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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尔莎·玛冈布尔?他把艾尔莎·玛冈布尔带到这里来了?”
我无言可答,只是愣愣地望着她。我过去一直看见那张脸那么沉着,那么有自制力,现在却变得叫我十分吃惊……她盯着我,眼前却浮现着我的话提供的种种图像。最后,她看清了我,便扭过头去。
“我本该通知你们的。”她说,“但我动身时那样匆忙,又那样疲倦……”
“可现在……”我不由自主地接下去说。
“现在什么?”她问。
她的目光带着讯问和蔑视的意味。什么东西都没被它放过。
“现在,您已经到了。”我搓着手,愚蠢地说,“您知道,您在这儿,我真高兴。我在下面等您。您如果想喝点什么,这里的酒吧间倒很不错。”
我一边结结巴巴地说话,一边走出来,下了楼梯,头脑里思绪纷乱。为什么她的脸色变成这样?为什么她的声音这样不安?为什么她变得这么萎靡?我在一张长椅上坐下,闭上双眼。我努力回忆安娜所有冷漠的使人放心的面容:嘲弄人的神色,自在的神色,威严的神色。
这次发现这个经不起打击的脸色既让我激动,又让我恼怒。她难道爱我父亲?她难道有可能爱他?他身上的一切都不合她的趣味。他意志薄弱、轻浮、有时甚至懦弱。不过这或许仅仅是旅途的劳顿,精神上的不快?我用了一个钟头来作各种假设。
5点钟,父亲与艾尔莎回来了。我看着他走下汽车。我极力想知道安娜是否可能爱他。
他快步朝我走过来,头稍向后仰。他微笑着。我想很可能安娜爱他,因为不论是谁都爱他。
“安娜没到那儿。”他大声对我说,“我希望她没有从车门口掉下去。”
“她在她房间里。”我说,“她开汽车来的。”
“是吗?这太好了!你只需把花献给她就行了。”
“您为我买了花少安娜问,“太客气了。”
她迎着他奔下楼梯,表情轻松,满面笑容,身上罩了一件看不出旅途风尘的连衣裙。我闷闷不乐地想,她仅是听到了汽车声才下楼;而她本应该早点下楼,与我谈谈话,哪怕是谈我的考试也行!不过,话说回来,那场考试我没参加。这个想法又安慰了我。
父亲大步迎上去,吻她的手。
“我抱着这束花,傻乎乎地微笑着,在月台上等了一刻钟。谢天谢地,您到了这儿。您认识艾尔莎·玛冈布尔吗?”
我掉开目光。
“我们大概碰见过吧。”安娜亲切地说,“……我住的房间很漂亮。雷蒙,您邀请我来,真是盛情啊。我累坏了。”
父亲抖着身子。在他看来,一切顺利。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开启酒瓶。而我眼前则依次浮现出西利尔多情的面孔和安娜的面孔。这两张面孔都显露出强烈的感情。我自忖假期是否真如我父亲所表示的那么简单。
这头一餐晚饭非常快乐。父亲和安娜谈起他们共同的熟人。他们为数虽然不多,却极有特点。我十分开心,直到安娜说父亲的合伙人是个小脑袋为止。那是个酒鬼,不过人很温和,我们,我父亲与我和他一起吃过饭,那是一些令人难忘的宴席。
我表示异议:
“隆巴尔可有意思了,安娜。我见过他,挺好玩的。”
“不过您得承认他有缺陷。而且,甚至他的幽默…·”“也许他没有那种通常的聪明样子,不过…”
她以宽容的神气打断我的话:
“您称为聪明样子的东西其实只是年龄。”
她说话的简洁明了让我听了高兴。对我来说,有些话造成了理智而美妙的气氛,吸引着我,即使我完全不了解它们的含义。她那句话使我产生了拥有一个小笔记本,一支铅笔的想法。我把这想法告诉了安娜。父亲听了哈哈大笑:
“至少,你不记恨。”
我不能够记恨,因为安娜并无坏心。我只觉得她非常冷漠。她的评论没有那种简洁,那种恶意的尖刻的简洁,然而却因此更叫人难受。
这头一天晚上,艾尔莎径直进入父亲卧室,有意无意显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安娜似乎没有注意。她给我带来一件她的成套时装商品中的粗羊毛衫,却不让我谢她一声。她厌恶别人的感谢,而我的感谢也从不能表达我的高兴之情,因此我也就免了。
“我觉得这个艾尔莎很可爱。”她在我走出去之前说。
她盯着我的眼睛,不露一丝笑容。她在我心里寻找一种她必须消除的想法。我应该忘掉她刚才的反应。
“是的,是的,这是个可爱的女人。嗯,年轻的女人…就是讨人喜欢。”
我说得结结巴巴。她噗妹一声笑了起来。我很恼火,便去上床睡觉。我想着西利尔进入了梦乡。他也许正在县纳与一些姑娘跳舞。
我意识到我忘了,迫不得已忘了主要的东西:海的存在,它永无止息的运动和太阳。我也记不起外省一间寄宿学校院里的四株极树及其芳香。我忘了3年前我从寄宿学校出来,父亲在站台上接我时的微笑。那是一种尴尬的笑容,因为我扎了发辫,穿着近乎黑色的难看的连衣裙。到了汽车里,他又突然变得兴高采烈,喜气洋洋,因为我的眼睛和嘴巴像他,我将成为他最珍贵、最出色的玩物。我什么都不熟悉。他将向我展示巴黎、奢华的享受和安逸的生活。我认为我那时的大部分快乐都归功于金钱,坐车快速兜风的快乐,有件新连衣裙的快乐,买唱片、书籍、鲜花的快乐。我现在仍不为这些轻易获得的快乐而羞耻。再说我称它们为轻易获得的快乐,仅仅是因为听到别人这么说。也许我更容易悔恨,否认我的忧愁和内心的恐慌。不过爱好快乐与幸福代表了我性格中唯一协调的方面。也许是我读的书不够多?在寄宿学校,除了有教益的作品,别的书学生们都不读。在巴黎,我没有时间读书:一下课,朋友们就把我拖进电影院。我不熟悉演员的姓名,这使他们大觉惊讶。或者,他们把我带到露天咖啡座。我领略着置身于人群里,饮酒喝咖啡,与某人在一起(他盯着你的眼睛,然后拉起你的手,领你远离这群人)的诸般乐趣。我们在街上走,一直走到家。在那里,他把我拉到一个门口,拥吻我。我第一次尝到了亲吻的快乐滋味。我也不往这些回忆里加进一些人名,如让、乌培尔、雅克……这些姓名是所有的少女都熟悉的。到了晚上,我就变老了。我们与父亲一道出去参加一些晚会。在那些晚会上,我无事可干。那是些人员相当混杂的晚会,我自寻开心,也以自己的年纪引人快乐。我们回到家后,父亲便把我扔下,常常又去陪送一个女友。我没听到他回来的声音。
我不愿让人们认为他对自己的风流事儿作了什么炫耀。他仅仅不对我隐瞒这些事而已。
更确切地说,是限于不对我说些体面话或假话,来解释他的某位女友经常在我们家用早餐或完全住在我们家的原因……一时瞒住我可以!但不管怎样,时间一长,我不可能不知道他和他的“女客”是什么性质的关系。因此,他大概一心想保持我对他的信任,而他想避免那些费心劳神的想象,便更要如此。这真是绝妙的算盘。它唯一的不足,便是有一阵曾使我对爱情的事儿抱着一种看穿了的厚颜无耻的态度。以我的年纪与经历,爱情本应显得给人以娱乐甚于给人以感受。我愿意复述一些简洁的格言。例如奥斯卡·王尔德的“罪率是现代社会剩下的唯一的鲜明色调”。我以坚信不移的态度,把它变成了自己的格言。我想,我就是把它付诸实践,也远没有这样肯定。我认为我的生活可以仿效这句话,借鉴这句话,可以像艾匹纳尔印制的一张罪恶图像一样从中显现出来:我忘记了过去的时间、事物的突变和平常的善良感情。作为理想,我打算过一种下流的、丑恶的生活。
第三章
次日早晨,我被一缕炽热的阳光照醒了。阳光是斜射进来的,照着我的床,结束了我正挣扎其中的有点模糊的怪梦。在似醒非醒的状态里,我试图用手隔开脸上这股坚持不退的炽热,后来我放弃了这样做。这时是10点钟。
我穿着睡衣下到平台,看见了安娜,她正在翻阅报纸。我注意到她淡淡地、很均匀地化了妆。她大概从未允许自己过真正的假日。由于她没注意我,我便平静地拿了一杯咖啡,一个橙子,坐在一个台阶上,开始领略早上的乐趣。我咬一口授予,一股甜汁进进嘴里;我马上又饮一口滚烫的咖啡,然后又咬一口清凉的水果。朝阳晒热了我的头发,晒平了我皮肤上毯子印下的痕迹。过5分钟,我将去洗澡。这时安娜的声音吓了我一大跳:
“赛茜尔,您不吃点东西吗?”
“早上我喜欢喝饮料,因为…”
“您得增加3公斤才好看。您的面颊凹陷,肋骨也看得见。去拿点涂了黄油的面包片吃吧。”
我求她不要强迫我吃面包片,她刚表示这是必不可少的。正在这时,父亲穿着他那件豪华的起点子花的晨服出现了。
“多么动人的场景,”他说,“两个褐发小姑娘在阳光下谈论面包片。”
“只有一个小姑娘,咳!”安娜笑吟吟地说,‘俄可怜的雷蒙,我和您是一般年纪。”
我父亲弯下身子,拿起她的手。
“总是这样厉害,”他深情地说。我看见安娜的眼皮像突然被人抚摸一样眨动。
我趁机走开了,在楼梯上与艾尔莎交臂而过。显然,她刚起床,眼皮泡肿,被太阳晒红的脸上,嘴唇显得苍白。我差一点要拖住她,告诉她安娜在下面,脸皮洁净,保养很好。还告诉她安娜将适度地晒太阳,不会受损害。我差点要她小心提防。可是,即使我跟她明白地说出来,她大概也不会听进去:她才29岁,比安娜小了13岁。在她看来,这是张最大的王牌。
我穿上游泳服,跑到小湾。叫我吃惊的是,西利尔已到了那儿,坐在他的小船上。他严肃地迎着我走来,抓起我的手,说:
“我想请您原谅昨天的事儿。”
“这是我的过错。”我说。
我一点也不觉得难堪。他那庄严的神色叫我惊愕。
“我很后悔。”他一边把小船推下海,一边说。
“没关系。”我愉快地说。
“那可不是。”
我已经跳到船上。他站在齐小腿深的水里,两手撑着舷缘,像在法庭的律师席位上一样。
我明白他不说出心里话是不会上船的,便以必需的专心注视着他。我虽然非常熟悉他的脸,可还是将他又打量了一番。我认为他有25岁,自以为是个勾引女孩子的人。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起来。
“别笑。”他说,“您知道,昨晚我好不后悔。没有任何东西保护您抵抗我的攻击;您父亲、那个女人,典型的……我是最坏的坏蛋,这是一回事;您可以相信我同样是…二”他并不可笑。我感到他心地善良,并且差不多爱上我了。我自己也觉得愿意爱他。我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把脸贴着他的脸。他的身体挨着我的身体。他肩膀宽厚,肌肉结实。
“西利尔,您真好。”我低嚅着说,“您就作我的哥哥吧。”
他不快地低叫一声,伸过手来,把我轻轻地拖离小船。他把我紧紧抱住。我双脚悬空,头靠在他的肩上。此时此刻,我心里爱着他。在晨光里,他和我一样可爱,一样温柔,一样的金色。他保护着我。当他的嘴寻找我的嘴时,我和他一样快乐得直颤抖。我们的亲吻既无悔恨也无羞耻,只是寻找得太久,又被前南絮语打断。我挣脱出来,朝小船游击。它漂流走了,我把脸埋入水里洗净,让它焕然一新…水碧清碧清。我觉得周身充满了幸福,充满了美妙的快乐。
11点半钟,西利尔走了。我父亲和他的女人们出现在小路上。他走在两个女人中间,相继殷勤地伸出手去搀扶她们——这是他独有的性格。安娜还穿着晨衣。她在我们观察的目光下从容地脱下它,然后躺在沙地上。她身材苗条,两腿修长,只有微乎其微的衰老痕迹。
这无疑意味着多年精心的保养。我扬起眉毛,投给父亲一种赞许的目光。令我大为惊异的是,他闭上眼睛,并不给我以回答。可怜的艾尔莎的情况则十分糟糕,她遍身涂了油。我预计父亲不出一星期就……安娜朝我转过头来:
“赛茜尔,您在这里怎么起这么早?在巴黎,您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床。”
“我有活儿。”我说,“累得我要死。”
她没有笑。她仅在想笑时才笑。她从不像大家那样出于礼貌而笑。
“您的考试呢?”
“没赶上!”我欢快地说,“没赶上!”
“您得在10月补考。一定得考!”
“为什么?”我父亲插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