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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第1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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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戴朵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全部卸去了首饰,换下了花袄的时候,秀秀一下子显得出
众了。弯弯的眉毛整齐了,圆圆的眼睛清朗了,鱼牙似的眼白,一闪一闪的亮人,
一双眸子,黑的象是蜈蚣河里的水。鼻粱也直了,嘴唇也薄了。似乎也学会了梳头
,那头蓬蓬的乱发,不知怎的竟变成一条又乌又亮又顺溜的大辫子,披在背后。挑
水的时候,那黑黑的辫梢在腰上一甩一扭,煞是好看。这时若是有人叫一声“秀子
!”她准会答应个“嗳!”,然后停下脚,慢慢转过身来。那一张光洁明净的脸,
活脱脱八月十五丛天上掉下来的一个月亮。

屯子里的女人见了,惊奇的说:“呦,这不是秀子吗?”好象多久没见了。

小伙子见了却打一个愣怔,客气地笑笑,斜着身子赶紧走过,再也不敢伸手去揪她
的小辫子。

老爷子们则聚在一起,一边往烟锅子里摁着关东烟儿,一边老远地点着她那窈窕的
背影,满怀感慨地摇头叹气说:“行了,这三十年的杨花命,怕是应在了这个丫头
的头上!”


                                    二    

耄耋之语少有空言。老爷子们说的,是这屯子里流传了三百年的一个传说。

说起来是雍正年间的事了。那年秋天,一个山东老道递解黑龙江,途经此处的时候
,人们请他算了一挂。那老道戴着木枷,捻着胡须,闭目掐算了好一会儿以后,说
:“这里金相不足,火相不盛,富贵是不大会富贵了。但木气清明,土气平和,倒
也是个清宁的所在。只是三尺之下,泉脉错杂,这是水道不正。想必是……”老道
的眼睛转了一转,“这里的妇道们恐怕不大安详。”

        屯子里的人慌了,纷纷求问何术可解。那老道却只是正襟危坐,闭目不语
。于是人们凑起些散钞乱钱,堆在他的面前,他这才睁开眼睛,叹了一口气,把钱
撮起来说:“去西北冈上,斩尽那里黑松黄柞,留一山杨花。从今以后,有什么灾
祥,就叫它一个承当了吧!”

于是三百年来,一个接一个孤芳独秀的女人便出现在这个小小的屯落里,主宰了这
一带的风流场,不知给这条驿站上的居民和过客留下多少让人叹息不已的传说。



                                    三    

小站出美人,远近闻名。这条古驿道上流传的那些风流韵事,有许多都和这里有关
。据说前清的时候,有时京里的朝官和奉天府的将军贝勒们向这个方向当差,那些
二品三品的诰命夫人还会特意关照一下随行的跟从:“看住老爷,不许在那个小地
方停留!”可知小站的魅力,远达省府京城。

不过要说一个地方山灵水秀,大概是应该多出些好看的姑娘才对。可是小站的美人
却出的蹊跷:三十年只出一个。这就使这位姑娘显得更加出格,更加风骚,也给小
站的命运带来了更大的波澜。于是人们也更加确信,这都是那个老道留下的一山杨
花在做祟。可是他们却只能默默地忍受这一切。于是这茫茫林海中孤岛一般的屯子
里的人们,便把他们全部的惊疑和恐惧,都集中在了这个每三十年便不期而来的漂
亮姑娘的身上。


                                    四    

小站是一个驿站,是从嫩江到黑龙江的一系列漫长驿站中的一个。这些驿站的历史
可以追溯到大清开国不久的初年。那还是三藩之乱的时候,吴三桂在云南起兵被平
息,康熙皇帝将几十万滇兵谪为罪役,发往黑龙江戍边。这些士兵们携妻牵子,挑
着担,推着车,从万里之遥的云南高原上一步步地走下来,过了长江,过了黄河,
又过了山海关。然后从一个叫做墨尔根的小地方渡过了嫩江,走进了人迹罕至的兴
安岭森林,在旗官们的押解下,他们浩浩荡荡地沿着森林中那一个又一个的河谷继
续向北进发。就是在这些河谷中,旗官将他们这里留下十几,那里留下几十,点豆
般建起了一个又一个驿站。大队的兵丁和粮草则沿着这些驿站开上的古城岛,于老
毛子打了两仗,收复了雅克萨城。

那些去打了仗的滇兵,后来都削了罪籍,成了绿营。立了战功的还有后人中了秀才
,做了乡官。而那些留在驿站上的人则成了站丁,被牢牢地紧锢在森林深处的几排
木房马厩里,成了在清朝国家机器的运转中永远也不得超脱的铆钉,他们只准习马
,不准练武,平时屯田自给,私出百里便要杀头。在这条荒寂无人的森林驿道上,
他们唯一的差遣便是传递京城省府与边疆上的往来文书。这些文书的传递是十分机
密的,站丁一手接过包袱,一脚便要上马,不许稍有迟怠。有时公文紧急,各站之
间只许换马,不许换人,一人数马连驰几站。而一旦碰上十万火急的红漆封,那就
连各站都不许停留,一人数马一直驰到江边,这叫“八百里滚蛋”,往往滚到了江
边,已是人马俱毙。而这些差遣的分配指派,全由屯官决定。于是站丁们的命运,
便牢牢地落入了屯官的掌握之中。

屯官是满人,站丁称他们“千总”。千总戴铜顶子,不过是个从九品的武官,但是
对于站丁们却有着至高无上的威严。他们是这化外之地的君主,是一方生灵的主宰
。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和安排每一个站丁的命运,或者给他们一些幸运,或者
使他们遭到灭顶之灾。因此,在这一个小小的天地里屯官便获得了绝对的权威。他
们的尊贵是外面的人很难想象的。屯官上马,站丁要以膝为踏,屯官出行,站丁要
以步相随。逢上年节的时候,站丁要备下厚礼去请安,而站丁们的婚姻嫁娶,那些
出阁的闺女和进门的新妇,却必须去屯官奉侍三天才行。一代又一代,这种卑贱的
,为人所不耻的地位,因其祖先的罪籍和其职业的军事性与奴役性而世世传袭了下
来,这些站丁们永无出头之日,也就不再还乡了。

这些驿站都是编了号的,自南而北,那个墨尔根便是一站,然后是二站,三站……
一直排到了黑龙江边。过了黑龙江还有几站,深深地排进了起伏连绵、莽莽苍苍的
原始大森林。不过小站到底是几站,现在已无籍可考。那是因为同治年跑老毛子的
时候,有许多驿站移了位置,有些编号便丢在了荒无人迹的大山沟里。何况小站人
又是这样地讳言那个不祥的老道和他所留下的那个可怕的预言,所以他们便乘机抛
弃了自己的历史,这才叫了个小站。然而那不祥的命运却依然紧紧地追随着他们,
以至关于这个屯子里的漂亮女人的故事,一直还留在人们的谈话和记忆中,久盛不
衰。

其实小站的人都能说出来,他们最早始祖的籍贯是在直隶和山东,那是吴三桂召兵
的主要地方。而他们母系的血统则大多来自辽东、安徽和云南,那是吴三桂驻军的
主要地方。如此大范围的混血,也许是小站出美人的真正原因,只不过他们自己从
来也没有想到把他们的伤心故事与他们那遍及了大半个中国的血统联系起来罢了。

这里是荒僻的的古道,是边远的密林,常年在这里往来流动的,都是一些五花八门
的孤独的远行人。这里面有皮商和金客,有官佐和兵丁,有巡疆的朝使和戍边的将
校,也有迁谪的官员和流放的罪囚。俄国人、日本人和朝鲜人的身影都在这里出现
过,那些占山穿林的土匪更是出没无形的常客。在这样的背景上,那些故事是怎样
曲转回折的便也可想而知了。这些故事,会让那些脆弱的人听得叹息和掉泪,让那
些深沉的人夜晚睡在炕上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可是讲它的人,却盘膝坐在拥挤的人
丛里,含着烟杆,呷着烧酒,把披着羊皮老髦的身影笼罩在一盏烟雾缭绕的油灯中
,讲得是那么的平静,那么的淡漠,既没有泪水也没有叹息,更没有我们在边远的
异乡异土常常能听到的那些令人回肠九转的诗咏和长歌……

而现在,当这里的大片森林即将被开发,当外面崭新生活的浪潮即将要永远地冲刷
掉这里一切陈旧的过去的时候,这条牵动了小站多少人命运的造化之线,又落在秀
秀的头上了。


                                    五    

秀秀的美是全屯都公认的。然而最讳言这一点的,却是她的爹娘。

“邪鬼!”当有人第一次在她爹面前夸赞她的时候,老头儿使劲儿白了白眼珠儿,
一口唾在了地上。“她漂亮?屁哩!丑八怪哩么!”

“可是!”秀秀娘也慢搭搭拐过来,一边将锥尖儿在头皮上磨磨,使劲儿在鞋底子
上扎一锥子,然后挑出麻线的头儿来,缠在手指上,吱地一声拉出好长,一边说,
“比那淑贞,她可是差了天地!”

秀秀爹却立刻骂了起来:“扯他娘的臊!要象了那个娘们儿,祖宗八代都不得安生
!”

秀秀娘缩了头,噤口无声。说话的人笑笑,背着手走开了。

他们说的淑贞,年纪比秀秀娘还要大一些,是个曾经给小站带来过许多搅扰的女人
。她是一个五丁之家的独女,十六岁的时候,给小铁路上的一个科长看中带走了。
不久便有四个兄弟上了铁路,一个弟弟进了警署。站丁里竟有人如此发达,成了这
一带的奇闻。于是人们哄传说,她又跟上了日本人。这一消息无可证实,可是当第
一只国军开进屯子的时候,却把她老实八交的爹枪毙了。她的五个兄弟便也全都风
流云散。这件事,使小站人大大地受了一次惊吓。可是一年以后,据说已经落魄得
下了窑子的她却又和一个少校营长回来了。他们在众目睽暌下给老爷子发了丧,在
屯子里只住了一夜,便放火烧了旧房子,匆匆回了锦州。从此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曾经有人隐隐约约传回话来说,似乎在锦州城破的时候,她跟着溃军上了葫芦岛,
说不定后来又跑到台湾去了。从此这女人便在小站上留下了骂名。在小站人的眼里
,她的行踪去止不但是丢人,而且是造孽,她断送了自己的亲爹和兄弟不说,也断
送了自己的羞耻和小站的清名。而这一切,又无一不是由于她那该死的容貌。所以
当有人由秀秀而及于漂亮,又由漂亮而及于淑贞的时候,便难怪秀秀爹竟会是这样
的愤愤。

这里其实还有着更深一层的原因。从辈分上讲,那淑贞与秀秀爹是平辈,而且上溯
四代,又是同宗同姓的本家。因此这淑贞与秀秀,不能不说还有一层承继的沾联。
而最令人疑畏的,却是这淑贞比秀秀整整大三十岁。这就不能不使秀秀的爹心惊胆
战。所有这些,原先从来也没有让他注意过,可是当秀秀那张脸就象一朵花一样日
渐开放起来的时候,那隐隐暗伏的命运的威胁,便不能不使他心悸气短了。因此老
头儿那恶狠狠的咒骂,又安知不是一个恐惧的哀鸣呢?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扛着标杆,水准仪和测绘板的森林踏勘队,住到屯子里来了。
那正是新中国一个信心百倍的年代。


                                    六    

勘探队是来量山丈路算林子的。他们一共十几个人,只有一个女的。这个女队员分
在秀秀家吃派饭,一进门便把她看见了。她瞪着眼,一下把铺盖卷扔在地上,拉住
秀秀的手左看又看了半天,说:“咦,这不是那个跳荷花舞的吗?”

帮忙的队员挤进门走过来,都笑着说:“象!象!”

秀秀被他们看得莫明其妙。她看着这些陌生的公家人,心想:“什么是荷花舞?什
么是荷花?”她从来也没有见过。不过她挺喜欢他们,尤其喜欢那个女的,所以不
一会儿便熟了。

吃饭的时候,女队员告诉她说,那个荷花舞是一张画儿,秀秀特别象画上那个跳舞
的姑娘。一家三口惊奇得什么似的。于是女队员又答应下来说,哪天回林场,一定
把那张画给秀秀带来。秀秀高兴得一下子在炕上站了起来,把女队员吓了一跳,她
又赶紧一蹲,惹得大家全笑起来了。

从此,秀秀和那女队员便做了伴儿。女队员每天白天扛上标杆去丈量山林,晚上就
和她偎在一起就着马灯学认字儿。秀秀认得挺快,一个冬天过去,把完小课本的第
一册便都认完了。
果然,开春的时候女队员回了趟林场,回来的时候带来的那张画。那是一张带彩的
画,上面一个红裙绿袄的姑娘,举着袖,拧着脸,真人一般,粉堆似的,极是好看
。尤其是那一脸笑模样,忒象秀秀。

爹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说:“有点儿象。”

娘接过来,比着秀秀瞄了瞄,说:“人家胖。”

女队员凑过来,说:“您们看那神态,不就是秀秀扮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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