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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头发,以及秃顶的脑袋,他忽然觉得十分狼狈,半天说不出话来。 空中仍下着绵绵细雨,农民的头发上、胡子上和长袍绒毛上都是水珠。 农民们望着老爷,等他开口。 可是他却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种难堪的沉默由镇定和刚愎自用的德国总管打破了。 他自认为摸透了俄国农民的脾气,并且讲得一口漂亮的俄国话。 这个吃得肥头大耳、体格强壮的人,也象聂赫留朵夫一样,同满脸皱纹、身体枯瘦、肩胛骨从袍子里凸出来的农民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听我说,现在公爵少爷要施恩给你们,要把土地交给你们自己种,可是说实在的,你们不配。”总管说。“我们怎么不配,华西里。 卡尔雷奇?
难道我们没有替你干过活吗?我们一向很感激老夫人,愿她在天上平安。 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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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很感激公爵少爷,他没有扔下我们。“一个喜欢饶舌的红头发农民说。”我约你们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要是你们愿意,我打算把全部土地都交给你们。“聂赫留朵夫说。农民们都不作声,仿佛没有听懂,或者不相信他的话。”把土地交给我们,您这是什么意思?“一个身穿腰部打褶长袍的中年农民说。”就是租给你们,你们只要稍微付些租金就可以耕种。“
“这事太美了。”一个老头儿说。“但租金要我们出得起才行。”另一个老头儿说。“给土地还会不要吗!”
“种地是我们的本行,我们就是靠土地吃饭的!”
“这样您也省事些,只要收收钱就行,免得许多麻烦!”几个人同时说。“麻烦都是你们弄出来的。”德国人说,“要是你们好好干活,能守规矩……”
“这我们可办不到,华西里。 卡尔雷奇。”一个尖鼻子的瘦老头说。“你问我为什么把马放到田里,谁存心把它放过?
我整天从早到晚抡镰刀,干一天活好比干一年,夜里放马,免不了打个盹儿,马溜到你的燕麦田里,你就要剥我的皮!“
“你们应该守规矩。”
“守规矩,你说说倒轻巧,可我们做不到。”一个高个儿头发乌黑,满脸都是胡子的中年农民说。“我早就对你们说过,要造一道围栏。”
“那你给我们木材。”
一个其貌不扬的小个儿农民插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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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来就想用木头围起来,可你却把我关进牢里,喂了三个月虱子。 嘿,这就叫造围栏!”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聂赫留朵夫问总管。“村子里的头号小偷。”总管用德语说。“他年年在树林里偷树,均被人逮住。 你要先学会尊重别人的财产。”总管说。“难道我们还不尊重你吗?”老头儿说。“我们不能不尊重你,因为我们都捏在你的手心里,你要我们长就长,要我们短就短。”
“嗨,老兄,人家是不会欺负你们的,只要你们不欺负人家就是了。”
“哼,‘人家是不会欺负你们的’!
去年夏天你打了我一记耳光,打了就打了,还有什么话说呢!
跟有钱人没法讲道理,这是明摆着的事。“
“你做事只要守法就是了。”
就这样展开了一场舌战。 交战双方都不太明白他们在争些什么,说些什么。 只见一方满腔怒火,但因恐惧而有所克制;另一方则明白自己地位优越,大权在握。 聂赫留朵夫听着他们的争吵,心里很难受。 他竭力想使大家回过来谈正经事,商定地租和付款期限。“那么土地的事怎么办?
你们愿意不愿意?
要是把全部土地交给你们,你们出什么价钱?“
“东西是您的,价钱得由您定。”
聂赫留朵夫定了一个价钱。 尽管他定的价钱比附近一带的租金要低得多,农民们还是嫌高,就开始还价。 聂赫留朵夫原以为他定的价钱农民会高高兴兴接受,不料谁也没有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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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出丝毫满意的样子。 聂赫留朵夫断定他定的价钱对他们有利,因为在谈到由谁来承租的时候——是由全村农民来承租,还是成立一个合作社来承租,——农民分成两派,争论得很激烈。 一派是想把体弱多病、付款困难的农民排挤在外,另一派就是那些被排挤的农民。 最后亏得总管出力,才讲定了价钱和付款期限。 于是农民们就吵吵闹嚷嚷地走下山坡,回村子里去了。 聂赫留朵夫则同总管一起到帐房去拟订租约。聂赫留朵夫的计划和愿望都实现了:农民得到了土地,且付的租金比附近一带要低三成;他自己从土地上所得的收入几乎减少了一半,但对他还是绰绰有余,何况他卖掉的树林、出售的农具都有进款。 看来一切都顺顺当当,但聂赫留朵夫总觉得有点羞愧。 他看到,农民中间尽管有人对他说了一些感激的话,但他们并不满足,而是指望更多的好处。 结果是他自己吃了大亏,却还没有使农民满足。第二天,在家里订了租契,签了字。 聂赫留朵夫在几个推选出来的老农目送下,怀着事情没有办完的惆怅心情,坐上总管那辆被出租马车夫称为阔气的马车,同那些脸上现出困惑神色、不满意地摇头的农民告了别,直奔火车站。 聂赫留朵夫对自己很不满意。 至于什么事不满意,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但一直闷闷不乐,感到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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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聂赫留朵夫乘车离开库兹明斯科耶,来到两位姑妈让他继承的庄园,也就是他认识卡秋莎的地方。 他很希望象在库兹明斯科耶那样处置这里的地产。 此外,他还想尽量打听一下卡秋莎的事,以及她和他的孩子的情况,那个孩子是不是真的死了?他是怎么死的?他一早来到巴诺伏。 他的马车驶进庄园,使他触目惊心的,首先是全部建筑物特别是正房那种衰败荒凉的景象:原来的绿铁皮屋顶,因好久没有油漆,已锈得发红;有几块铁皮卷了边,多半是被暴风雨掀起的。 正房四周的护墙板,有的已被人撬走,主要是那些钉子生锈、容易撬掉的地方。前门廊和后门廊都已朽烂倒塌,只剩下梁架。特别是后门廊,他记得尤其清楚。 有几个窗子由于玻璃损坏已钉了木板。 原来管家住的厢房,还有厨房和马厩,都已破旧,色泽灰暗。唯独花园没有衰败,更加繁茂,枝叶扶疏,百花争妍;从墙外就可以看见樱花、苹果花和李子花盛开,白花花一片仿佛天上的浮云。 编成篱笆的丁香也象十二年前一样盛开,那年聂赫留朵夫曾和十六岁的卡秋莎一起玩捉迷藏游戏。 他在这丁香花丛里摔了一跤,被荨麻刺伤了。 当年索菲亚姑妈在正房旁边种的一棵小得象木橛子似的落叶松,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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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已长大成材,枝条上长满了柔软的黄绿色松针。 河水在两岸之间奔流,流到磨坊的水闸上,哗哗地往下冲去。 对岸草地上放牧着农家毛色斑驳的牛马。 管家是个没有毕业的神学校学生,他笑吟吟地在院子里迎接聂赫留朵夫,笑吟吟地请他到帐房里去,又笑吟吟地走到隔板后面,仿佛用这样的笑容表示将有什么特殊的事在等着他。 隔板后面有人在叽叽喳喳地谈话,随后又沉默了。 马车夫领到酒钱后,叮叮地把车赶出院子,接着周围又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穿绣花衬衫的姑娘从窗外追去,她赤着脚,耳朵上挂着绒球当耳环。 一个农民跟在她后面跑过,大靴子的铁钉在地面上发出叮叮的响声。聂赫留朵夫坐在窗口,望着花园,听着各种声音。 从双扉小窗子里飘进来春天的清新空气和翻耕地的泥土香,风轻轻地吹动他汗滋滋的额前上的头发和放在刀痕累累的窗台上的便条纸。河上传来妇女们劈里啪啦的捣衣声,此起彼落,响成一片飘荡在阳光灿烂的河面上。 磨坊那边传来流水倾泻的声音。 一只苍蝇从聂赫留朵夫耳边飞过,发出惊恐的响亮嗡嗡声。聂赫留朵夫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当他年纪很轻、心地还很单纯的时候,也在这儿,在磨坊有节奏的喧闹声中,听河上的捣衣声;春风也是这样吹动他湿润的额前的头发和刀痕累累的窗台上的便条纸;而且也有这样的一只苍蝇惊恐地从他耳边飞过。 他不仅想起了十八岁时的情景,忽然觉得自己象当年一样朝气蓬勃,心地单纯,胸怀大志,但转瞬间他感到无比惆怅,觉得象梦景一样不可能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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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您什么时候吃饭哪?”管家微笑着问。“随您的便,我不饿。 我到村子里去走走。”
“您是不是先到房子里看看,房子里我都收拾得干净了。您去看看吧,要是外表上……”
“不,以后再看,请您先告诉我,这里有没有一个叫玛特廖娜的女人?”
玛特廖娜就是卡秋莎的姨妈。“有,当然有,就住在村子里,我真拿她没办法。 她卖私酒,我知道这事,揭发过她,训斥过她,可是到官府告她,又不忍心。 年纪大了,妇道人家,又有孙儿孙女。”管家说,脸上一直挂着微笑,想讨好东家,同时满心相信东家看事情都同他一样。“她住在哪里?我想去看看她。”
“住在村子尽头,从村边数第三家。 左边是一座砖房,她的小屋就在砖房后面。 最好还是让我送您去。”管家笑着说。“不用了,谢谢您,我自己找得着的。 倒是要请您通知那些农户,叫他们来开个会,我要同他们谈谈土地的事。”聂赫留朵夫说。 他打算也象在库兹明斯科耶那样,在这里同农民们处理好土地的事情,而且最好今天晚上就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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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聂赫留朵夫走出大门,遇见一个身穿花花绿绿的围裙,耳朵上挂着绒球的农家姑娘。 她正迅速地迈动两只厚实的光脚板,穿过车前草和独行菜丛生的牧场,沿着一条踩实的小径跑来。 她的左胳膊则拚命在胸前来回甩动,右胳膊紧搂住一只红毛公鸡,把它贴在肚子上,正要回家。 那公鸡晃动血红的鸡冠,仿佛很镇定,时而转动两只眼珠,时而伸出一只黑腿,时而又缩回去,爪子不时抓住姑娘的围裙。 姑娘走近老爷身边,放慢了脚步。 她走到他面前,停住脚步,脑袋往后一昂,向他鞠了个躬。 直到他过去了,她才抱着公鸡往前走。聂赫留朵夫下坡来到水井那儿,遇见一个身穿一件肮脏的粗布衫背有点驼的老太婆,挑着两只沉甸甸的装满水的木桶。老太婆小心翼翼地把两只水桶放下来,也象姑娘那样把脑袋往后一昂,对他鞠了个躬。过了水井就是村子。 天气炎热晴朗,上午十点钟就闷热得厉害,空中的浮云只偶尔遮住太阳。 整条街上都弥漫着浓烈而并不十分难闻的畜粪味,有从大车上山经过的平坦坚实的路上飘来的,但主要还是从各家院子耙松的畜粪堆里冒出来的。 聂赫留朵夫正好走过各家敞开的大门院子。 有几个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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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光着脚板,裤子和布衫上溅满粪汁,赶着大车上坡。 他们不时回头望望身材魁伟的老爷,看见他头上戴着灰色礼帽,缎子的帽箍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手里拄着光亮的银头曲节手杖,每走两步就拿手杖往地上一点,上坡往村子走来。 那些从大田里赶着空车回来的农民,在驭座上颠个不停,看见街上走着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人,都向他脱帽致敬。 农妇们走到大门外,或者站在台阶上,对他指指点点,目送他经过。聂赫留朵夫走到第四户人家的大门口,停住脚步,让一辆吱吱嘎嘎响的大车从院子里驶出来。 这辆大车装着堆得很高,拍打得很结实的畜粪,上面铺着一张供人坐的蒲席。 大车后面跟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兴高采烈地等着坐车。 一个脚穿树皮鞋,年轻的农民迈着大步,把马赶出门外。 一匹蓝灰色长腿马驹从大门里窜出来,看见聂赫留朵夫,吓了一跳,身子贴紧大车,腿蹭着车轮,窜到母马前面。 那母马刚把大车拉到门外,低声嘶鸣着,显得心神不宁。 后面还有一匹马,由一个精神矍铄的瘦老头牵出来。 这老头也光着脚板,穿着条纹裤和肮脏的长布衫,隆起尖尖的肩胛骨。把马赶上了撒满仿佛烧焦的灰黄色粪块的大路,老头又回到大门口,对聂赫留朵夫鞠了个躬。“你是我们那两位小姐的侄儿吧?”
“是的,我是她们的侄儿。”
“欢迎欢迎。 你是不是来看看我们哪?”老头兴致勃勃地说。“对了,那么,你们过得怎么样?”聂赫留朵夫回答,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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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啊!糟得不能再糟了。”饶舌的老头连忙拖长声音说。“怎么会这样糟呢?”聂赫留朵夫一面走进大门,一面问。“这算是什么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