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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秋日里阳光灿烂的上午,朱四和吴仲荣、马老五正在商讨下步该如何进
行。连日的紧张和折腾,使他们显得疲惫不堪而又忧心忡仲。马老五不大耐烦地
说,干脆杀了算球。他认为高田必死无疑,理由是他跳水的地方山高坡陡,且水流
湍急,活下去的可能微乎其微,继续搜寻只能是白费气力。他提议不留活口,把藤
原江和那两个脚夫一齐杀掉,省得麻烦。吴参事比较谨慎。他说不怕一万,就怕万
一;万一高田活下来,就会后患无穷。他主张再找一找,暂且不慌处置藤原江和那
两个脚夫。正议论间,门外响起了汽车声,小六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日本人,他说,日本人来了……
来的日本人就是大远东探矿公司的董事长尾崎一郎,而随他一同前来的正是自
卫团苦苦搜寻的高田利雄。朱四来到会客间,听完尾崎的介绍,一股说不出的恼怒
立时涌上了脑门。他感到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蔑视和侮辱。高田作为逃犯竟然堂
而皇之地走进了他的会客间,可见日本人压根儿就没把他这个县长放在眼里。小鬼
子太张狂了!他在心里骂道,但这种情绪只是稍稍一闪,很快就被压制下去了。朱
四重新恢复了冷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脸色平静如水。
尾崎穿着笔挺的白西服坐在椅子上。他是个身材矮胖的人,脸盘又大又白,脖
子上的肉套叠着,显得层次丰富,厚厚的嘴唇上留着一小撮仁丹胡,金丝眼镜后边
的目光是毫无顾忌而又盛气凌人的。高田利雄就坐在他的身旁,他的额头上留着一
道很长的伤痕,左胳膊弯曲着,吊在绷带里。与尾崎相比,高田的身材要魁梧得
多,举止也显得富有教养,但那神态却如出一辙,同样是傲慢而居高临下的。
谈话开门见山地进行了。尾崎是个中国通,他用一口流利的汉语向朱四提出了
抗议,他说,鄙公司的职员在贵县境内受到无故骚扰和绑架,对此大远东探矿公司
表示严重关注,并要求贵县立即放人,赔礼道歉。否则,他捏了捏拳头,加强语气
说,大日本帝国将采取最激烈的手段来解决此事。
朱四平静地听完他的抗议,随即作出了一副十分惊讶的神态。有这种事?他侧
过脸来,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吴参事。吴仲荣愣了一下,马上摇摇头。他说,他也不
大清楚。
一直沉默不语的高田这时插语了。他用日语叽里哇啦地说了一通,尾崎便翻译
说:高田教授说了,他是当事人。如果不是冒着生命危险逃跑的话,结果也会和藤
原君一样,这是抵赖不了的事实。
朱四满脸严肃地听着,之后他点了点头。他表示这件事会弄清楚的,他说,请
两位放心,我将认真调查此事。
日本人走后,朱四却一筹莫展了,吴仲荣和马老五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三人
商议了一晚上,最后认为高田生还,事情已经瞒不下去了,必须尽快向省长公署报
告。他们当晚便摇通了省署的电话,接电话的是政务厅黄厅长。
什么?什么?黄厅长听完事情的经过,马上不安起来,他说,事情过去五天
了,为什么早不报告?
朱四辩解说高田一直没有找到,他们是想等事情弄清后再向省府报告。
糊涂,糊涂,事涉外交,怎能如此掉以轻心?黄厅长在电话里很生气地把朱四
训斥了一通,最后他说省长昨天刚去南京开会了,两三天后才能回来。他答应省长
一回来就向他报告。至于如何处置这件事,他却语焉不详,含糊其辞。
可日本人这边却紧逼不舍,不给朱四丝毫喘息之机。尾崎在第二天、第三天又
连续两次登门,尽管朱四极力周旋,拖延时间,日本人还是不耐烦了。第四天上
午,尾崎派人送来了最后通牒。这是一份充满威胁和恫吓的文件,它要求五湖方面
在四十八小时内必须答应日方提出的全部条件,否则一切后果将由中方负责。在通
牒送达的同时,日军炮舰还公然在丰岩附近进行一次挑衅性的演习。隆隆的炮声时
断时续地传入城内,各种谣言不胫而走,就像夏夜的蝙蝠漫天飞舞,弄得人心惶
惶。
朱四感到了极大的压力。然而,最令他震惊和痛苦的地方还不仅仅在这里。深
夜,省署的电话终于来了。打电话的仍然是黄厅长。他传达了省长的指示,让朱四
立即放人。
放人?朱四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说,他们可是日本奸细啊!
黄厅长说,你有什么根据?
朱四便把照片、图纸的情况再次报告了一遍。可电话那一头已经不耐烦了。日
本驻省商务代办已向省长作了解释,黄厅长提高了嗓门,他说,高田教授是位摄影
爱好者,拍一些照片有何大惊小怪的!
黄厅长的话简直使朱四感到震惊了。他不敢相信省里的轻信和无知居然达到了
这种不可思议的程度。他望着守在一边的马老五和吴仲荣,半天说不出话来了。
喂,喂,你怎么不说话?黄厅长的声音又把他从震惊中唤醒起来。朱四迅速理
清思路,然后试图用最简洁最有说服力的语言来戳穿日本人的谎言,改变省里的看
法,但是黄厅长却不愿再听下去了。
够了,他的语调里充满了教训的口吻,他说,你难道还嫌惹的事不够吗?这是
省长的命令,你们必须服从。
电话咔嚓一声挂断了。朱四呆呆地握着话机,心里就像吞了一口蛆似的说不出
的难受。他一直拖延时间,等待省里的回音,原以为上面会为他撑腰打气的,至少
也会帮他拿点主意,没想到结果却大出所料。他又想起来五湖上任那天,前任胡县
长对他说过的那番话。胡县长说,丰岩塌方,责任明显是在日方,县里为此专门起
草了一份呈文报到省里,可省里这帮老爷却只听信尾崎的一面之辞,下来几个人假
模假式地调查一番,然后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他给撤了。简直黑暗透了,胡县长悲
愤难言,我看上头这群王八蛋,全都瞎了眼,都是吃里扒外的软骨头。如果说,当
时朱四还不十分理解胡县,长的这番话,那么,现在他算是深切体会到了。
咋办?马老五瞪起两眼望着朱四,省里的电话显然也使他感到气愤和失望。
我看不能放人,吴仲荣情绪激动地表态说,古人云,义死不避斧钺之诛,义穷
不受轩冕之荣。放了人就是卖国。事情传出去,我们将成为历史的罪人,永遭世人
唾弃。
朱四一声不吭,大团大团的烟雾从他口鼻中喷吐而出。他在屋里来来回回踱着
步,吴仲荣说的道理,他何尝不知道呢?但现在日本人和省里两头相逼,使他进退
维谷,左右为难。
我看马上派人去省署一趟,将照片和图纸等面呈省长。吴仲荣建议说。
朱四摇头。他说,时间来不及了。
要么,还有一个办法,吴仲荣想了想说,干脆把奸细交给军方处置。
你是说,交给158师?
是的。
朱四仍然摇头。他说,这不成了公然抗旨吗?
那你说咋办?吴仲荣有些急了。
朱四说,让我再想想,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
6
经过一夜艰难的考虑,最后的选择终于做出了:朱四决定还是把日本人交出
去。
吴仲荣事先考虑过了种种可能,但这却是最坏的,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那
天离开县府时,他就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朱四患得患失的态度就像一块生面疙瘩
者在他的心窝里,使他吐不出咽不下。出了县府大门,他就把马老五拉到一连嘀咕
了半天。他首先晓以利害。吴仲荣说,老五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说到底,咱
可都是中国人。这事不比其他,无论如何,咱都要对得住良心,对得住家乡父老,
不能让人在背后戳咱脊梁骨啊。我看县长的态度现在有些动摇了。咱俩可千万要坚
决。接着他又说,我已作好了准备,不行就辞职,求个清白。
马老五连连点头,他一拍胸腔子,爽快地说,吴参事,这没啥说的,我老五你
还不了解吗?虽是个粗人,但啥事该做,啥事不该做,心里一本清帐。他要交人,
老子就去他球的,不给龟孙子卖命了。
可吴仲荣没想到的是:一夜之间事情却完全改变了,就连昨天还直朝他拍胸脯
的马老五也自食其言,变得吞吞吐吐起来。许多年后,只要吴仲荣回想起那天早晨
的情景,就有一种坠入云雾飘飘忽忽的感觉。直到如今,许多事情仍令他疑团重
重,百思不解。
应该说那是一个令人烦躁的阴晦暖昧的早晨,吴仲荣赶到县府时,天才蒙蒙
亮。由于心里装着事,他一夜未能入眠。到了后半夜实在躺不住了,他便披衣下
订,在书房是枯坐达旦。等到天色刚有些泛白,他就按捺不住地动身去了县府。深
秋的指晓,寒气已有些逼人了,青石路面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露水,湿漉漉的,五湖
城还处在夜晚的宁静之中。吴仲荣扰紧了衣服,低着头急匆匆地走着。这条路他已
经走了十几年了,路边上的第一座房子、第一家店铺,甚至路旁的每一棵树、路面
上的每块石块,他都太熟悉了。吴仲荣自到县府供职以来,县长已先后换过四任,
但不论哪任县长都很倚重他,故有人称他为四朝元老。吴仲荣才干过人,办事稳
妥,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且直道正言,敢说敢当,在五湖口碑极佳,有很高的威
望。朱四到任后,吴仲宽松起先冷眼旁观,后来便对他寄予了厚望。他觉得这位新
来的县长锐意新政,与众不同,于是尽心辅佐,尤其是在朱四进行的大改组中,他
更是全力支持,因而两人的关系始终是和谐而融洽的。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朱四
却让他有些担心了。
夜色的迷蒙和昏暗在清冷的晨光中逐渐淡去了,远远看去县府门前冷冷清清
的,大门紧闭,只有卫兵的影子在门前来回游动着。县府所在地曾是前清的知县衙
门,民国改制,知县改县长,但办公地点却没变。不过,院内的格局已进行了改
造,前院的知县大堂和周围的房屋被改成了公事房,而后院则辟为历任县长的下榻
之处。卫兵为吴仲荣开了门,他便熟门熟路地径直朝后院走去。
后院不大,显得很幽静。四周的院墙上爬满了茂盛的爬山虎,园子里种着一些
花草竹木,一条用碎石铺成的小路从院中穿过,通向一排青砖青瓦的平房,那里就
是朱四的住处。小六子正立在井边,一边打哈欠一边往上提水。吴仲荣问,县长起
床了吗?小六子说,早起了,正在书房里和马团长谈事哩。
马团长?吴仲荣说,马团长已经来了?
早来了,小六子说。
吴仲荣哦了一声,略感意外,但并未往心里去,他快步走向了朱四的书房,这
里是他经常约人谈话的地方。书房的门此刻紧紧关闭着,里面依稀有谈话声传出
来,声音很低,听不清在说什么。吴仲荣敲了敲门,声音便蓦然停下了。
谁?是朱四的声音。
是我,吴仲荣。
屋里突然静下去了。吴仲荣感到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慢慢打开来。开门的是马
老五,他满脸倦容,神色异常,看见吴仲荣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屋子里烟雾
腾腾,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桌上、地上到处落满了烟灰,看得出他们的谈话已经
进行很长时间了。朱四背光坐在书桌旁,在灯光的暗影下,他脸色灰黄,眼睛充满
血丝,好像彻夜未眠。吴仲荣进屋后,他们的谈话就不再进行了,仿佛有什么事瞒
着吴仲荣似的。这不禁又一次使吴仲荣感到意外。
哦,你来得正好,朱四看了吴仲荣一眼,招呼他坐下来。接着,他轻轻咳了两
声,有些不大自然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他说,我已经想好了,这件事嘛,还是按
省里说的办吧。
这就是说,你要放人?
朱四没有否认,吴仲荣的声音有些颤抖了。他盯着朱四又问了一句,你要把日
本奸细交出去?
朱四还是没有正面回答吴仲荣的问题,他避开对方的目光,凶狠地抽着烟,直
到把一支烟抽完了,才抬起头来。只好如此了,他用很低的声音说,接着又挥了一
下手,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似的,他说,我并不想这样做,但我不能不考虑后果。
后果?什么后果?吴仲荣终于忍耐不住,失声叫起来,他说,他们是日本奸
细,还有什么比放了他们更严重的后果?见朱四不说话,吴仲荣的情绪更加激愤
了,他尖锐地指出日本派奸细收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