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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安的咏叹调-尤凤伟-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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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乡随俗,说什么习惯不习惯呢!来,我们再干一盅。”她端起盅,笑对着
他。

    他端盅又同她碰碰,两人相视饮下。

    他已许久没喝酒了,这酒又冲,两盅下肚他便觉得五脏六腑在翻动,情绪也变
得亢奋。他直盯着眼前这个陪他喝酒的姑娘,觉得心里是那么熨贴。她长得这么媚
甜,没法让人不喜欢。他自然而然将她与自己的老婆进行了对比。老婆已不很年轻,
这倒其次;即使在她的豆蔻之年也未曾能向他显现出这般的媚甜,这般的撩拨男人
心身的媚甜。他们只是平平淡淡地如同其他平平淡淡的夫妻那样过日子。在他为厂
的兴亡而舍命奔波的年月里,他甚至不把自己的老婆视为女人,只是他的搭档。她
负责厂里的财务,人们都叫她李会计,他竟然也时常脱口叫她李会计,叫得她好恼,
他就讪讪地赔苦笑……天老爷,两盅酒怎叫他想到这份天地里,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知道得检点自己才是。

    他低下头,盯着几上的酒盅。

    “吃菜呀,大哥。”姑娘说。

    他“哦”了声,摸起筷子,却犹豫着擎在空中,抬头看看姑娘,这唯一的一双
筷子叫他不知该怎么好。

    姑娘指着一个盘子对他说:“葱爆羊肉,趁热吃呀。”

    他做客似的向盘子里伸伸筷子。

    “听口音,大哥是东县人。改革开放,东县人走在前面,大哥的面相又极好,
一定在干着大事业,我说的不错吧?”姑娘一边倒酒一边说。

    “你,会相面吗?”他惊奇地望着她。

    “差不离。”姑娘半真半假地朝他笑。又紧追不舍,“大哥,倒底我说的是不
是呀?”

    他笑了。坦白地告诉姑娘,他正办着一个厂,论个体在镇上是头一家。总而言
之,虽然说不上干大事业,到底还是称心如意的。

    “我一看大哥就知道是个不平凡的人。”姑娘说,“你看,我还没问大哥贵姓
呢。”

    “我姓安。”他说,接着又补充一句:“安全生产的安。”

    姑娘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

    她端起酒盅,向他举着,说:“这盅酒我敬安大哥,祝你的事业发展向上,祝
你永远发财!”

    这盅酒是一定要喝的,他从心里感激这姑娘对他的祝福,乡下人很看重这个。

    两只盅碰出一个前所未有的脆响。

    饮了酒,老安又摸起筷子,吃了口菜。他想了想,又把筷子递向姑娘,说:
“你要不嫌弃,就……光喝酒不吃菜受不了……”

    姑娘似乎也没有大酒量,这盅酒下去,脸上开始透出红润,那双媚眼的光芒也
显得有些飘浮不定。她没有接老安递给她的筷子,只是望着他笑。

    “安大哥真的有诚心叫我吃菜吗?”她这么问。

    “真的。”老安回答。

    “那就好,感谢大哥。”她把脸向老安转正一些,往前凑凑。然后张开了嘴。
她的眼仍然冲老安笑着,笑得更加媚甜,更撩拨人。

    就在这一瞬间,老安浑身的血一下子窜到头顶,然后又像奔马似的在全身奔涌
起来。他听得见自己怦怦的心跳。然而他拿筷子的手却突然僵硬起来,动弹不得。

    姑娘合拢了嘴,说:“我就知道大哥不是诚心的嘛。”

    “不,不,”老安语无论次地解释,“我……我不疼你吃……”

    姑娘又笑了,说:“不疼我吃?那得看行动呀!”

    老安讪笑笑,慢慢把筷子伸向盘子,挟住菜向姑娘前面送过去。这时姑娘又把
嘴张开,他就把菜放进去了。

    姑娘笑着咀嚼起来。眼睛亮亮的。

    时代真的不同了,老安在心里感叹着。如今的年轻姑娘竟这么开放,这么调皮,
让人不知该怎么好……想想自己这几年为办厂弄得焦头烂额,他觉得自己着实远离
了社会的潮流,快变成一个没知觉的木头人了……他不由叹了口气。

    酒一盅一盅继续喝下去,菜也是以这种形式吃着。老安觉得心里无限地熨贴、
惬意,这是一种他从未经历过的陌生的境界。他忘记了一切:他的厂,他的妻室子
女,外面一阵紧一阵的秋风,以及渐渐向深夜奔跑而去的时间……

    一直到姑娘在他面前站起。

    “我走了,安大哥。”姑娘对他说。

    “你要走?不喝了?”他一怔,渐渐从冥冥状态中清醒起来,心里不由一阵沮
丧。

    “谢谢安大哥。”姑娘说。望着他,却没有笑。

    他没说什么,只是望着她。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夜里冷,安大哥要不要添床褥子?”她问,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添褥子?”他不解。却站起走到床边,伸手按按床铺,转头说:“铺得很厚,
不用再添了。再说还不到十冬腊月天。”

    姑娘没说什么,只是笑。笑一阵停一阵,接着又笑。

    “安大哥,你想想,还有没有事情要我做?”她又问。

    他摇摇头。

    “真的没有?我是说,不管什么事情都包括……”

    他还是摇摇头。他想不起还有什么事情需要这姑娘帮他做。世上没有不散的筵
席,吃饱了,喝足了,该休息了。明早还得赶路。

    “那我就走了,安大哥。”姑娘最后向他笑笑,走出屋去。

    霍地,他听到了窗外呼呼的风。还有被风裹起的树叶敲在窗子上的叭叭声。还
有从遥远的什么地方传来的一声连一声凄凉的驴叫……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

    这时门又被推开,是那姑娘。他为之一振,怔怔地望着她。

    “安大哥,”她叫了他一声,站在他面前,“你是个好人,是正派人……”

    “这,面相上也带吗?”他问。

    姑娘摇摇头,一笑,笑得有些勉强。

    “安大哥,我有一事相求,肯帮忙吗?”她说。

    “什么事,你说吧。”他说。

    “我想到你的厂里工作。行不行?”她说。

    “到我那儿工作?你在这儿的工作不是很好吗?”他看着她,似乎不相信她说
的话。

    “不好。”她说。

    “挣钱少?”他问。

    “不少。”她说。

    “那怎么要离开这儿?”

    “这儿的活不好干。”她低下头,默默站着,“我说了你也不懂……不好干。
我早就想走了,离这儿远远的……”

    他想了想,说:“你不知道,我办的是铸件厂,就是翻砂厂,那活儿也不好干
哩;你是个女孩子,身体也很单薄的。”

    “我在村里曾干过两年会计,如果你需要,我给你干会计。我能一心一意地干,
让你信得过。”她自荐道。

    他不由在心里苦笑笑,他知道他无法用她当会计,他有会计,一个终身制永不
退休的会计——李会计。

    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

    见他不语,姑娘又说道:“要是你觉得做会计不合适,也可以做别的。你有没
有女秘书?时兴说法叫公关小姐,我觉得自己干这个还行,你说呢?”

    女秘书?公关小姐?这可是万万使不得的,他在心里立刻加以否定。他知道许
多个体企业都聘请了漂亮能干的女孩子干这个工作,可没有几个名声好的,人们理
所当然把他们视为企业领导人的相好,招致非议。倘若他出来了一趟,弄了个女秘
书回去,众人不知该怎么往坏里想他。李会计也不会善罢干休,肯定会惹起一场轩
然大波。这事是不成的。

    他能够把这些利害原原本本地对姑娘说吗?自然是不可以。他沉默不语,酒已
醒了大半。

    姑娘依然站着,默默地看着他,等他的答复。

    “你答应考虑这件事吗,安大哥?”她又试探着问。

    “嗯,考虑。”他这么说是违心的。他知道这事是无法考虑的。

    可他又能怎么说呢?人活在世上够难的。他恼恨地想。

    老安终于找到了吴胜利,确切地说是找到了吴胜利所在的村子。这是一个小山
村,依傍在一座葱郁的大山下。阳光被遮挡着,村子显得很阴沉。

    “你是说找那个斜眼吗?”在村街上他打听的那个老头子向他问。

    他说是。他说那青年人的眼确有点毛病。

    “他不在村里。”老头子说。

    他的心扑通一跳,连忙问:“他又外出了吗?”

    老头往村后的山上指指:“他如今住在山上。”

    “住在山上?干嘛要住在山上呢?”他问。

    “那杂种承包了村里的果园,怕人偷,就住在园子里。”

    “他承包了果园?”老安听了无端地兴奋起来。又忙问:“这么说他如今的光
景不错喽?”

    “那杂种如今富得流油哩;下次闹上改,不打他恶霸地主才怪哩!”老头愤愤
地说。

    老安在心里笑笑,又向老头打探了上山的路。

    他沿着村后一条机耕路迎山而去,心时充满着喜悦。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吴
胜利,难为他的什么人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吉祥名字,如今果然应验,取得了胜利。
他迫切地想见到他,即使他已用不着他的帮助了,他也要见见他,聊一聊,向他表
达他对当年那件事情的歉疚之情。了却那笔心债。

    村后是一片比较平坦的山坡地,地里有男人和女人大人和孩子在收割作物。静
静的,整个山野静静的。

    山路渐渐向上倾斜,田野已经过去,他看到了一大片葱葱郁郁的林木,那就是
果园,苹果园。苹果的香气在徐徐山风中飘散,沁人心肺。

    一道粗壮的木栅门把他阻在园外。

    不见一个人影,一片死寂。唯听到果树的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

    “有人吗?”他向园里喊。

    没有回答。

    “有人吗?”他抬高一些声音。

    仍然一片死寂。

    他有些焦急,一抬头,他看见栅门的顶端挂着一方木牌,上面写着“谢绝来访,
恕不开门”八个醒目大字。

    他不免生疑:区区果园,并非军事要地,为什么要拒绝来访呢?似无道理。他
怔怔地站在门外,不知所措。他不甘心就此后退。为来到这里,他费了那么多周折,
跑了那么远的路。

    老安定了定神,便离开了木栅门,向果园的一边迂回。他看见木栅门连接着一
道铁丝网,沿果园的边沿逶迤向前。他在心里苦笑笑。他继续沿铁丝网向山上攀援。
他想,这网总会有几处人钻得进去的缝隙,那他就按这种不雅的方式进去。舍此没
有别的办法。

    山草茂盛,荆棘丛生,老安艰难地前进。棘针扎破了腿上的皮,血浸湿了裤角,
疼得钻心。他不后退,继续沿铁丝网向前走着。他不得不承认,这座铁丝网修造得
极好,可以说天衣无缝,无处可钻。吴胜利在这上面确实下了功夫。

    他又看见了木牌,挂在铁丝网上,上面写着“园内有火枪”五个狰狞大字。他
吓了一跳,停下脚步,目光在铁丝网上搜寻着。他想如果园内真的架设了火枪,枪
机的连线便一定扯在铁丝网上,偷窃的人穿越铁丝网时便会撞击连线,里面的火枪
便开始射击。他弄不清虚实,又开始前进,脚步却放慢了,眼光一点儿也不敢放松,
他不想把性命丢在这异乡的山野里。再往前,他又看见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园
内有恶狗!”他又停下脚步,心里发憷。他下意识地盯着木牌上的字,这时才发现
这些字都有些倾斜,显然与书写的人目光斜脱有关。字虽歪歪斜斜,都极有力度,
张牙舞爪,看了叫人心惊肉跳。

    他默默地站着,眼前现出一片茫茫的风雪和在风雪中那佝偻的身子及那张苍白
的可怜巴巴的脸……

    大山是那么肃静。

    他依然站着,不停地喘息。他不想再往前走了,也不想进到果园中,果园的主
人不欢迎所有的人。他觉得也没有什么对他说的了。他抬头望望天,日头已靠近山
尖,山的阴影黑潮般向山下腹地奔涌而去,使人感到阴冷可怖,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乘上回返的汽车,老安的心情怅怅的,若有所失;浑身没有一点气力,像刚得
过一场大病。他忽然觉得是那么孤单,那么寂莫,好像这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什么工厂,什么事业、金钱似乎都从他的意识中远去,他觉得自己像一片枯叶在黑
洞洞的天空中飘浮。

    这时他却忽然想起那个两眼生得极媚的姑娘,想起昨晚的也许会使他终生难忘
的情景。他还想起那姑娘对他的企求……

    为什么不可以叫她做公关小姐呢?他想。

    他觉得应该在途中下一次车,不管车坏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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