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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中)〔俄〕列夫. 托尔斯泰-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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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禀赋优异,只是缺少教养,以致畸形发展,犹如植物无人照管就会疯长,长成畸形一样。 他还见过一个流浪汉和一个女人,他们麻木迟钝、表面残酷,使人望而生畏,但他怎么也看不出他们就是意大利犯罪学派所谓的“犯罪型”。他只觉得他讨厌他们,就象他讨厌监狱外面那些穿礼服、佩肩章的男人和全身饰满花边的女人一样。为什么上述形形色色的人都在坐牢,而另一些与他们一样的人却自由自在,还可以对他们进行审判?这就是聂赫留朵夫所关心的第四类事。聂赫留朵夫起初想从书本上找到这问题的答案,他就把凡是同这问题有关的书都买来。他买了龙勃罗梭、嘉罗法洛、费利、李斯特、摩德斯莱、塔尔德的著作,用心阅读,但越读越感到失望。 有些人研究学问,目的不是在学术方面做点什么事,例如写作、辩论、教书等等,而是在寻找一些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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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生活问题的答案,其结果往往令人失望。 聂赫留朵夫现在碰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学术给他解答了成千上万个同刑法有关的深奥问题,可就是没有解答他的问题。 他提出的问题很简单。 他问:为什么有些人可以把另一些人关押起来,加以虐待、鞭挞、流放、杀害,而他们自己其实跟被他们虐待、鞭挞、杀害的人毫无区别?

    他们凭什么可以这样胡作非为?

    回答他的却是各种各样的议论:人有没有表达自己意志的自由?

    能不能用头盖骨测定法来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属于“犯罪型”?

    遗传在犯罪中起什么作用?有没有天生道德败坏的人?究竟什么是道德?什么是疯狂?什么是退化?什么是气质?气候、食物、愚昧、摹仿、催眠、情欲对犯罪有什么影响?什么是社会?社会有哪些责任?等等,等等。这些议论使聂赫留朵夫想起一个放学回家的男孩曾这样回答他的问题。 聂赫留朵夫问他有没有学会拼法。 男孩回答说:“学会了。”

    “好,那么你拼一下‘爪子’这个词。”

    “什么‘爪子’?

    是狗爪子吗?“那个男孩狡猾地回答他。 在那些学术著作里,聂赫留朵夫为他的主要问题所找到的,也就是这种反问式的答案。那些书里有许多聪明、深奥、有趣的见解,但就是没有回答他的主要问题:凭什么有些人可以惩罚另一些人?不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且所有的议论都归结为一点,那就是替惩罚作辩解,认为不能缺少惩罚,这是天经地义。 聂赫留朵夫看了很多书,但断断续续,这样他就把找不到答案归咎于钻研不足,希望答案以后能寻找到。 就因为这个缘故,他还不能肯定近来越来越频繁地萦绕在头脑里的那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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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括玛丝洛娃在内的那批犯人,预定七月五日出发。 聂赫留朵夫准备在那天跟她一起走。 动身前一天,聂赫留朵夫的姐姐和姐夫一起进城来,同他再见一面。聂赫留朵夫的姐姐娜塔丽雅比弟弟大十岁。 他的成长多少受到她的影响。 他小时候,姐姐很喜欢他。 后来,在她快出嫁时,他们特别谈得来,简直象同龄人那样默契,虽然她已是个二十五岁的姑娘,他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当时她曾爱上弟弟的朋友尼科连卡,后来尼科连卡死了。 姐弟俩都很爱尼科连卡,因为他们都具备四海一家的博爱精神。后来他们俩都堕落了:他到军队里服务,沾染了不良习气;她则嫁了人,但她只在肉体上爱丈夫,而她的丈夫对她同弟弟之间以前认为最神圣最宝贵的一切不仅不喜爱,甚至不理解他们的感情,还把她原来作为生活目标的追求道德完善和为人们服务的志向,说成纯属虚荣心作怪,想在大家面前出风头。娜塔丽雅的丈夫拉戈任斯基没有名望,也没有产业,但是个头脑灵活的官场老手。 周旋于自由派和保守派之间,他随机应变,左右逢源,尽量利用此时此地能给他的生活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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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大利益的那一派。 不过,他在司法界飞黄腾达,步步高升,还主要是依靠某种能博得女人欢心的特殊本领。 他在国外认识聂赫留朵夫一家时,年纪已经不很轻了。 他使年纪也不算太轻的姑娘娜塔丽雅爱上他,并违背她母亲的心意同她结了婚。 她母亲认为这门亲事不是门当户对。 聂赫留朵夫也憎恨姐夫,虽然他竭力克制这种情绪,避免想到这一点。 聂赫留朵夫所以对姐夫反感,是因为姐夫感情庸俗,目光短浅而又刚愎自用。 不过,他对他反感的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姐姐居然会那么热烈、自私,从肉体上爱上这个精神贫乏的人,并且为了讨好他而摒弃自己的一切美德。聂赫留朵夫每次想到,娜塔丽雅就是这个浑身汗毛、秃头发亮且刚愎自用的人的妻子,心里就很痛苦。 他甚至对这个人的孩子都感到按捺不住的嫌恶。 每次听说娜塔丽雅要生孩子,他就会产生一种痛惜的感情,仿佛她从这个同他们格格不入的人身上又传染到了什么脏东西。拉戈任斯基夫妇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但这次没有带来。 他们在一家最好的旅馆里开了一套最好的房间后,娜塔丽雅立刻乘车到娘家去,但在那里没有碰到弟弟。 阿格拉斐娜告诉她,弟弟已搬到一个带有家具的公寓里。 娜塔丽雅又到那里去找他。 在光线昏暗、恶臭难闻、白天也点着灯的走廊里,一个肮脏的茶房告诉她,公爵不在家。娜塔丽雅想到弟弟房间里,给他留一张字条。 茶房就领她去。娜塔丽雅走进聂赫留朵夫的两个小房间,仔细观看了一下。 处处都看到她所熟悉的那种整齐清洁,但同时也发觉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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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间里的陈设简朴得使她吃惊。 她看见写字台上放着那个镶有铜狗的吸墨纸床,还有几个文件夹、一些纸张和文具、几本《刑法典》、一本英文的亨利。 乔治的著作和一本法文的塔尔德的著作,书里还夹着一把她所熟悉的弯曲大象牙刀。她在桌子旁写了一张字条,要他务必到她那里去一次,而且今天就去。 又对眼前的景象摇了摇头,就回旅馆了。娜塔丽雅现在对弟弟的两件事很关心:一件是他要同卡秋莎结婚,这是她在她居住的城里听到的,那里对此事议论纷纷;另一件是他要把土地交给农民,这事大家也都知道了,而且被许多人看作危险的政治行为。 他要同卡秋莎结婚,娜塔丽雅心里一方面有点高兴。 她欣赏这种果断行为,因为又看到了出嫁前他们姐弟俩的本来面目,另一方面又想到弟弟竟然要同这样一个下贱的女人结婚,则感到不寒而栗。 相比之下后面这种感情要强烈得多,于是她决定竭力去影响他,劝阻他,虽然知道这是极其困难的。至于他打算把土地交给农民,那件事她并不怎么关心。但丈夫对此却十分愤慨,要她劝阻弟弟。 拉戈任斯基说,这种行为是轻举妄动,自我欣赏。 它没有任何意义,只能被认为是标新立异,哗众取宠。“把土地交给农民,租金也归农民使用,这究竟有什么意思?”他说,“要是他真想这样做,他尽可以通过农民银行把土地卖出去。 这样还说得过去。 总之,这种行为近乎精神失常。”拉戈任斯基说,并且心里已经在考虑聂赫留朵夫需要有个监护人。他要妻子务必同弟弟认真谈谈他这个古怪的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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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二

    聂赫留朵夫回到家里,发现桌上有姐姐的字条,就立刻坐车去找她。 这时已是黄昏。 拉戈任斯基在另一个房间里休息,娜塔丽雅独自迎接弟弟。她穿一件小腰身黑绸连衣裙,胸前扎着一个红花结,蓬蓬松松的乌黑头发梳成此时时髦的款式。 显然她竭力打扮得年轻漂亮,是要讨年龄相同的丈夫的欢心。 一看见弟弟,她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快步向他走去,绸连衣裙的下摆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们接吻,笑眯眯地对视了一下,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下眼色,那姿态神秘而难以用语言表达,但感情真挚。 接着他们便开始交谈,谈话就不那么真挚了。 自从母亲去世以后,还是第一次见面。“你胖了,显得更年轻了。”弟弟说。姐姐高兴得嘴唇都皱起来。“你可瘦了。”

    “那么,姐夫怎么样?”聂赫留朵夫问。“他在休息。 他一夜没睡。”

    他们有许多知心话要说,却一句也没有说,倒是他们的眼神说出丁他们嘴里没有说出来的话。“我去你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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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我知道。 我已经从家里搬出来了。 房子太大,我住在那里觉得寂寞、孤独。 如今我什么也不需要了,你把东西统统拿去吧,就是那些家具什么的。”

    “是的,阿格拉斐娜对我说了,我到那里去过,那太感谢你了。 不过……”

    这当儿,旅馆茶房送来一套银茶具。茶房摆茶具的时候,姐弟俩没有说话。 娜塔丽雅坐到茶几后面的圈椅上,默默地斟茶。 聂赫留朵夫也默默不语。“哦,我说,德米特里,我都了解了。”娜塔丽雅瞟了他一眼,断然说。“是吗?你知道了,我很高兴。”

    “不过,她经历了那种生活,你还能指望她改过自新吗?”

    娜塔丽雅说。他挺直身子坐在一把小椅子上,双臂没有什么地方可放,留神地听她说话,竭力好好领会她的意思,好好回答她的话。他最近一次同玛丝洛娃见面,情绪很好,心里仍充满宁静的快乐,看见什么人都很高兴。“我不要她改过自新,我只要我自己重新做人。”他回答说。娜塔丽雅叹了一口气。“不结婚也有别的办法。”

    “可我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再说,这个办法可以把我带到另一个世界,我到了那里就能成为一个有益的人。”

    “我认为,你不可能幸福。”娜塔丽雅说。“我并不要个人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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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当然,但她要是有心肠的话,也不可能幸福,甚至不可能指望幸福。”

    “她本来就没有想。”

    “我明白,可是生活……”

    “生活如何?”

    “生活要求的是别的东西。”

    “生活没有别的要求,只要求我们把自己应做的做好。”

    聂赫留朵夫说,同时瞧着她那张还很好看、只是眼角和嘴边已出现细纹的脸。“我不懂。”她叹了一口气说。“我可怜的亲爱的姐姐!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聂赫留朵夫记起娜塔丽雅出嫁前的样子想。 无数童年的回忆交织在心头,唤起了他对她的感情亲切。这时候,拉戈任斯基象平时那样高高地昂起头,挺起宽阔的胸膛,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他脸上浮着微笑,眼镜、秃头和黑胡子都闪闪发亮。“您好,您好!”他装腔作势地说。(虽然拉戈任斯基婚后最初一段时期,他们竭力不拘礼节,相互用“你”称呼,但后来还是恢复用“您”。)

    他们握了手。 拉戈任斯基轻快地在一把圈椅上坐下。“我不妨碍你们谈话吗?”

    “不,我说话、做事,从来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聂赫留朵夫一看见这张脸,一看见那双毛茸茸的手,一听见那种居高临下、自以为是的口气,就对姐夫的情意顿时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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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我们在谈他的打算。”娜塔丽雅说。“给你倒一杯吗?”她拿起茶壶,添上说。“好的。 那么究竟有什么计划呢?”

    “我打算跟一批犯人到西伯利亚去,因为其中有一个女人我认为我对她犯了罪。”聂赫留朵夫说。“我听说您不仅仅打算陪送她,还有其它打算。”

    “是的,只要她愿意,我还打算同她结婚。”

    “原来如此!

    要是您不嫌烦的话,您给我解释解释您的动机。 您的动机我不了解。“

    “我的动机就是这个女人……她堕落的第一步……”

    聂赫留朵夫想不出恰当的措词,开始生自己的气了。“我的动机就是,我犯了罪,她为此要受到惩罚。”

    “既然她受到惩罚,那就不会没有罪。”

    “她完全没有罪。”

    聂赫留朵夫情绪激动地把这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是的,这是审判长疏忽了,使得陪审员在答复时考虑不周。 不过,这种情况可以向枢密院提出上诉。”

    “上诉已被枢密院驳回了。”

    “枢密院驳回了,这就说明上诉理由不足。”拉戈任斯基说,显然认为人云亦云地法庭口头陈述的结果就是真理。“枢密院不可能审查案情的是非曲直。要是法庭审判确实有错误,那就得上告皇上。”

    “已经上告了,但毫无成功的希望。他们会向司法部查询,司法部会向枢密院查询,枢密院会重述它的裁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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