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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又是因为什么呢?上个月,我大哥来。他为我的小侄女上大学的事情跑断了腿。小侄女学画的,分数和志愿竟然只差一分。
我们聊天,大哥突然想起一个极聪明的人来。那人是我父母同事的儿子,跟我同姓,大我几岁。他一直在跳级,然后很小就读大学,后来读研,读博,乃至更高。我还在高中六年级折腾的时候,他已经出国留学了。后来就出了事,被校方送了回来。他住在我大哥供职的医院,据说很多年都不跟人说一句话。他懂得那么多,全部消化在自己的天地里了。你知道吗,哥哥说,他已经死了。我无语。
历尽世相磨难的人和一帆风顺的人,他们在心灵的成长上没有什么两样,无不是在承受和调整。
生命,有不可承受的重,也有不可承受的轻,它们都是灾难,都需要化解和引导。
北京一个杂志社的主编,年轻有为,在她的工作领域游刃有余,有殷实的家景,有爱她至深的丈夫。但她还是选择了极为暴烈的方式离开。
那杂志社出于爱护,对外说她是遇到了车祸。一次她的同事跟我说,你能想象么,这么优越的人却这么抑郁?
我问大哥,你们医院有治好的病人么?他眨眨眼,很狡猾地笑了。说,当然。不过,有心病的人,你看得出来么?
我眼前出现了很多很多的面孔。他们矗立着,沉默着。让我只能噤声。五刚刚搬来这里住的时候,就看见院墙上贴着附近派出所的告示,说这里小偷多,刚有两户被盗,劝大家把1982年单位发的老防盗门淘汰掉。
那个防盗门是不结实。铁栏杆之间是纱窗,如果用剪刀剪开,就能反手摸到里面的插销。而如果人家有电锯,轻而易举地就能把这个锁头撬开。
我们的楼门长住在我家楼下,在我最初装修的时候,她曾派她丈夫上来抗议过。在我爽快地表示愿意赔偿她所有的物质精神损失,并且再三鞠躬道歉后,她大度地表示既往不咎。她敲开我的门,拿出一张表格,问我愿不愿意在这个表格当中签字。我一看,是号召本单元的住户每家出100元,给单元门洞安一个对讲防盗门。
我去逛过建材市场,单户的防盗门一般在千元以上,这比大家合起来安一个大门,显然后者相宜。
我签了字。然后等消息。
这个楼里住的大多数是50岁以上的人,都是这个设计院的老员工,有好些已经退休,不再有拼命工作挣钱养家的体力。
因此,这消息我竟然等了五年。
年初,思想斗争过程颇漫长的老邻居们终于签齐了字,楼门长欣喜地来收钱。她小声告诉我,要不是隔壁单元再次发生盗窃案件,有些个老顽固还不愿意签呢。
尘世里的声音(4)
不久,就看见一个崭新、洋派的大门嵌入风霜满面的老楼。那上面还有一个居室号码,像个电话拨盘,如果你要找什么人,只要按他家的号码,就能通话,开门。
我的同学来找我,几乎都会被这个新嘎嘎的门惊着,相对于它周遭剥落的墙皮,盘根错节的
电线,无处不立的烟囱,还有疤瘌般的小广告,它实在太醒目了。
自从有了这个门以后,门铃成了我跟外部世界亲密接触的唯一媒介,它响起的频率比我的电
话都要勤。我归纳了一下,主要是三类人在频繁使用这个门铃。
第一,我妈。
父母住在不远处,每天都要去公园。去公园就要路过我楼下。妈妈会像个调皮的孩子似地来摁响这个门铃,看我在不在,跟我说两句话。更多的时候,她摁响它,跟我说,下来,拿腌好的芥疙瘩!
是的。自从有了这门铃,他们都不爱上来了。用爸爸的话来说,谁叫你这儿没电梯的(他那儿有)。
第二,送水的小孩。
其实,他们都是我的老乡,山西人。我一听他们说话就知道,比如汾河一定会念成风河。他们真的很小啊。十七?抑或十八?他们手很大,脸膛都红红的。每次他们摁门铃的时候,都是连续摁,造成一连串巨大的声响,让我狼狈不堪地从屋中的各个角落冲向对讲,以制止那东西狂响。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跟上来的那个孩子说,你以后不用摁那么多下,因为你摁一次,我就知道了,我总要走出来,才能接电话呀。你要是担心家里没人,就数个五声再摁第二下,好吧?我尽量平实委婉,他还是红了脸,局促地跟我说,嗯,记下了。
可是,等到下一次,门铃又猝然大作。唉。但上来的却是另一个更小的小孩子。他更拙些。这么小就要离乡背井出来讨生活,这对于恋家而又不愿意出来闯荡的山西人来说,肯定非常难。他们正是读书的年纪,怎么就都不读了呢?我不忍心再说什么了。
后来我发现每次送水的人都在换,几乎没有重过。是老板给的钱少留不住人吗?还是骄阳下高楼边那汗水流得太多太咸?我只恨我的楼高,还没有电梯。
第三,离休老干部。
说起来也怪。我们这个单元,一楼的三家住户都不知何时销声匿迹了。101是房地产公司。103是烟酒糖果杂货店。102,就是国务院啥啥离休老干部活动中心。
每周一上午是他们的活动时间。许是他们的视力随着年龄增长,已经老花了吧,他们总是要把我家的号码当作102,他们的活动范围其实只有两室一厅,但竟然每次都能集中30多人。30多人中有28人次以上都不摁102,他们只认我家的门牌号,执拗地要求我给他们放行。
每周一的上午,我要从椅子上起立近30次,好脾气又没脾气地开门。他们还不失老革命幽默地对我说,小鬼,即便我摁错了,也没关系么,你给我开开好了。
有时候,他们聚会的人多,女同志们进不去,就三三两两站在院子里聊天,他们说话和笑的声浪直冲云霄,我便驻足窗前往下看。那些灰白银白的头发,似乎都在宣说他们走过的岁月。满耳充斥着这喧嚣,我却愿意谅解。唯有同龄的诉说,方能解些寂寞。若能解些寂寞,那么,就尊重他们吧。
门铃还在响,它有时急,有时缓,有时彬彬有礼,有时莽莽撞撞。然而不论怎样,它能响起来,我都得到了些许安慰。毕竟,它让我与这个纷繁的尘世有了无限接触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