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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母亲陪他进一间白壁绿窗的房间,房内没有别的布置,只
有—张白色的桌子,两只白色的长凳同一张灰色的床,铺着黄绸的
被,他就糊里糊涂的睡下去了。后来她每亲还走进了一趟,像慈母
对待远归的儿子一样,替他放下灰绿色的窗帘,又替他盖好被铺;
说:
“‘把头完全伸在被头外面吧,这样比较卫生些。’
“这位母亲出去后,他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他原来睡在于个坟前的石栏里,栏口长满了青草,
大概好久无人来扫墓了。盖在他身上的是一厚层黄土,幸亏头伸在
外头,否则怕也早巳闷死。
“他起来看看墓碑,写的是‘张氏母女之墓’。走了几步,感
到喉头非常不舒适,颇想呕吐,等呕出来一看,奇臭难闻,吐出不
少牛粪牛溺,方才悟到这就是刚才所吃的喜糕同咖啡茶。
“后来他很想再会到这个女鬼,但是白天去看看是坟墓,夜里
终是摸不到那块地方……”
我讲完这个故事,又拿出香烟,给她一支,我自己衔了一支;
有点风,划了两根洋火都灭了,大概是霞飞路吧,那时候自然没有
现在热闹;又兼是深夜,死寂得没有一个动物同一丝有生气的声音,
街灯昏暗异常,月光更显得皎洁,路树遇风萧萧,我好像溶在自己
讲的故事里头,而身旁的女子正是我故事里的人物;当我为她燃烟
的时候,我的手似乎发着抖,我怕我会照出她忽然变了形,或者嘴
唇厚肿起来,或者眉梢眼角弯下去,或者头发竖起来,鼻子变了两
个洞……但是还好,她竟还是这样的美好。她吸了一口烟,一面喷
着烟,一面说:
“你的故事很有趣,但是骇坏的不是我,倒是你自己。”
“我?”我矜持着说:“我告诉你的我有同故事里的男子一样的
大胆。”
“好。”她冷静地说:“那么到徐家汇路的时候,我倒要试试
你的胆子看。”
我怕了,我实在有点怕起来,我没有说什么,抽着烟默默的伴
着她走。她似乎感到似的,安慰我说:
“但是你放心,我不会加害于你,也不会请吃牛粪。”
“加害于我,只要是你亲手加害的,我为什么不愿意接受?”
“真的么?”她回过头来,还是那样美丽,没有一点变幻。
“真的,我敢说。”我认真地说:“我终觉得伴你走这一条路
是光荣的事。”
实在,她的美已经克服了我,无论她说话的态度与举动。她那
时的确有权叫我死,但是假如她变成可怕的丑恶仍鬼相,我还是愿
意死么?这个问题一时占了我的心灵。我说:
“为什么鬼要用丑恶可怕的鬼相来骇人呢?”
“这是人编的故事。”她说:“人终以为鬼是丑恶的,人终把
吊死的溺死的死尸的样子来形容鬼的样子。”
“那么到底鬼是怎样呢,你终该知道得很详细了。”
“自然啦,我是鬼,怎么会不知道鬼事?”
“那么你为什么说你回头要现鬼招骇我呢?”
“可怕的鬼相一定是丑恶么?”
“没有美的东西是可怕的。”
“这因为你没有见过鬼,今夜你就会知道最美的东西也可以骇
坏人。”
“但是我相信,至少我是不会被美所骇坏。”
“天下过份的事情都可以骇人的,太大的声音,太小的声音;
太强的电光,太弱的磷火都可以骇坏人;所以太美的形壮同太丑恶
的形状一样,都可以骇坏人。”
“你的话或者有理,但是你不知道什么是美,美就在不能够过
分,一过分就是不美。”
“但是可以美得过份。”她笑了。接着她同我谈到许多美学上
的问题,话就谈远了。
她的博学与聪敏很使我惊奇,很可能的使我相信她是一个鬼,
但是这个鬼也好像更不可怕了。
有一阵风,我打了一个寒噤,我问:
“你感到冷么?……”
“不,我走得很热。”
我忽然感到我应当称呼她什么呢?我问:
“我可以问你的姓名么?”
“鬼是没有姓名的。”
“那么叫我怎么称呼你呢?”
“你自然可以叫我鬼。”
“‘鬼’,我不愿意,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么?”
“你是不是叫惯了人世间那些什么翠香,宝英,菊妹,黛玉一
类的名字?所以一定要在不是人的上面也加一个名字,好像许多人
把狗叫做约翰,把猫叫做曼丽,把亭子叫作滴翠,把山叫作天平,
叫作天目,把自己的街屋叫作‘葛天山庄”卧云”吐云’一样吗?
这是太‘俗气’了。”
“那末我叫你‘神’好了,我想你份假使不是人,那么一定是
神;假使是人;那么神是也可以代表你的高贵。”
“我的确是鬼,但鬼不见得不高贵,为什么你要把她看作这样
低贱?我本来是鬼,为什么要叫‘神’呢。”她很愤怒地说,可是
到此忽然一笑:“人,你究竟是一个凡人。”
我本来是凡人,所以我就默然了。
这时大家定得非常慢,好像是在散步,不是在走路,我眼睛望
着天平线,她大概在看我,我不敢把视线同她锐利的眼光相碰,夜
静得一片树叶子翻身都可听到,这样沉默了大概有十分钟。
“我想,你以后就叫我‘鬼’就是了。”
“鬼不是很多,怎么可以笼统叫你为‘鬼’呢?”
“那末人也不只你一个,我为什么要笼统叫你为‘人’呢?”
“所以呀!不过你叫我是你的自由。”
“我不相信叫人有自由的,在你们人的社会里,儿子叫爸爸不
是必须叫爸爸吗?所以叫人也要一定合理的。”
“那么你的称呼法是合那一种理呢?”我争执的理论是退后一
步了。
“因为我只认识你一个‘人’;假如你也不认识第二个'鬼’,
那么叫我‘鬼’岂不是很合理么?”
“好的,我听从你。”
这时候我们已经到了徐家汇路,算已是荒僻曲地方,我期待她
的变幻,什么是美得可怕的形状呢?我等待降临到我的面前。
但是她好像忘了似的,再也没有提起,不知不觉我们到了斜土
路,她叫我回家,我想送她到家她一定不肯,她说下去还有十几里
地呢。
“你以为我怕再走十几里地么?”
“不,下去都是鬼域,于人是不方便的。”
“但是同你在一起,我愿意做鬼。”
“但是你是人。”
“我一定要送你到家。”
“我不许你送。”她站往了。
“那末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不,你一定要回去。”她目光锐利地注意着我,使我不敢对
她凝视了。
我垂了头。
“回去,听我的话。回去。”
这是一句命令的语气,我感到一点威胁,这像是指挥百万大军
的语气,是坚定的,诚恳的,充满了信仰与爱的语气,我想拿破仑
一定也用这样的语气叫他的士兵为他赴死。
当我举起头向她看时,她的目光还在注视我,锐利中发着逼人
的寒冷,嘴唇闭着,充满了坚决的意志,眉梢竖起来,像是二把小
剑。
这样的面目我平生第一次见到,我怕,我感到一种怕惧。
“好的,我听从你,但是我什么时候可以再会见你呢?”
“会见我?”
“是的,我必需会见你。”
“好,那么下一个月这样的月夜。”
“但是我不能等这样悠长的岁月。明天怎么样?”
“那么下星期第一个月夜。”
“但是……”
“下星期第一个月夜,就在这里。”
“可是……”
“好,就这样,现在你回去。”
我点点头。但是我把手中的一匣 Era交给她说:
“留着这个吧。”没有注视她一眼我回头走了。
“谢谢你,再见!”她在背后说。
“下星期见。”我说着扬扬手,我没有回头看她,因为实在可
怕。
美得可怕,是的,美得可怕。我在回来的路上一直想着这份可
怕的美,与这个美得可怕的面容。
第二次相会,我们漫走了许多荒僻的地方,我回家已是天亮。
第三次的约会只指定日期地址,没有限定月夜;碰巧那天下雨,
我去时以为她也许不会来,但她竟比我先在,我们就到霞飞路一家
咖啡店去谈了一夜。
以后我们的约会大概三天一次,终在夜里,逢着有月亮,常在
乡下漫走,逢着下雨或者阴天,终到咖啡店坐坐,日子一多,我们
大家养成了习惯,风雪无阻,彼此从未失信。她从不许我送她到斜
土路以西,更不用说是送她到家。
她善于走路,又健谈;假如说我到现在对于专门学问无成,而
一直爱广泛地看点杂书,受她的影响是很深的,她真是渊博,从形
而上学到形而下学,从天文到昆虫学,都好像懂一点。但是她始终
说她是鬼,我也不再考究她的下落,鬼也好,人也好,现在终是我
一个不能少的朋友。
这样的友谊一直没有断,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们这份友谊。在
一年之中,我终有几十次请她到我寓所坐坐,她都拒绝了,虽然有
时候简直在我门前走过;也终有几十次求她让我送她到家;她也都
拒绝了。
一直到有一天。
那是夏夜。
星斗满天,流萤满野,我们在龙华附近漫走,忽然—阵狂风掀
起,雷电交作,雨像倒一般的下来了。
平常她在有雨意的天时,终是预先御着雨衣,带着伞的,常常
把伞交给我,她戴着我的帽子。可是那天雨实在突兀,夏天的衣裳
又不是呢制的,所以一淋就透,要是冬天我终会把呢大衣覆在她身
上,但那天我只穿一件竹布长衫,连帽子也没有戴,偏偏附近没有
地方可以避雨,所以我们两个人都被雨浇得非常潦倒。
我非常沉默,一面跟着她走,一面只向附近了望,想寻一个避
雨的所在。
前面有一个村落,但至少有十分钟的路,她正朝着这个村落走。
雨越来越大,淋得我眼睛都张不开了,野地上蒸浮着烟雾,我寻不
出更近的地方,所以只是默默的跟着她。
一进村落,她忽然站住了。用手拨她湿淋淋垂下的头发说:
“好,就到我家去避避雨吧。”
她立刻跑得很快,我紧紧地跟着,一转两转以后,她就用钥匙
开一个狭窄的门,拉着我进去。穿过一个黑长的弄堂是楼梯,上了
楼梯,是间大而空疏的房间,有两三个门,大概是通套间的,她没
招呼一句就匆匆到远处左面一个门里进去了。
这间房布置得非常古怪,家具都是红木的,床极大,深黑色的
圆顶帐子,是我第一次看见有人在用。但是我没有走近去看,因为
那半间房间是铺着讲究的地毡,我全身湿淋淋的,很怕把它弄脏;
墙上挂着一二幅中西的画幅,靠着她进去的门前面,有一架钢琴同
一只梵和林。一只红木的书架就在我附近,再过去是一张小圆桌同
几张沙发,右边的一扇门开着,我走过去张望,知道是一间书房,
四壁都是图书。当中有一张写字台同三张沙发。……
她忽然出来了,穿着白绸的睡衣,拖着白缎的拖鞋,头上也包
着一块白绸,这启示了她无限的光明。她一面走过来,一面说:
“啊,全身都湿了!人,你快去换换衣服吧。”
“我又没有带衣服。”
“在里面,我已经为你预备好了。”
“啊,那好极了。”我一面说着,一面向着她出来的门走进去。
那是一间很大的普通的浴室,一半被围屏拦去,从外面可以看到屏
后墙上的两个门框,但是我没有转到屏后去窥探。有一套男装小衫
裤放在椅上,椅背上搭着一条干净的大毛巾,一双男人用的拖鞋放
在地上,我揩干了头发同身子,换上了衣裳,虽然觉得稍微短—点;
但还可穿,最后我踏着拖鞋出来。心里挂着一种很不舒服,不知是
妒嫉还是什么的情感。
我出来的时候;她正在沙发上吸烟;我走过去;�