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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上告了,但毫无成功的希望。他们会向司法部查询,司法部会向枢密院查询,枢密院会重述它的裁定。 这样,无罪的人还是照样将受到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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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司法部不会向枢密院查问。”拉戈任斯基倨傲地笑着说,“司法部会直接向法庭吊卷,如果发现错误,就会加以纠正;第二,无罪的人从来不会受到惩罚,即使有,也是极少见的例外。 凡是受惩罚的,总是有罪的。”拉戈任斯基不慌不忙,得意洋洋地笑着说。“可我相信事实正好相反。”聂赫留朵夫对姐夫抱着反感说,“我相信,被法庭判刑的人,大部分是无罪的。”
“这话怎么讲?”
“我说的无罪就是没有任何罪。例如这个被控犯毒害人命罪的女人根本没有罪;还有我最近认识一个农民,被控犯杀人罪,其实他没有杀过人,什么罪也没有;还有母子两人被控犯纵火罪,其实那场火是主人自己放的,他们却差一点被定罪。”
“是的,审判错误一向是有的,将来也还会有,这一点不用说。 人类的机关不可能十全十美。”
“再说,还有大量犯人并没有罪,只因为他们在某种环境成长,他们并不认为他们的行为是犯罪。”
“对不起,您这话可没有道理。 做贼的个个都知道,偷窃是不好的,不应该偷窃,偷窃是不道德的。”拉戈任斯基说,又露出那种若无其事、自命不凡和略带轻蔑的微笑,这使聂赫留朵夫更加恼火。“不,他们不知道。 人家对他们说:别偷东西,可是他们明白,工厂老板用压低工资的办法来盗窃他们的劳动,而政府官员用税收的方式不断地盗窃他们的财物。”
“这是无政府主义理论。”拉戈任斯基平静地说,对内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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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话毅然下了断语。“我不知道什么主义,但我说的都是事实。”聂赫留朵夫继续说,“他们知道,政府在盗窃他们的东西;他们知道,我们这些地主也在盗窃他们的东西,掠夺了应该成为公共财产的土地。 后来,他们仅在被盗窃的土地上捡了一些树枝当柴烧,我们就把他们关进牢里,硬说他们是贼。 其实他们明白,做贼的不是他们而是从他们手里盗窃土地的人,因此,让被盗窃的东西物归原主,是他们对家庭应尽的责任。”
“您的话我不明白,即使明白,也不能同意。 土地必须成为私有财产不可。 要是您把土地分给大家。”拉戈任斯基说,心里断定聂赫留朵夫是个社会主义者,他认为社会主义的理论就是平分全部土地,而平分土地是很愚蠢的,他可以轻易驳倒这种理论,“要是您今天把土地平分给大家,明天它又会转到勤劳能干的人手里。”
“谁也不打算把土地平分,但土地不应该成为谁的私有财产,不应该成为买卖或者租佃的对象。”
“私有财产权是天赋的人类权利。没有私有财产权,耕种土地就会毫无兴致。 一旦消灭私有财产权,我们就会回到蛮荒时代。”拉戈任斯基振振有词地说,重复着维护私有财产权的陈词滥调。 他认为这种理论是驳不倒的,即土地的占有欲就是土地必须私有的标志。“正好相反,只有消灭土地私有制,土地才不会象现在这样荒废。 现在地主霸占土地,就象狗占马槽一样,自己不会种,又不让会种的人种。”
“您听我说,德米特里。 伊凡内奇,这简直是发疯!
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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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今天能消灭土地私有制吗?我知道这是您长期以来念念不忘的一个问题。 但恕我直说……“拉戈任斯基说到这里脸色发白,声音发抖,显然这问题打中了他的要害。”我要奉劝您在着手处理这问题以前,先好好考虑一番。“
“您说的是我的个人问题吗?”
“是的。我认为我们这些有一定地位的人,应该承担由这种地位产生的责任,应该维护我们的生活,那是我们从祖先手里继承下来,并且必须传给子孙后代的。”
“我认为我的责任是……”
“请您让我把话说完。”拉戈任斯基打断他的话,继续说,“我说这话不是为我自己,也不是为我的孩子们。我孩子们的生活和教育是有保障的,我挣的钱足够我们过了。 而且我认为我的孩子们将来也不会过穷日子。 因此,老实说,我反对您这种考虑不周的行为,不是出于我个人的利害得失,是从原则出发我不能同意您的见解。 我劝您多考虑考虑,读点书……”
“哦,我的事让我自己来处理吧,我自己知道什么书该读,什么书不该读。”聂赫留朵夫说着,脸色发白,同时觉得双手发凉,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停下话头,喝起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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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孩子们都不错吧?”聂赫留朵夫稍稍平静下来,问姐姐说。姐姐讲起她的两个孩子,说他们跟奶奶住在一起。 她看到弟弟跟丈夫结束争论,很高兴,就讲起她的孩子们怎样玩旅行游戏,就象她弟弟小时候玩两个布娃娃——一个黑人,一个法国女人——那样。“你还记得?”聂赫留朵夫笑眯眯地说。“你看,他们的玩法跟你从前一模一样。”
弟弟跟丈夫结束了不愉快的谈话。使娜塔丽雅感到放心,但她不愿当着丈夫的面讲只有弟弟才听得懂的话。 为了让大家都能参予谈话,她就讲起那件刚传到此地的彼得堡新闻:卡敏斯基决斗身亡,他母亲失去这个独子悲痛极了。拉戈任斯基表示不赞成把决斗致死排除在普通刑事罪之外。他这种说法受到聂赫留朵夫的批驳。 于是原来的分歧重又引起激烈的争论。 两人都没有把自己的意见讲清楚,但各人都固执己见,谴责对方的想法。拉戈任斯基觉得,聂赫留朵夫谴责他,并蔑视他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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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 他想对聂赫留朵夫指出,他的观点是完全错误的。 聂赫留朵夫呢,姑且不谈姐夫干预他土地方面的事而使他恼火(他在内心深处却感到,姐夫、姐姐和他们的孩子,作为他财产的继承人,是有权干预他的事的)
,使他感到愤恨的是,那些显然荒谬和罪恶的事,这个目光短浅的人却自认为是正确和合法的。 姐夫这种自以为是的态度激怒了聂赫留朵夫。“那么,这类事法院会怎么处理呢?”聂赫留朵夫问。“法院会判处决斗中的一方服苦役,就象普通的杀人犯那样。”
聂赫留朵夫又双手发凉,他情绪激动地讲起来。“嘿,那又怎么样?”他问。“那就伸张了正义。”
“这么说,法院活动的目的就是伸张正义罗。”聂赫留朵夫说。“还有什么别的目的呢?”
“维护阶级利益。 照我看来,法院只是一种行政工具,用来维护现存的有利于我们阶级的制度罢了。”
“这倒是一种全新的观点。”拉戈任斯基若无其事地笑着说。“一般认为法院是另有使命的。”
“我看理论上可以这样说,但实际并非如此。法院的唯一宗旨就是维持社会现状,因此它要迫害和处决那些品德高于一般水平并想提高一般水平的人,也就是所谓政治犯,同时又要迫害和处决那些品德低于一般水平的人,也就是所谓犯罪型。”
“第一,说政治犯被判刑是因为他们的品德高于一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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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同意这种看法。 他们中间的多数都是社会渣滓,跟您认为品德低于一般人的犯罪型同样堕落,虽然表现方式有所不同。“
“可是我认得一些人,他们的品德比审判他们的法官不知要高多少倍。 那些教派信徒个个都品德高尚,意志坚强……”
拉戈任斯基有个习惯,不许别人在他说话的时候打岔,因此他不听聂赫留朵夫说,只管自己讲下去。 这使聂赫留朵夫更加恼火。“说法院的宗旨在于维持现存制度,这种看法我仍不能同意。 法院有法院的宗旨,那就是要么改造……”
“关在监狱里改造是很好的事情。”聂赫留朵夫插嘴说。“……要么去掉威胁社会生存的道德败坏分子和兽性难驯的家伙。”拉戈任斯基固执地继续说。“问题就在于现在的社会既不能做到这一点,也不能做到那一点。 现在的社会是无能为力的。”
“这话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拉戈任斯基勉强才装出笑容说。“我想说的是,合理的惩罚其实只有两种:那就是古代常用的体罚和死刑,但随着社会风气的好转,这些刑罚用得越来越少了。”聂赫留朵夫说。“哦,这话从您嘴里听到真是新鲜得很。”
“是啊,把一个人痛打一顿,使他以后不再做挨打的事,这有一定道理的;砍掉一个对社会有害的危险分子的脑袋,这也完全有道理的。 这两种惩罚都是有道理的。 可是把一个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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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好闲、不学好而堕落的人关进牢里,使他衣食不愁而又无所事事,并且又同极端堕落的人相处在一起,这有什么意思呢?还有,为了一点点事情把一个人从图拉省押解到伊尔库次克省,或者从库尔斯克省押解到别的地方,而国家要在每人头上花费五百多卢布,这又有什么意思?……“
“不过,说实在的,这种公费旅行无疑使他们害怕。 要是没有这种旅行和监狱,我和您就不可能这样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了。”
“这种监狱并不能保障我们的安全,因为那些人不是一辈子关在那里,他们会被放出来。 结果就正好相反,他们在那种地方会变得更加罪恶和堕落,也就是说变得更加危险。”
“您是说,这种惩治制度必须加以改进。”
“改进是不可能的。改良监狱花费的钱会远远超过国民教育的经费。 这样就会给人民增加负担。”
“不过,即使惩治制度有缺点,也不能因此就废除法院。”
拉戈任斯基又听不进去内弟的话,继续讲他自己的观点。“那些缺点是无法克服的。”聂赫留朵夫提高嗓门说。“那怎么办?
把人杀掉?
还是象一位政府要人所提议的那样,把他们的眼睛挖出来?“拉戈任斯基得意扬扬地笑着说。”是的,这样做残酷是残酷,但还有点效果。 可是现在的办法呢,既残酷,又没有效果,而且极其愚蠢,让人不能理解,头脑健全的人怎么能参与象刑事法庭那样荒谬而残酷的工作。“
“这工作我参加了。”拉戈任斯基脸色发白说。“那是您的事。 但我不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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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您不能理解的事多着呢。”拉戈任斯基声音颤抖地说。“我曾在法庭上看到,副检察官是怎样千方百计硬把一个男孩治罪,而那个男孩只会引起一切头脑健全的人的同情。我还知道一个检察官审讯教派信徒,竟然认为读福音书是触犯刑法。 总之,法院的全部活动就在于干这种毫无意义的残酷勾当。”
“我要是这样想,就干不了这一行了。”拉戈任斯基说着站起来。聂赫留朵夫忽然看见姐夫的眼镜底下有一种古怪的亮光。“那会是眼泪吗?”聂赫留朵夫想。 真的,这是屈辱的眼泪。 拉戈任斯基走到窗口,掏出手帕,清了清喉咙,动手擦擦眼镜,然后又擦擦眼睛。 接着回到沙发旁,点着一支雪茄,不再说什么。 聂赫留朵夫看到他把姐夫和姐姐得罪到这个地步,心里感到又难过又羞愧,特别是因为他明天就要动身,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于是他窘态毕露地同他们告了别,回家去了。“我说的话多半是正确的,至少他没有话能反驳我。但我不该用那种态度对他说话。我能这样被奇怪的情感所支配,能这样得罪姐夫,弄得可怜的娜塔丽雅这样伤心,可见我这人改变得很少。”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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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包括玛丝洛娃在内的那批犯人定于三点钟从火车站出发。聂赫留朵夫想等他们从监狱里出来,跟他们一起到车站,就准备在十二点以前赶到监狱。聂赫留朵夫在收拾行李和文件时,看到自己的日记,就停下来重新阅读最近写的几段话,“卡秋莎不肯接受我的牺牲,情愿自己牺牲。 她胜利了,我也胜利了。 我觉得她的心灵在发生变化,我不敢相信,但很高兴。 我不敢相信,但我觉得她在复活。”接下去还有这样一段话:“遇到一件很痛苦又很快乐的事。 听说她在医院里不规矩。 我顿时感到十分痛苦。没想到我会这么痛苦。我跟她说话感到又厌恶又憎恨,但我立刻想到自己,我痛恨她的那种行为我自己做过多少次,直到现在还有做这种事的念头。 我顿时讨厌我自己,同时又可怜她。 这样一来,我心里就舒畅了。 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