下不少地下潜伏的分子。当时,内阁里几乎是清一色东林党的天下,皇帝更怕手下的人抓住这个机会结党,所以想了一个“绝好”的办法,把官儿的名字写在纸条上放在金瓶里面,焚香肃拜,用手一抓,抓出谁来谁就是首揆。这方法虽然可笑,然而在皇帝看来,却是十分可靠的。不料第二次就出了毛病,没有再继续表演下去。
这时候东林的代表人物正是绰号唤做“天巧星浪子”的钱谦益,钱的作风是充分表现了过去中国士大夫的贪愚跋扈的弱点的。他想包办,弄点手法,在“抓采”以前把当时的礼部尚书温体仁、侍郎周延儒的名字都除去了。这自然使温、周大不高兴,看个机会,反咬一口,借考官受贿案的题目劾谦益,在皇帝面前对质时,又特别招出谦益以植党营私,正巧这是皇帝最怕的一点,于是,谦益一下给打了下去,黑了半辈子,在明朝灭亡以前再也不能起用。
内阁里只剩下了温体仁和周延儒,拼命和东林党人作对。
“复社”这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